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专题推荐作者的优秀作品专属专题简书伯乐推文汇总社区伯乐计划《故事》伯乐精选推荐专题

小说|你去当好学生吧

2025-04-07  本文已影响0人  欧海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在我五岁的时候,我的父母就离开我,去城市里打拼了,从那时起我就一直跟着爷爷奶奶在乡下生活。

起初,我们住在一栋小木屋里,木屋的许多景象,我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它的颜色是灰黑色的,而且很小。后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我们的家重新整改了一下,变成了一栋有两层楼的白色瓷砖房,但小木屋并没有全被拆毁,保留了厨房,那里可以生火做饭,冒出来的柴烟同时可以用来熏腊肉。

在我童年的印象里,相对于奶奶,爷爷对我的教育是不多的。我的奶奶是个非常和蔼可亲的人,她对我特别宠爱,甚至可说是溺爱,因此我小时候几乎是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农活是很少干的。不过,我的奶奶虽在生活上对我百般宠爱甚至溺爱,但她对我也有很多要求,最主要的就是不要学坏,包括抽烟、喝酒、打牌、打架等等,奶奶管教我的方法是拿一条用竹梢做的棍棒似的东西打我,那东西打起人来很疼,虽然不如木棍粗厚,但我们都知道细小尖刀与粗厚木棒的区别,而竹梢就总有那种细小却柔韧结实的东西,从半空中甩下来,如同尖尖的獠牙似的,总能穿透进我的肉里,使我那地方渗出鲜红的血,一沾水就疼得要命。

我是个独生子,小时候我不知道独生子的意思,以为是个形容人贫穷可怜的词,因为学校总是以我是独生子的理由给我家补贴助学金,直到后来我才明白那是由于我家和学校有关系的缘故,而独生子只是个幌子。我虽是个独生子,但我的童年却并不孤独,在村里,和我同龄的小孩有很多,他们中许多也和我一样都是留守儿童,放假时,我就总是和他们在一块玩耍。我们玩许多户外游戏,但却总是有玩得腻烦的时候,毕竟每次的假期有整整两天的时间,每到这时候,我们就会互相问:“嗨(玩)么个(什么)?”而回答总是:“摁(不)晓得。”然后我们就个个百无聊赖地来回踱步,心中苦恼极了。

有一天,我们又把户外游戏玩到了腻烦的地步,这时候,四奶奶家的伍婉向我们提议道:

“打牌么?”

那时候,我们一致认为打牌是大人玩的游戏,并且对打牌不好这一类的说法都有所耳闻,所以当我们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心中都感到有些惊讶,那惊讶里同时也包含着犹豫与好奇。

我们胡乱踱着步,心中想玩却又不敢玩,因此好一会都没人做声,就好像都没听见伍婉说了什么似的。但后来,住在离我家仅三步路远的杨午替我们打破了沉默。

“可是,我们都不会打。”杨午说。

这时,伍婉的哥哥伍凯突然兴奋起来,两眼闪出光芒,“我会!”他说。

“是啊,我哥会,叫他教我们玩就好了。”伍婉双手交叉,笑容里带有几分神气。

“可是老师说打牌不好呢……”这是小个子伍小魏蚊子一般小声咕哝的声音,他是大娘家的孩子,年龄比我们都小,在我们看来,他简直就是个小屁孩。

“没事啊,我们又不玩钱,只是娱乐娱乐,”伍婉摇晃着身体,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她看了看伍小魏,又说:“不过,你当然不能跟我们一起玩啦,你还是先回家去吧,你太小啦……”伍婉说完,露出一个母亲般慈爱的笑容,并伸出手摸了摸伍小魏的头。小个子伍小魏满脸委屈,像只小狗仔似的,最终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回家去了,等他走后,伍婉松了一口气似的,跳到我们中间,问我们玩不玩,杨午语气最坚定,说玩,剩下的我们都有些犹犹豫豫,但最后因为实在无聊,我们便都一致决定,玩!

