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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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片海滩上已经生活了8798天。
这里是我的家。
“家”是海滩上的人们告诉我的，尽管他们时常踩着我，拾起我，再扔掉我，在我注视着那抹落日余晖时，在我被海风吹拂、海浪拍打时，在我享受着寒冷黑夜前最后的片刻余温时。
不知是潮汐作用，还是执念缘故，我总是反复被冲回到这片沙滩上。
倏地，踩在我身上的那双厚重的鞋子和沙滩之间张开了一条缝隙，狭小的空间扫进一丝昏暗的光亮。“嘿，又要玩打水漂了吧？”正在我暗自预测自己遭遇的时候，一只温暖的手把我举到空中，迎着夕晖，凝视着我。我莫名感觉到身体里涌动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
伴随着一句“爸爸，不早了，该回去了”，我从那只温暖的手指缝间跌落回沙滩上。只留下“爸爸”这个我听过无数次的词在我脑中盘旋。
我没能理清自己的感觉，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人潮涌动的沙滩也恢复了寂静，陪伴我的只有天空中那轮时常变换的明月和无数闪烁不定的小星星。当然它们也时常躲进云层里，只留给我漆黑无边的黑夜。早已习惯这一切的我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梦里一个穿着粉色公主泡泡裙的小女孩在沙滩上奔跑，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的身影伴随其左右。在此起彼伏的海浪拍打着沙滩发出醇厚浓郁的响声中，夹杂着阵阵清脆悦耳的笑声。天空燃烧着一片橘红色的晚霞，三个人手挽着手，静静伫立在沙滩上。那些被遗忘的细节和错落分布的曲线，都被时光定格在那美丽的轮廓之中。
清新、宁静、薄雾覆盖的清晨，无边的黑夜已悄然溜走，迎着初升的朝阳，我懒懒地伸了一个懒腰，冰冷的沙滩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继而又蜷缩回早已被体温捂热的那方寸之地。
“8799”，我机械地数着数字。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幅美丽的剪影。
这个梦我已经做过无数次，依旧不知道它代表着什么。甚至那数字都是在我拥有意识的时候，自动跳入我的脑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增长着。
渐渐地，我跟着常常驻足在此的游人们知道了时间的存在，知道了爸爸、妈妈、兄弟姐妹、家人、朋友，知道了他们时而开心、时而悲伤的故事。
有时，我真希望自己可以长出一双手，在他们高兴的时候，可以跟随他们一起鼓掌；在他们难过的时候，可以轻轻地拍拍他们的肩膀、安抚一下受伤的心灵。
只可惜，我只是一颗不起眼的石头，那么渺小，时常被踩进沙滩里不见踪影。
我喜欢在海边挖沙子的小朋友，他们时常可以让深埋沙滩之下的我重见天日；我喜欢浪花拍打着沙滩，因为他们的冲刷，我日趋光滑圆润晶莹剔透。
只是我不记得自己的颜色了，赤橙蓝绿青靛紫都被人们提起过。或许他们关注的原本就不是我自身的颜色，而是他们那时那刻的心情色彩吧。
太阳从天边移动到了头顶上，柔和的阳光直射着大地，气温在一点点回升，这是我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刻，温暖而舒适。这种感觉忽然又让我想起昨晚被那温暖的双手捧在手心的感觉。
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起来，我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尽管我目睹了很多失望落空的人们。
有学生盼望得到老师家长的关注，有情侣渴望对方给予同等的关爱，有初入职场的人希望在工作中被关照……，有太多人把自己的心情寄托到其他人身上，那种无法控制、患得患失的滋味，常常无形地扩散开来，最后像是随时随地背着千斤顶一样，处处压得透不过气来。
“不，我不能那样受控于别人。他只不过是千千万万的过客之一而已。”
这时，粗鲁的一脚打破了我的思考，我被狠狠地踢进了海水里，晕头转向的我没有看清那个人的模样。
我知道哪怕没有人把我拾起，我也会跟随着潮汐变换再次给推回到岸边。因为这里是我的家。我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我沉浸在蔚蓝的海水中，期待着、等待着。
