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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哑巴

2017-12-01  本文已影响8人  生还者

我的初中母校,位于一片山丘下方。古老、狭小和破旧,是它的校舍最明显的特征。记得我上学的时候,它仅仅是一栋孤零零的红砖楼房,以及前后两片与楼房的面积差不多大小的、被称作“操场”的灰白水泥地。前操场上只有一片篮球场,后操场上则什么也没有。这两片操场最多只能容纳学生们举行升旗仪式,或者容纳一部分学生做广播体操。每当要上体育课时,操场总是不够用。每个班级的体育老师只能带领学生们走出校园,到山上去上体育课。在我的印象中,整个青岛市区内,似乎再也找不到第二所用这种方式上体育课的中学。

学校所在的那条路,刚好修在这座呈南北起伏的丘陵上的中间位置。学校刚好位于斜坡中央的高峰上,南侧的路通往青岛市动物园和山丘上的公园,北侧的路则是一段坡度有些大的下坡,通往一片开阔而又空旷的空地。初一一年、初二上半年,在大部分时间里,每当我们要去上体育课时,总是要提前集合,然后在体育老师的指挥下排成两列,去那片空地上课。我们通过那段坡度很大的下坡之后,还要调转方向,转头向上爬,经过一大片老房子,沿着铺好的山路上山。那一段山路的坡度也比较大,前面有台阶的部分还好些,后面的部分可就显得略微有些陡峭了。不过当时班里的大部分人都不太觉得累,总有几个调皮捣蛋的男生大声说话、大声笑,也总有几个女生不停地交头接耳。沿路总是有衣衫褴褛的老人上山或者下山,或者坐在路边。他们要么瞪起浑浊的眼睛打量我们,要么用手里的拐杖敲脚下的地砖。

包括我在内,几乎所有的学生都不清楚,这片空地是怎么来的,或者说,它原本的用途是什么。我只记得,它是被一圈石墙围出来的一大片空旷平地,一半铺着地砖,另一半是长满杂草的沙地。沙地的东侧边缘是一排整齐的高大铁栅栏,上面生满褐红色和土黄色铁锈,还长满杂草和藤蔓。两条曲曲折折的山道分别从它的两个不同入口通往山丘的最高峰。其中一条山道是铺好的石阶,先通往一间建造在半山腰上的废弃公厕,再向上,扎进一整片茂密的树林里。另外一条山道则分为左右两条路,左边的路完全是石堆上的一条石路,很难找到下脚的地方,向上爬很难,从上往下爬更难,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踩空,然后摔跤;右边的路则是一条相对平缓的土路,坡度较陡的地方有几处明显的脚窝。这两条路也都通往山丘的顶端。每一次上体育课之前,体育老师都会让班里的男女生分开,分批去跑步热身,有时是围绕空地的边缘跑步,有时是沿着土路到山上去绕圈跑步。每当我们去土路上绕圈跑步的时候,总会有一个男人出现在空地旁边,看着我们。

他是一个中年男人,从相貌上看,年龄大约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他的个子不算高,大概只有一米七出头,比包括我在内的几个最高的男生都要矮一些。当时,我们班上几个最高的男生已经接近一米八。他有一头蓬松的、厚厚的头发,但不长,从中间分开,看上去有点像是一颗蘑菇。他的脸很长,皮肤有些发黑,但又总是发出一种让人感到有些恶心的、也有些发腻的油光,而且不显得有弹性,反而有些紧绷。如果有人仔细盯着他看,会发现,他的脸有点不像是真脸,像是武侠小说中的那种人皮面具,或者说,像是唱戏的演员戴的那种面具。但后来我才知道,他并不是面瘫,只是天生长了这样一副模样而已。他身上总是穿着一套蓝白相间的运动服,从样式上看,像是某所学校的校服。这套运动服和中国大多数学校的春秋季校服一样,宽宽大大,松松垮垮,穿在身上有一种被套进袋子里的感觉。它的袖口和裤脚还都特别宽大,露出很明显的空隙。每当他挥舞胳膊或者抬起腿走路,袖口和裤脚就会晃动起来,显得非常不得体。最初,当他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所有人都没注意到他,只当他是一个过路的人。后来,几乎每一次我们到空地上去上体育课时,他都会出现在我们周围。经过这段山路的人很少,只有他一个人经常出现。他有时会对我们微笑,有时会向我们竖起大拇指。不过,他从不过分接近每一个学生,尤其不会靠近女生。久而久之,我们也都注意到他的存在。一开始,我还会感到奇怪:这个人为什么从来不说话?后来,我自己想明白:他应该是一个哑巴。甚至,还有可能是一个智障。

我的初中同学们,乃至其他班的那些校友们,基本都是在正常家庭里长大的。至少,我没听说过谁的家里有残障人士。但是,令我当时感到很奇怪的是,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哑巴的存在,或者说,注意到也完全不在意,全当他不存在。甚至连议论他的人都没有。或许是因为初中生已经过了那个对什么人、什么事都好奇的阶段。不仅仅是我们,体育老师们也从来都不理会哑巴。因为老师们都能看出,哑巴没有什么坏心眼,也没有什么怪异的行为,不会干扰教学,更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于是,他们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不去理会他。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习惯了哑巴的存在。没人去打听他的来龙去脉,更没人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只是把他看成路边的一块石头,或者一棵树。大家仍然是该上课就上课,该玩就玩,没人把他当回事。