那时,四奶奶正在外面干农活,我们跟着伍婉走到了她家,在他们家一张深黄色的桌子旁我们分散坐下,等候着伍凯把牌拿过来。

我们共有五个人,分别是:我、杨午、伍婉、伍凯、伍洪(伍洪是六娘家的孩子)。牌拿过来后,伍凯哥说教我们玩“五十凯”,他说的很详细,什么对子啊、顺子啊、炸弹啊都跟我们一一讲解,并说“五十凯”这个组合是最大的,连王炸也抵不过。伍凯哥讲解完后,我们便开始玩起来,起初我们玩的时候出现很多错误,但伍凯哥一一帮我们改正,打上几回合后我们也就玩得顺畅起来了,并总是学着大人的,重重往桌子上甩牌,使得屋子里啪啪啪地响,我们当时都觉得这个动作帅极了。

自那以后,每当户外游戏玩得腻烦的时候,我们就跑去伍婉他们家打牌,有时甚至户外游戏都不玩了,直接跑她家去打牌,这使得伍小魏很感到苦恼,他有一个姐姐,可姐姐只爱看书,而不跟他玩,并且他姐姐年龄也实在有些大,就是跟我们也总玩不到一块来,后来,伍小魏也不走回家去了,而是跟着我们,坐在一旁,他很想加入,可是他连字母数字都认不怎么全,我们也都没耐心教他,因此他就只看,不玩。后来伍凯哥还教了我们斗地主、升级、跑得快,于是我们对这个游戏就更加喜欢了。

然而有一天,他们突然就不带我玩了。

“我奶奶说,让我们不要带着你打牌……”伍婉头微微低着,脚踢着石子,身子忸怩着,有些无奈地对我说。

“为什么?”我问。

伍婉沉默了一会,眼睛盯着地面,好像在犹豫该不该把原因告诉我。

“你奶奶上次找我奶奶……”伍婉迅速抬眼看了我一下,但又马上把头低垂下去,“跟我奶奶说不要让我们带着你打牌,我奶奶都有些生气了……”说完,她又抬起头看了看我,又马上把头低垂下去。我没有说话,一旁的伙伴们也都没有说话。

最后,伍婉定住晃动的身子,以真诚且坚定的眼神看向我,对我说:“伍峰,你奶奶不准你打牌的吧?……”

“是的……”我感到有些委屈,慢慢低下了头,接着我就默默走开了,我能理解他们,可等我走到家后,还是难过得忍不住小声缀泣起来。

奶奶不许我变坏,这是很好的,毕竟任何一个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安踏实地过完一生,然而在成长过程中,无聊的时刻实在太多了,我因此总想着给自己寻点新鲜事干,可安分的事情大多是不新鲜不有趣的,我若要寻找,那必定要违背奶奶的教导,在小学时我就尝试过,可是最后却给自己换来了惨痛的教训。

我上的小学比较乱,学校里不仅存在着互相称呼老公老婆的“恋爱”风气,还存有拉帮结派的现象,他们喜欢约架,或是为了哪个女生,或是仅仅看对方不爽,每到放假时,两个帮派的人就陆陆续续往偏僻的山里走去,他们手里有的拿木棍、有的拿铁棒,两派人站好各自位置后,分别由两个帮派的领头进行交涉,交涉完便开打。我是个比较安分守己的人,自然没有参加到那里面去,但是却也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总想看看打群架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一次,我就和一个同学约好,跟着去看了看热闹。

那是在星期五放学的一个下午,打架那两伙人的领头都是我们班的,他们出了校门后就踏上一条林荫小道,陆续走到一片空旷无人的地方。打架的场地选在一片已收割完稻谷的干涸了的田地里,两面有大山环绕,小道的前后也都被林木遮蔽,因此算得上是个隐蔽的地方。

等参与打架的人全部踏上小道,我们便跟着走过去,等我们走到那里时,他们两派已经分别站好了位置,两个领头的从各自的帮派里走出来进行交涉时,朝我们看了一眼,露出不屑的神情,但同时也将头昂得更高,眼神也更加轻蔑地看向对方,那些帮派的人手上几乎都是拿着棍子,有几个的是竹梢,就是奶奶用来打我的那种东西。