到幕色降临，从我身边或身上踩过的不足十人，好冷清寂静的一日。我早已习惯这种孤寂，有时甚至很享受这种静谧，却不知为何今日异常焦躁。
不远处的那片沙滩上，出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只见他弯下身子良久，在沙滩里搜寻着什么，最终仿佛很失望地缓缓站起，拍了拍双手上的细沙，摇了摇头转身离去。突如其来的冲动让我好想自己可以有一双腿，快步移上，出现在他的脚下。
当我被冲回岸边时，望着那渐渐消失在深夜里的身影，多希望他可以再回一次头，或许可以看到我，只是他是在找寻我吗？海水的咸涩犹如泪渍般留在我身上，一股思念的味道。
一个穿着粉色公主泡泡裙的小女孩又出现在沙滩上，奔跑着，头顶上的两条小辫也随之摇摆。一个小男孩拉着一个大人的手，跟在她身后。跑到沙滩的尽头，跑进夕阳余晖下，他们一字排开，高声歌唱，手拉着手伴随着歌声一上一下一前一后地挥舞着。
一个寒战把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那被定格在梦里许久的画面，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律动起来，真实又温馨。
依旧不明白这个梦代表着什么的我发现自己浸泡在清晨露水中，犹如刚刚大哭过一场似的，从内而外都感觉湿漉漉的。
“8800”，我不自觉地吐出了一个数字，心想又是漫长的一天。
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回到了那片沙滩上，只是身体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一只黑色的靴子出现在我眼前，我努力抬起头，一个人静静地躺在不远处一动不动。我仔细端详着那被发梢略微遮挡了部分的面庞，是他，是他，那天把我轻轻举到空中的那个人。
我昨晚明明看到他远去的身影，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他为什么会回来呢？
正在我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时候，那只脚动了一下。我看到他缓缓地睁开眼睛，望着沙滩，望向我这边，他看到我了吗？
过了良久，他缓身坐起来，始终盯着我这片沙滩，不知道他到底是看我，还是被其它什么东西给吸引了？
一束光倏地照在我身上，感觉我成了一颗发光物，浑身灼热，要爆炸了似的，这种光热使我眩晕，此刻我好想有一把遮阳伞可以躲进去。
一只手掌正在接近我，是他，他又向我这边弯腰了，慢慢地移动到我的上方，遮住了那突兀的光线，舒服一些了。
那双温暖的手，把我轻轻从沙滩里面拾起，举过头顶，借助初升的太阳，仔细观察着我，此时的我却没有感觉到眩晕，反而就跟上次在夕阳下一样温暖。
我的心又扑通扑通地狂跳着，是担心他再次把我滑落吗？他就那样举着我，看着我，他的面容是那样慈祥亲切，我好想时间能就此停住前行的脚步，将此刻冻结。
他缓缓起身，我的心脏咯噔一颤，身子晃晃悠悠地落到了沙子里，我好难过，好想哭。不过，这次他却弯下腰，把我从沙子里拾了起来，他为何如此轻而易举就又找到我了呢？
他拍了拍我身上的沙子，把我装进他上衣靠近胸口的口袋里，虽然一下子又黑了下来，但是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迅速把我包裹了起来，是那样的安全和舒适。
我听到了许多声音，不是海浪和海风的声音，像是汽笛的声音，也有人类嘈杂的声音，不过此时这些声音就像是在弹奏一曲优美的麦乐迪，一点都不觉得喧闹。我突然意识到，我离开了那片沙滩。我离开了我的家，却没有慌乱，只是我小小世界里的时钟混乱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带到一个十分安静的地方。
那温热的手把我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到一张大理石台面上。房间里渐渐弥漫开来淡淡的咖啡清香，我熟悉这个味道，在沙滩上时常有人把咖啡洒到我身上。
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杯子坐到大理石旁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我。台面上整洁的没有其它异物，只有我光溜溜地躺在上面，他应该是在看我吧。我有些不自在又不知所措又无可奈何。
“爸，你回来啦？”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静。
