二、少女的琵琶行
三节
在实施破锁之前,我先回了王家大院和老爷子回报情况。毕竟是给人家干活,事怎么做我说了算,但做不做,还得人家东家说话。
回到家时,正巧王璐放学,于是听我汇报工作的人变成了王老爷子与王璐两人。
汇报完这几天的发现,老爷子也是眉头舒展不定,想
必也是在纠结,到底该不该让孙女参与到这有些复杂的事情。虽然大户人家好多愿意让儿女吃个教训,但这件事调查到现在,甚至隐隐涉及到失踪与危险,确实也不适合十六岁的王璐在里面继续“上课”了。
于是乎,老爷子与孙女产生了分歧。老爷子的意思是,王璐这几天就在家呆着,等我把这事弄干净后再上学。至于高家放的贷,五十万给他就是,但也要我稍微敲打敲打。
而孙女王璐那边却完全不同意这种做法,小姑娘的理由是,他们学堂近期会代表燕国与齐国的音律学堂交流,因为涉及到国家颜面,所以这次交流完全活动以琴艺的优异来选择代表人选。而小王璐,正是琵琶独奏的备选人员。因此小姑娘宁可使性子也不同意在家休学。
对于爷孙俩的争执,我是外人无从插手,便只在座上屏息凝神以养剑意。
人在剑意中专注,使我不知道爷孙交流了些什么。总之,我再次睁眼时,爷孙已有了结果。与我预想的一样,最终还是爷爷妥协了。但作为让步条件,王璐必须每天在赵大宝陪同下上学。
而关于这件事,在王璐走后老爷子又单独与我谈了一番。他的意思是,可以不再干预,但还要继续调查。他就是想知道,这个局如果并不只算计放贷这么简单,那么它是否在针对王璐,或是王家。如果是,他会帮我搞到修行者介世令,一个可以合法让修行者介入凡人纠纷的东西。
夜间,我在王家的后院假寐养神,等见到去潇潇家破锁的赵大宝回来,我便回自己的厢房睡觉了。
几天没怎么睡,饶是筑基期大能的我也有些疲劳。可就在半梦半醒间,我又想到一个之前欠考虑的问题。假如这件事不是单纯下套骗贷这么简单,那么在这件事中很重要的潇潇,她的长辈在哪里?
就算她父亲很忙,但现在女儿卷入债务纠纷又疑似失踪,潇潇毕竟也只有十六岁,他的父亲不可能一点端倪都没有发现。
而在这一系列事情中,高丽黛学姐家中请出一些江湖人,王家更不用提,两个修行者供奉都出场了。只有潇潇那边,却是连一点家长的信都没有,以至于我到现在才想起来,她还有个父亲。
想着想着,又失眠了,没错,修行者也会失眠,尤其是我,失眠的毛病格外严重。
天亮后,用内息把黑圆圈掩掉,又在朝露中凝出道道真气提起精气神。再次容光焕发后,我去外院,喊来伙计们开始交代任务。
先让几个平时里口舌快的伙计去王璐的书院,把这三个女孩平日里在书院的情况摸清,包括人际关系、家长与教习的情况。
然后交代王府的管家亲自会会衙司的差人,请人家在好馆子备上礼吃顿饭,看能不能问出关于潇潇家中“失窃案”的第一手信息。
最后是我自己,我打算去会会这几日没上学的高家大小姐,高丽黛。不过我并没有敞开说,只说是去城西逛逛。
先前问过小璐儿,得知那位高丽黛学姐虽然是个混场面的,但却不是十分不学无术的混子。所以我想,高学姐几日没上学,定然会找个有琴师指点的乐坊精进琴艺。
如此,我便在城西挨家乐坊寻起来。好在城西不大,有好琴师的乐坊就那么几家,我只逛了两家便寻到了高学姐所在的乐坊。
说巧也巧,寻到高学姐所在的乐坊,竟是因为那天陪同在高学姐身侧的江湖人余化。在一家乐坊门客,魁梧的余化躺在椅子上打盹,气质与这间名叫“品雅”的乐坊格格不入。