我们站在那片田地的下面观战,两个领头的一直在说着些什么,但是我们听不清,因为两头的人都在叽叽呱呱不停地说着话,同时我和那个同学也在商讨着他们这次打架的理由。

突然,一个人从被林木遮蔽的那条小道上跑了过来,看得出他神色有些慌张,恨不得四肢全用地跑到那些人的中间去。他跑到那两个领头人那里后,边喘着气,边告知着什么消息,那人说完话,准备打架的两群人顿时就骚动起来,简直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没多久,便都急急忙忙地往一旁的山上奔逃而去。

我们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或是有人告了密,或是事情已被大人或老师察觉,反正一定有些比较权威的人正在向这里靠近,我们由于怕被牵扯进这件事情里,也跟着他们往山上跑,等我们爬到山顶时,发现刚刚那片田地上果然已赶来许多大人,趁他们没往上看时,我们又急忙往山的另一边下去,那时,打架的那些人已经几乎个个都不见人影了。

我们跑下山,再次踏上回家的路,这时我们心中都感到有些失望,不仅打架没看到,还使自己落得个这样狼狈的下场,不过也还好,没把自己扯进那件事情里,就在我走到半路上,以为能若无其事地度过这一天时,我看见奶奶正站在路的那边,她面露愠色,同时手上握着竹梢条子。

“你到哪闯死去了!?”奶奶走过来,对我嘶吼道,她的脸上露出无比凶狠的神情。

“我……没到哪……”我忸怩着身子,头低下去,不敢看奶奶怒气冲冲的面孔,同时我也不敢说自己是去看打架了,因为奶奶最怕最恨的就是我去学坏。这时,我的同学背着手站在一旁,头低着,露出与我相差不多的神情与姿态。

由于有同学在旁边,奶奶并没有打我,只是用竹鞭往地上狠狠抽打了一下,接着就叫我们先回家去,但我知道自己肯定是免不了一顿毒打的。

等回到家里时,奶奶关上大厅的门,果然转身便挥起竹鞭向我抽打过来,那时我穿的衣服很薄,因此很快就感觉到了疼痛,被抽打几下后,我立马放声哭了起来。

“你说不说今天到底干什么去了?!”奶奶用竹鞭指着我,眼神凶狠得如同一只恶狼,但我只放声哭着,没有回答她,于是竹鞭又从空中向我劈闪过来。

“说不说?!”

咻——啪!

“说不说!?”

咻——啪!

我边哭边连滚带爬、胡乱躲避着,泪水使我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最后我躲到了一个墙角,发现无路可去后内心几乎感到绝望,而奶奶却越打越起劲,越打越凶狠,我的眼皮子最后也渗出了鲜红的血。

竹鞭不断向我抽打而来,使我身上一阵麻一阵痛,我哇哇哭着,最终向奶奶承认了罪行。

“我……我去看打架哩……我……莫……打……打了……”我边哭边说着,不,是喊着,泪水如同瀑布一样从眼里倾泄出来,同时我用手死死按住身上被打出血的地方,那些地方简直如刀割一样痛。

“看打架嘞,好嘞,还看起打架了!”奶奶痛切地咬着牙,眉头紧紧皱着,眼神凶狠地盯着我,同时手更加用力地握住了竹鞭,接着对我又是一阵痛打。

“看打架!”咻——啪!

“看打架,来,看打架!”咻——啪!

“看打架是么!”咻——啪!