一个俊朗的年轻人走到吧台前，一眼就看到躺在那里的我。
年轻人拿起我，仔仔细细地观察我，然后用从他颈口拽出一条深绿色编织的项链。他摘下吊坠，把它和我一起放在台面上。接着飞奔进屋里又嗖地跑出来，手里多了一个金色的相框。
相框里两个小孩子，四五岁的模样。一个小女孩穿着粉色泡泡裙，脖子上带着一条红色的项链绳，上面有一个石头吊坠、心形、晶莹剔透、殷红色；旁边那个小男孩脖子上也戴着一条相似的心形吊坠，清澈透亮、为碧绿色。
我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粉色泡泡裙的小女孩，头一次面容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这、这、这、难道我就是那其中一条心形吊坠吗？
我看了看照片里的小男孩，又端详了一下站着我身边那个俊朗的青年，精致的面孔如出一辙。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任何女孩的身影。
“很像，是这颗吗？”年轻人问。
坐在吧台的那位父亲放下手中的咖啡杯，伸手打开抽屉，从中摸出一把放大镜递给了他。年轻人把我凑近光源，不停地变换角度，仔细查看着。
“我好像看到了一个无穷∞的标志和只有右半边的‘家’字。”
“快，快把两块石头叠在一起看看。”父亲颤抖着嗓音说。
他照做，突然大喊着“出现了、出现了”。他回过头来看父亲的时候，父亲已经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年轻人的思绪被带回到二十年前那个让他终生难忘的日子。
在海边玩了一天，往停车场方向走的路上，女孩儿突然大叫起来：“爸爸，爸爸，我的吊坠不见了，我要回海边找。”
话音未落小女孩就飞奔回那片海边浴场。
“那么大的沙滩，那么小的吊坠，如大海捞针，快回来吧。”
小女孩一边跑着一边说：“不行，那是妈妈留给我的唯一礼物，世上只有那一枚。”
“爸爸，我要上厕所。”小儿子也叫着。
“妞妞，别跑远了，等我们一起回去再找。”
“你们一会过来找我吧，我先过去，我担心吊坠被海水冲走了。”
只不过十几分钟，等他带着儿子从洗手间回到海边，却怎么都不见妞妞的身影。他歇斯底里地大喊着：“妞妞、妞妞。”
小男孩也吓得哭着喊：“姐姐、姐姐你在哪里啊？”
夜色降临，海边的人越来越少，却始终不见妞妞的身影。
海岸搜寻队接到报警电话即刻出警，然而接连找寻几天都没有什么线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个小女孩就那么凭空消失了所有踪迹。
在那两年前，他妻子被宫颈癌夺走了年轻的生命。一生酷爱石头的她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亲自挑选并打磨出两块心形的鹅卵石，一块殷红，一块碧绿。
最后还特地找微雕师傅在两块心形石头里面刻下“永恒∞”的符号，又在两块石头上各只刻上半个家字。重叠这两块石头，在某种角度下才能发现这个隐藏的文字，一个完整的“家”。
或许她想通过这个方式告诉孩子们，不管在世界哪个角落，就算天人永隔，只要彼此的心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家吧。
那天正是妻子的忌日，带着孩子去他们妈妈曾经最喜欢的海滩纪念她，原本美好的初衷，最终却造成一辈子也无法抚平的伤痛。
“爸爸，不管姐姐在哪儿，她都会记得我们的，就像我们永远都记得她和妈妈一样。”年轻人带上他的那条吊坠项链，然后拿着我走进一个房间，记忆的闸门瞬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我记得那个房间，尽管我不是这个房间的主人。
年轻人走到书桌前，从书架上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里面是红色的天鹅绒，我曾经一直都躺在这里，只有在特殊的日子，我的小主人才舍得佩戴我。
不过她时常跟我说话，诉说她的喜怒哀乐和对妈妈的思念，我是它最亲密无间的朋友。虽然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或许那些梦境就是她在尝试与我沟通。
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到那块久违的小盒子里。停顿片刻，又将盒子打开，拿出里面另一条他妈妈编制的备用项链绳，缓缓地把我穿过。接着快步走回吧台，轻柔地把项链带到爸爸的脖颈上，我刚好落在靠近他胸口的位置。
我贴着他轻轻地说了一句：“爸爸，我回来了，我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