叫醒余化表明来意,余化倒没有拦着我见高学姐,只说必须得他陪着。对此要去我当然欣然同意,或许他到现在还只认为我是个普通人。
跟着余化渐入乐坊深处,耳畔中那清脆婉约琵琶声渐渐由形凝成了意。因为小王璐也是自小习练琵琶,她又与我亲近,所以我也算半个熟识音律的人。况且修行者与凡人最大的不同,便是对意与感的理解,所以对于音律这种东西,修行者天上就要比凡人能多听出些意味。若说小王璐的琴声是活泼与烂漫交织出的片段,那这琴声中,更多的是纠结与郁惑,它更像是一段故事。
综上,我可以很确认的说,这琴声弹得极好。于我而言,比小璐儿的琴声更感同身受。
余化在乐坊后院门前停下,敲门后才把我让进了院中,而院中的场景让我稍有些吃惊,刚才那优美的琵琶竟是高丽黛学姐弹奏的。
见到我来,高学姐把琵琶小心放好,然后向我让座。我也不客气,便在院中随便找了把椅子座下。而后,余化没有离开,看高学姐的样子也没有让余化离开的意思。
我自然是不在意余化离不离开,对于我的立场而言,余化与高学姐并没什么分别,都是这件事中的“外人”。
“高同学,想问你与潇潇平日里相处得如何?”开门见山,我的问题很直接。
“都是琵琶院的,但没相处。”高丽黛也很直接回答。但从这里我才知道,原来小璐儿、高丽黛与潇潇,她们三人都是同一系的。
“所以你们关系并不好?”
“关系好我也不会放贷给她。”高丽黛眉头微皱,但话语间却句句带有信息量,看样子不像是拒绝沟通。所以我认定,因为这件事,她的生活也受到了影响。并且腹中也憋着许多苦水。如此最好,于我来说,最怕的就是语言不畅。
语言是信息的最佳载体,哪怕是虚假信息,其本质也是由信息转变而成。
“所以你讨厌潇潇?”我问道。
“也谈不上讨厌,看不上罢了。”高学姐把头稍稍扭开,她的确是个美人。
“因为她家境不好还是?”想得到正确信息,往往需要一个错误备选项。
高学姐摇头,眼神瞟向身旁的琵琶道:“和家境没关,因为弹琴的事。她在学堂成绩虽好,但并非全是因为琴艺,不过是靠着琴声色靓,以器取翘罢了。”
“嗯,我知道潇潇家里是做乐器行当的。但你又不缺钱,向她买不就好了?”
高学姐听后冷笑:“她肯卖?卖给我了,这学院琴艺的翘楚就被我坐的稳了。”
听到这里,我觉得事情有些怪,对于高学姐与潇潇的关系,我先前有些先入为主了。现在想来,这件事或许真的有些复杂,最起码不太可能是简单的设套放贷。但现在还不是细想的时候,我觉得,我还能从高学姐口中得到更多的信息。
“哦,但也不是非得从她家买吧?”
“那我去哪里买?买上好的古琴是要门路的,就是好琴师做的上好新琴,大多也不愿意卖给我。呵呵,子钱家的女儿,铜臭的手哪里配摸琴?”
看着高丽黛愤愤的神情,我并没有太多同情,并非是因为我看不起她的出身,而是随着我修行境界提高,同理心便越难被激发。
不过,我知道此后她口中的话,真话将多于假话。
我继续诱导道:“所以你设局,通过潇潇来放贷给王璐。而后又把潇潇藏了起来,让潇潇变成你的同伙,从而要挟她把好琴卖给你?”
“胡说八道!”高丽黛听后娇怒道。
在她身后的余化也对我怒目而瞪,显然是在等高丽黛下令把我扔出去。
我没理会二人的反应,继而胡诌道:“这很有可能,你这招可称得上一石二鸟。据我所知,燕国与齐国将会举办音律交流汇演吧?如此,既拿到了称心的好琴,又能折腾下同样琴艺优越的王璐,学堂的琵琶独奏便再没人和你竞争。”
“你,你休在这里胡说八道。本小姐虽不是什么天真千金小姐,但做过的事也绝不藏着掖着!”