“还看不看!”啪!“看不看?!”啪!……

于是从那以后,我对打架一类的事情便再也不敢有丝毫的参与了。

自被打以后,整个小学我对打架一类的事情便都是避而远之,每次放学回家我也总是及时地走回家去,不在途中逗留。在班上,我的成绩一直很好,奶奶每次来学校看我时,老师们总会在她面前夸我听话,脑瓜子聪明,听到这些后,奶奶脸上马上会露出满意的笑容,一面夸奖老师教导有方,一面将带来的腊肉或是蔬菜递交给老师。在村里,人们也都说我听话,不爱生事闹事,他们常常夸奖奶奶把我带得好,不仅生得白胖,品行也好,每到这时,奶奶总是会连忙推辞说没有没有,但笑容却如洪水一样,止不住地流露在脸上,我知道,在那些时刻里,奶奶的虚荣心一定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然而,在上初中后,不,实际上是自小学的某一个时刻起,我却瞒着奶奶,品行一天天地变得坏了起来。

我们的初中学校坐落在离我们村足有七公里的镇上,学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操场很宽,但却是一块坑坑洼洼的烂地,由于学校建在半山腰上,操场的边缘是一个不很陡峭的黄土斜坡,我们总是把那里当做“滑滑梯”玩耍,那里没有建围墙,从那里甚至可以直接跑出校园,校门在我们那届时是一直没有的。

初中时我和杨午分在一个班,由于我们是小学同学,加上又是一个村的,因此在班上我和他的关系最好,每天几乎形影不离。

杨午是个有趣的人,他不仅胆子大,身体和脑子都灵活得很,他总是能想出许多好玩的点子,并经常带着我做些刺激的事,比如说在小学的时候,他就曾带着我去商店偷东西,并使我尝到了许多甜头。那时,我的零花钱每个星期只有三块钱,只够买六包小辣条吃,杨午和我差不多,只比我多一块,因此他就带着我到商店里偷东西,那时没有监控,商店里人多的时候小摸一把一般不会被老板发现,于是我们总是拿着五毛钱去商店,出来时身上却揣有好几块钱的东西,在尝到许多甜头之后,我们便开始经常偷,甚至还向一些同学炫耀战果。不过,那时偷东西的可不只有我们,有一次,我们班一个人不幸地被商店的老板抓到了,由于商店的老板是校长的婆娘,那个同学被罚的很严重,后来他因为受不了那么重的惩罚,便去校长办公室里请求原谅,等我们下课跑去看热闹时,发现他正面色铁青地跪在校长办公室里,而校长则眉头紧皱,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们看到后,心里有侥幸,有同情,自然也有害怕,于是自那之后我们便减小了偷东西的频率,一个星期大概只偷一次两次,有时不偷,就这样,在整个小学里我们从来没有被抓到过。

在我们班上,还有一个与我们曾共读一个小学的同学,他叫马福,是个个子很小的男生,不过我和杨午跟他并没有什么较深的关系,因为马福在小学是经常跟人打架的,并常常是帮派的领头人,而我自经历了那件事后对打架都是避而远之,因此没和他有过太多的交往;杨午则因为和我关系好,经常和我在一块,并且他对打架一类的事情也并不热衷,所以也一直没和马福有过什么交往。但是,上初中后,杨午却突然生起了想和马福交往的念头,他曾对我说过原因:

那是在一次大扫除,马福是卫生委员,在大家打扫完后,便请他去检查,杨午是搞的寝室里的卫生,在马福检查完说没问题后,他便走到厕所去洗了洗手,回到宿舍拿起饭盒准备去吃饭,可等他走出去时,马福突然叫住了他。

“杨午,你过来一下。”马福伸出一只手,朝着杨午勾了勾。

“你到这监督一下他俩搞卫生,直到窗台没有灰尘为止,OK?我现在要去别处看看。”马福的背微微弓着,背着手,像个老大爷似的,头微微昂起看着他。

杨午和班上许多人一样,有些怕他,于是点了点头,不敢违背,马福见了后满脸欣慰地也对他点了点头,接着又转身面向那两个搞卫生的同学。

“把卫生给我搞好了!妈的,给老子手上摸出那么多灰!”马福愤怒地说完后便走了,等他走后,杨午的身体渐渐放松了起来,这时,他转头看了看那两个一点都不敢回嘴的同学,他们脸上都带着有些惊恐的神情,像两只小狗仔似的。突然,不知是受了什么的驱使,杨午学着马福的,也微微昂起了头,狠狠对那两个同学说:“搞好点!妈的,一……一个卫生都搞不干净……你,你给我用力点!”在说话时,他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好像有些害怕似的,但当他说完后,发现那两个同学竟然一个都没回嘴,并且那个被他说的同学竟听从了他的话,真的更加用力起来了,这使他顿时消除了害怕的感觉,身子渐渐挺直了起来,那时,他感到自己神气极了。