哑巴自己似乎也能意识到,我们不把他当回事,也不害怕他,对他没有什么敌意。他依然在每次上体育课时出现在空地周围,有时从我们来时的山道上走上来,有时从山上的土路上走下来。每当我们在老师的指导下练习各种体育项目的时候,他总是会站在一排石墙的后面,静静地看着我们。每当某几个学生因为表现特别出色而被老师夸奖时,他也总是露出微笑,向被夸奖的学生竖起大拇指。哪怕是我这个很不喜欢体育课的胖子,也曾经引起过他的注意。有一次,全班练习立定跳远,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跳出一个足以及格的成绩。我记得,当时老师很高兴,用力拍我的肩膀,鼓励我,说我一定能拿到更好的成绩。我用力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扭头向空地外面一看,刚好看到哑巴那张油光光、紧绷绷的长脸。他站在石墙外面,只露出一个脑袋,把右手举过石墙,向我竖起大拇指。我会意地点头,向他表示谢谢。他又笑了起来,张开大嘴,露出几颗东倒西歪的蛀牙。

每当教学任务完成之后,老师总是会让我们自由活动。一般情况下,男生们总是会到砖地上面去踢足球,而女生们往往都躲到另一片石墙下面去聊天,或者坐到石墙顶端、树阴下面去乘凉。每次踢球,我们都自动分成两队,随便找两块石头或者两片石墙当作球门,再分好队伍,就开始踢。由于场地不算大,不需要过多的跑动,我这个重量级选手也能踢起球来,有时候还能进球。踢球时,只要没有误伤到其他人,没有人会管我们,哪怕老师也不会管我们什么。因此,我们往往一开始踢球,就不会再去注意周围的人和事。有一天,一个大个子男生使出一记大力抽射,把球踢飞。球一下子飞出空地,落到山路旁边的一座小院子里。我们纷纷跑到空地边缘,四处寻找球。就在这时,哑巴的脑袋又从小院子边上的一座小门里钻了出来。他笑嘻嘻地托着我们的足球,一边往我们这边跑,一边用已经有点脏的衣袖拍打足球上面的灰尘。他跑回到空地的入口,把球往空中一抛,随即一脚把球踢上天。球刚好落回到中场,被我们的体育委员接住。好几个趴在石墙边上的男生纷纷向哑巴竖起大拇指,还有人为他鼓掌。坐在一旁乘凉的体育老师也看到了这一幕,但他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哑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阵“唔……唔”的声音,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他只是用有点脏的衣袖抹了抹脸,随后又沿着土路离开了。后来,他又为我们捡过好几次球。每一次,我们都对他竖大拇指。他有时候会笑,有时候会点头。

等到初二下学期,我们就不再做课间操,而是到山顶上沿着石板路跑步。这种“跑山”也是我的初中母校的“优良”传统之一,目的是为了让学生们都有充足的体力迎接体育中考。它比在普通的田径场上跑步还要累得多,因为它不仅仅是跑步,也是爬山,上坡下坡有很多,有些地方有连续的好几个坡。还有某些地方甚至既没有石阶也没有石板,只有土路,稍微不留神就有可能滑倒。刚开始跑的时候,我常常跟不上班里大多数人的步伐,每一次都是最后几个跑回学校,有时候甚至还会疼得跑不动,只能一步一挪地坚持向前。尽管如此,我还是每次都坚持跟随大家去跑步,从不偷懒,更不逃避。只因为,我不想被人笑话。有一天,我又因为中途肚子疼而掉队。当时,我的两条腿也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每往前挪一步都费劲。等我缓过劲来,突然发现,四周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了。我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想加快速度,却怎么也快不起来。我的前方是一条大上坡,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树木和杂草。就在这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又出现在大上坡的顶端。是哑巴。他脱下了松松垮垮的旧运动服外套,把外套拧成一团,向我挥舞。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一定在笑。我咬紧牙关,奋力向上跑,每一步都结结实实地踏在石板上。每向上跑一步,我的双腿和肚子就疼一下,疼得我额头和掌心都冒汗。我用力握紧双拳,指甲几乎快要嵌入掌心里,硬撑着不让自己停下。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我用了多少时间才跑到坡顶。我只知道,当我跑上坡顶时,我已经站不稳,用手扶住旁边的石墩才没有跌倒。我定睛一看,哑巴已经不见了,像他平时一样,不知道在哪里消失了。我用力摇头,仔细看,还是看不到一个人影,只好慢慢往回跑去。但我的大脑始终是清醒的。我确信,自己所看到的,绝不是幻觉。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哑巴。不只是我,我所有的同学也都没再见过他。渐渐地,我们都忘记了他的存在。或者说,从来就没有记住过。对大多数人来说,他毕竟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路人。

我在那些日子里付出的汗水,最终让我在体育中考里挣得一个比及格分略高一点的分数。在此之前,几乎所有的老师都担心我拿不到及格分。我现在还记得,我当时的班主任老师和体育老师夸赞我的样子。他们都眉开眼笑,满脸都是替我骄傲的表情。

之后不久,中考结束了。我们毕业了。从此,我再也没有上过那座山,再也没有去过那片空地,再也没有重走过那段山路。

几年前,我曾经路过母校的门口。我又看见曾经教过我的那位体育老师。他正带领一批新的学生上山去上课。学生们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和我们当年一模一样。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也能看到一个替他们捡球、向他们竖起大拇指、为他们挥舞衣服的笨拙身影。

2017.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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