看着恼羞成怒的高丽黛,我期待从她口中得知更多的事情。
我当然在胡说八道,若潇潇与高丽黛的关系不佳,从策划这件事,到潇潇与高丽黛互相配合消失、开假条,这整个过程都不能实施。除非这件事中,还掺杂着绑架与胁迫,但从潇潇没有失去人身自由来讲,这也不成立。
并且还有一点,仅是我的猜测,潇潇在消失的过程中回家锁门,锁的应该是她的宝贝乐器。所以我认定,潇潇与高丽黛绝不是配合关系,相比于诊所假条这种物证,我更相信动机是否合理。
高丽黛的第二段话出口了,我如愿得到了很重要的信息。
“不怕告诉你,钱我就是要贷给潇潇的,就是想整她一次!根本没有王璐那丫头的事,是王璐非得装好人参进来的!我同意,就是因为烦她,她和潇潇平日里关系也没多亲近,不过是又想装一次好人罢了!”
我双眼微眯,这句话很怪,非常怪。
高丽黛越说越凶,他猛然站起身,丝毫不顾裙摆还被自己踩在脚下。
高丽黛怒道:“我还就直说了,这次音律交流汇演,凭琴艺不然也是我上!王璐那丫头的琴艺,别说我,就是连潇潇都不如!”
四节
在被余化扔出乐坊后,我悻悻的回到了王宅。
下午,我躺在自己院中的摇椅上发呆时,陆续有伙计回来像我报告,随着他们的报告,整件事情渐渐完整起来。
先是从学校回来的伙计,高学姐口中,她自己与潇潇、小璐儿三人的相处关系是真的。
请差人吃饭的管家回来的稍晚,衙司那边的信是,起初这案子是当盗窃案处理的,但发现当事人消失后又变成了失踪案。
之后差人查了整个蓟城的驿店,都没发现潇潇的入住信息。但就在今日下午,却有人目睹到当事人潇潇在自己家附近出现过,所以失踪案又撤了。管家也是因为下午和差人又去了现场,所以这才回的晚些。
另外管家还带了一个从衙司得到的消息,虽然不足以让我有多震惊,但却能为我脑中渐渐成型的想法再填些动机。
消息是,潇潇的父亲在齐国吃了官司,和乐器质量有关,所以这一段时间他都在齐国解决官司。
傍晚前,我打发走所有人,又一个人躺在摇椅上。虽是躺着,但既没修炼也没休息,我在等人回来,在想对那人说些什么,如何妥善的把这件事结了。
傍晚,赵大虎回了我俩居住的独院。我离开的院子,去找我要等的人,刚下学回家的王璐。
小王璐在大宅的花园中,只要她回家住,那么回家的第一件事永远是喂花园中她养的猫狗。
“璐儿,上学累么?”我笑着站到了小王璐身后。
“庸叔好!不累!”王璐笑着转身站起来,天真烂漫尽现。
“璐儿,陪庸叔说说话?”面对王璐,我不知该如何开口,哪怕仅是我的猜想都是。
“好啊!正好我还想找庸叔说话解闷呢,进来回家住,每日都憋闷的很。”
在花园的独亭中,虽然只有我与王璐二人,但看着王璐的笑脸,我却不知如何开口了。王璐好奇的看着我,脸上满是小女儿般得天真。
心中凝散了几次叹息,终于我背过身,把目光放到落日许久才想好了该怎么说。
“璐儿,你想庸叔去杀掉高学姐么?”