“我想命令别人。”杨午对我说,这就是他想和马福结交的原因。

“感觉不错。”这是我的回答。

马福能有这样一种压迫感,全凭他有一个哥哥马鹏。马鹏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比较神秘的存在,我只见过他几次,每次见他时,他都板着一张脸,无论什么表情里都总会带着一丝冷漠,哪怕是微笑。马鹏比我们大两岁,长得要比马福高大得多,并且有着硕大的肌肉,马福的兄弟们因此经常开玩笑说是不是马福的好东西都被他哥哥抢去吃掉了,而马福却总是连忙对他们摆手,说他哥对他好极了,在家里许多事情都是顺着他的。马鹏手下有一些势力,马福因此借着这个后盾在生活中耍了不少威风,许多人弯腰哈气称他作大哥,同时也有许多人看他不爽,却也都不太敢惹他。自上初中后马福带人堵了好几个人,这些事在班上有传闻,因此大家都很怕他。

在我们上初一时,马福的哥哥已经上了初三,在这个相对较大的学校,他的势力增长了不少,马福因此在学校就更加的嚣张了。

自从杨午对我说了那件事后,我就对命令别人这种感觉渐渐好奇起来,并和杨午一起想尽办法加深与马福的关系,可马福身边总是拥着很多人,并不缺少朋友,因此我们尽管有过多次与他交谈的机会,可始终只能达到一种普通的同学关系,但是,一旦与他发生利益关系就不同了,这得得益于我们从小学开始就养成的偷东西的习惯。

那是在一个刚吃完饭的下午,我和杨午正坐在座位上激烈地讨论着一个当时特别流行的电子游戏,当我们由于观点不合陷于沉默时,马福愁眉苦脸地走进了教室里来。

马福皱着眉头,嘟着嘴,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他慢悠悠地一步一步走到我们前面的座位上坐下,然后身子立时如一朵干瘪的花一样萎缩下去,他一下双手托脸,一下趴倒在桌子上,一下又靠墙躺着,嘴里时不时咕哝一声:“操。”

杨午看了看马福,又看了看我,接着他伸出手轻轻点了点马福的肩,马福转过身来,一脸不耐烦的看向杨午。

“怎么回事,这样愁着个脸?”杨午说。

马福厌恶地白了杨午一眼,转过身去,不理他。

杨午犹豫了一会,但接着又说:

“你说出来,没准我们能帮上忙。”他这时看了看我。

马福冷笑了一句,同时耸了耸肩。

“叫你们去偷东西,你们去吗?”马福说话时并没有转过身来,只把头微微向左边偏。

杨午听到后,怔了一会,接着又用坚决的语气说道:“去!”

这时马福突然向我们转过身来,看得出,他皱着的眉头渐渐松开许多。

“偷东西倒是不用,”马福笑了笑,“你们身上有多少钱?”

杨午立刻将手伸进裤带子里,掏出皱巴巴的五块钱和两张一块钱放到桌上,我也将整整一张十块钱放到桌上。

“都是穷鬼,操!”马福又转过身去,两只手抱着头。

我和杨午相互间望了望,有些不知所措。

“你要多少?”杨午问。

“三百。”马福背对着我们说。

杨午怔了怔。

“你要这么多钱干嘛?”这时马福又转过身来,对我们说:

“我女朋友马上要过生日,她有一对很想要的摆件,可那实在太他妈贵了,但我又很想送她,操!”

