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倒（全文）

以为这辈子再不会见到他了。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在异国的街头、寒冷的风中，他却猝不及防地撞入我眼帘，鬓边生华发，眼角漾细纹，早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

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心底里仿佛有个专属于他的开关，目之所及，机簧便会弹开，将隐藏在开关之后的爱和恨统统放出来，它们叫嚣着汹涌着，溢满我的肺腑，顶上喉间，我不敢呼吸，怕哽在嗓子眼的水分从眼眶冲出。

明明是岁月让他染了风霜，可我却在那一刻毫不迟疑地将这个罪过揽在了自己身上。谁让他当年是为我背着黑锅才远赴异国呢？谁让我偏偏过上了鲜衣美食的安稳日子呢？

负心人哪里还敢再见苦主？

我挽在先生肘弯的手，不知何时滑脱了，空空得无措，我急急从手包里摸了手机出来低头去看，要避开在两米宽的步行道上相对而行的错身。

微信中的未读信息模糊而跳跃，我渐次点开、滑动，嘴唇翕张，其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投入的样子连自己也骗过了，丝毫未留意十公分高的小坡道——

于是，右脚一踏空，整个人的重心便瞬间倾斜，眼前一晃，还没反应过来，就仆倒在地上，只有左手堪堪撑住，让我的脸没有磕在地上，手机飞出了三尺开外，距离一双黑色皮鞋仅仅两公分。

身着灰色大衣仆倒在地上的我，应该像只灰蛾子吧，这般狼狈的亮相匍匐在他的脚下还不够，脚踝处是一豁一豁的疼，手心火辣辣的，膝盖似乎是磕了骨头，天鹅绒的丝袜下应该也流血了，好痛！痛到眼泪夺眶而出，止不住。

我看着自己的泪一颗颗落在眼前青色的铺地方砖上，迅速洇开，就这样匍匐着看，缓一缓，再缓一缓，直到他走远。

可我的设想彻底失败，先是一只手捡起手机递到我的眼前，他弯下腰，十分体贴地问，“您没事吧，女士，需要帮助吗？”

依旧熟悉的声音，讲的却是英语。我摇摇头，心里只盼他快走。低垂着脸接过手机，我的泪流得更凶，简直要控制不住地抽噎起来。

偏偏前方的先生回了身，大踏步地走过来，蹲身要扶我起来，嘴里一叠声地嚷嚷着“怎么了”。

我拼命摇头，先生却没有留意到，甚至向他求助，问“可否帮忙把我妻子扶起来。”

我被两双手小心翼翼地托起，扶到路旁景观树下的木墩上，像等待法官宣读罪状的犯人一样，认命了。

但，他的视线落在我脸上，没有丝毫停留，就滑走了。眼底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点善意，在递给我一张手帕纸后，他与我的先生挥手告别了。

我靠在先生怀中，隔着朦胧的泪眼，看他越来越小的灰色身影，逐渐淹没在人群中。

我摸摸脸，皮肤依旧光滑，应该是老了很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