“啊!?”背后传来了一声惊愕。
“你爷爷弄到了修行者介世令,所以你不必担心庸叔。并且对此,庸叔可以帮你保密,只说是我决定动手的,你全当不知道。”
“庸叔?你在说什么?”王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惊恐,而我则在沉默。
与我的沉默相对的是,背后也沉默了。而对于这种沉默,我选择的是等待。
因为与借贷这件事相比,更重要的是王璐对于问题的答案。
太阳终于没入西方,因为交代过下人,所以花园中没人过来点灯。这样也好,答案常常伴随这黑暗,我不禁开始期待将会听到怎样的答案。
“我不想让庸叔杀高学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害怕。”王璐的哭声从背后传来。
“告诉庸叔潇潇在哪,其余的事庸叔来办,这件事和你没关系了。”
之后,一直到我离开花园都没有再转身看王璐一眼,甚至在拐角处,我把余光都从凉亭中收敛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害怕看到一些不存在的东西吧。
南城,王家开的一间驿店中。就算我不知道是哪间房,也能从动人的琵琶声寻到我的目的地。
敲响门,开门的是一个眉颦间略带凝愁的女子,清淡、寡意。
“潇潇同学,我是王璐的叔叔,我来送你回家。”
潇潇看着我,点点头,把我请进房间后便转身收拾行囊了。
“那个所谓的音律汇演很重要?”我随口问道。
“嗯,对我很重要。”潇潇的声音很轻。
“因为你父亲的事?”
“嗯,我要证明我家的乐器没问题。”
“光是让高学姐名声变臭不够?怎么又扯上王璐?”
“不够,学姐琴艺确实很好,我比不上。恰好王璐又主动来帮我。我想,若有她帮忙,事情或许还能变得更严重些。”
“医馆的假条、退学、学费不够都是计划?”
“嗯。”
“你确定高学姐能被你计算入套?是因为琴?”
“嗯,抚琴的人都是琴痴。”
“所以你中途跑回家,是因为锁琴。”
“嗯,大人介入后,我怕事情被太快解决。所以回家把门锁了,怕高学姐到我家抢琴。”
回答完我最后一个问题后,潇潇已把行李收拾好。这时她仍背对着我,向我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要怎么处置我?送我去衙司还是?”
我抬头想了会,事情到此,在我这里算是解决了,情理与逻辑相通,再没什么可说可问的了。但如何处置,我没有想过,我,真的有处置别人的权利么?或是说,我要基于什么样的立场,来处置潇潇、高丽黛亦或是小璐儿?
低头想了会,仍旧没有答案。但我再抬头时,看到潇潇那消瘦骨薄的肩膀时,我想答案有了。
“把你送回家,这事就算了吧。但你要还小璐儿钱,多久不重要,但要还。”
我说完,潇潇转过身,那是一张用力压制惊恐与眼泪的脸庞,纵使她极力克制自己的颤抖,但还是有滴滴泪水挤出了眼眶。
‘到底,如何算计都还只是孩子。’我心中叹道。
又过了两天,我向王老爷子汇报了这件事。当然,汇报的内容并不是真实的来龙去脉,过程被我简化了些。
大体是,这家事没那么腹中,不过是几个女孩的一些小心思,都并不足论。单说这笔贷,确实是名正言顺贷出去的,虽然它是滚利贷。
并且我表示,如果老爷子不想便宜这帮放滚利贷的,我也可以去把钱拿回来。毕竟是是滚利贷,刀人血的玩意,教训他们一顿也算是个道义。
老爷子听后则摆摆手,意思五十万给了就给了,只当为孙女买个教训,但要我准备“摆宴”,他要“宴请”高家的人,只吓唬一顿完事。
最后至于那些女孩的小心思,老爷子懒得去听。
又过了两天,在宴请高家的宴席上,赵大宝借表演助兴之际,一巴掌扇飞了余化。高家也是知趣的,只收了王家本金五万钱。最后两家互相吹捧一顿后,此事正式告一段落。
那晚,几日没怎么好睡的我终于泛起了困意。躺在床上,意识随着这件事中的几个女孩渐渐模糊。
而在朦胧中我忽然想到,在所有事情的最初,小璐儿是主动参与进来的。就算潇潇算计成了高学姐,那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