杨午瘪了瘪嘴,眼珠子转向右边的窗户外边,一会后又转了回来。

“在哪里……我们也许可以帮你偷。”杨午将眼光投向马福,听到他说“我们”时,我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

这时,倒轮到马福怔住了。

“真的?”马福一下子将脸凑近杨午,眼神里带着怀疑,同时也有几分期待。

“真的,”杨午说,“不过,在偷到之后,你要……”杨午搭着我的肩,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

“诶,懂,”马福咧嘴笑着,“如果真偷到了,以后有事,叫我!”

这时,马福皱着的眉头已经完全松展开了。

马福需要的东西在校外的一个名叫“星哥店铺”的商店里,起初我对杨午擅自将我拉进这一行动中来有些生气,毕竟那是校外,相对学校来说要更严重一点,搞不好可能还要坐牢,因此我对他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话,但杨午最后说东西不需要我来偷,我只需要给他打打掩护就行了,这样我才同意跟他一起去。

我们是在答应马福后的第二天下午吃饭那段时间去的,那天,吃饭铃声一打我们便从斜坡那走出了校园,根据马福对路线的一些简陋指引,我们找到了那个店铺,并且站在店铺的对面观察了许久。

那家店铺不大不小,且看上去生意不错,时常都有人来往,那里面摆有一横桌和两竖柜的东西,马福所需要的东西就在右边那个远离老板娘的竖柜,那是两个用长条盒子装的摆件,并不是很大,我实在不明白那俩玩意怎么就能值三百块钱。那天,杨午特意穿了件有两个大口袋的衣服,袋子的口并不宽,不过口袋却很深,一般人看上去会以为袋子就袋口宽度那么深,因此很适合藏东西,由于那两个摆件看上去完全能塞到口袋的底部,我和杨午相互间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我们在那站了很久,想等一个店铺里人多的时候进去,但那天店里的人数一直没有达到我们想要的数量,稀稀疏疏的,有时甚至只有一两个人,最后,在一个人相对多一点的时候,我们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因为已经快到上晚课的时间。

当时,店铺里大概有着六七个人,我们走进去时,一个人正在跟老板娘结账,老板娘是个又胖又矮的中年妇女,她坐在靠近左边竖柜的柜台边,两条粗腿自然悬挂着,正半张着嘴给客人在抽屉里找着零钱。给那位客人结了账后,老板娘从凳子上跳下来,伸了个懒腰后便盯着店里的客人看了起来。在老板娘目光的注视下,我和杨午首先每人随手拿了包五毛钱的辣条,接着就随意翻弄别的东西,准备等有人再去结账的时候将马福要的东西迅速塞进口袋里。

两个客人又去结账了,我向杨午使了个眼神,接着站在老板娘对面的位置,替杨午打掩护,杨午首先将其中一个摆件拿下来,因为当时我们身边还有其他客人,他便装作要买的样子,等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杨午慢悠而轻缓地将其揣进了口袋里,这时老板娘已结账完毕,再次盯着客人看了起来,我们于是走开,在卖辣条的部分挑挑拣拣,然后每人又各自拿了一包,等再有人结账的时候,我们又以同样的方式把另一个摆件拿到手,接着,我们就手拿着两包辣条去排队结账。

我们的结账异常顺利,老板娘看上去没有丝毫怀疑的意思,我和杨午都高兴极了,但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毕竟要走到店铺外这一次的行动才算彻底成功,然而,等我们走到门口时,老板娘突然严声叫住了我们:“你们两个,过来一下!”那时店铺里已没人了。

听到老板娘的叫声,我的第一反应是马上逃跑,但好在杨午及时制止了我,不然天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直到现在,我依旧清楚地记得在老板娘喊出那一声后我身体与心理上的感受,那感受就发生在一瞬间,如闪电一般转瞬即逝,我的背脊一阵发凉,身体里同时冒出一种不知是冷还是热的奇怪气流,迅速弥漫至我的全身,同时我又像是刚被电击了一样,脑里白茫茫一片,好像灵魂已经离我而去,只剩下一副空陋的躯壳,我的全身好像忽然僵硬、不能动弹,又或是轻飘得能立马飞上天去,我心想这下子该要完蛋了,一种无形的冷风一样东西迅速向我扑面而来,使我不禁打出冷颤,杨午制止了我以后,我转头朝他看了一眼,却发现他一脸镇定的神情。

顿了顿后,我们便在老板娘不怀好意的目光下转身朝她走去,杨午故意装出疑惑的神情,好像对老板娘叫住我们的行为有极大的不理解似的,我不知道我的表情,但我想一定是怯生生的。

我们相跟着走到柜台边,果然,老板娘是怀疑我们偷东西了,她首先从柜台一边探出肥大笨拙的身子,伸手在我衣服上的口袋里摸了摸,直到这时我才回过神来,明白自己并没有偷东西,于是脸上紧绷着的肉顿时松垮下来,同时脸上的表情也更加自然了。摸完我的口袋后,她就去摸杨午的,不出我们所料,她并没有往杨午口袋的更深处摸,因此并没有摸到什么,但是在摸完后她却并没有放我们走的意思,她不断盯着杨午那两个口袋看,我知道如果再看下去她就该拆穿我们的阴谋了,因此心里再次慌乱起来,这时,杨午打破了店铺里紧绷着的沉默。

“老板娘,长得好看也不能随便占人便宜吧,”杨午咧嘴笑着,用打趣的口吻说到,“我们身上都还白净得很呢。”说完,他饶有意味地将目光投向老板娘。

这时,老板娘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收回探出柜台的身子,并顿时红了脸颊,她停下检查杨午衣袋的动作,同时脸上露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

“你这小子……乱说话!”说完,老板娘学着少女的模样娇气地嗤嗤笑了笑,“我看你俩个在店铺里来来回回待那么久,以为你们偷东西呢!”

杨午垫了垫脚,脸上始终带着一个漂亮的微笑,显出很轻快的样子。

“那可不能冤枉好人,学生嘛,没钱,得货比三家。”

自那之后,我们和马福的关系就渐渐深起来,甚至可以说,在班上,就属我们和马福关系最好。与此同时,我们与马福的哥哥马鹏见面的机会也多了起来,有时甚至还能跟他说几句话。那时,在我们看来,能与高年级学生说话的人都是特别了不起的,更别说那高年级学生是马鹏了,对我们来说,马鹏始终是个传奇一般的存在,小学时,他曾是我们班许多人的偶像,许多人都传说他打架迅猛,出拳有力。据说他的眼神能使对方全身发寒、冷颤连连;他的身子硬如磐石,子弹都打不透(说这话的人还附带说,有一次警察就因为这个被吓得逃跑了);他的拳头能把人打飞到两米开外,并使人骨头全裂,腿脚更不用说,直接使人飞天坠地,一命呜呼。还有人说他跑起来也极快,就连汽车也跑不过他,因此从来就没有人敢在他面前逃跑,而是跪下来求和。当然,这些都是毫无根据的话,只是我们天真的脑袋里烂漫的幻想,我们其实都没见过马鹏打架,但外头确实有许多说他打架厉害的传闻,加上他那样粗壮的身躯,我们于是就生出那多的幻想,传来传去之后,许多人竟开始信以为真起来。我们也去问过马福:你哥是怎样打架的?但马福说他也没见过他哥打架,因为每次他哥都不准他去,也不告诉他在哪里打,总是悄悄就走了。

在初中,马福打架的次数并不多,但只要一打他就会叫上我们,通常是在离教学楼很远的斜坡边上,集聚成两群,要么先单挑,要么直接群殴,不过马福的哥哥马鹏总是不在场,因为都是些小群架,直到那次马福和隔壁班的罗中天两人发生了矛盾。

罗中天年龄比我们大几岁,他因为身体要养病,留了两级,本来是和马鹏一届的。罗中天认识马鹏,不过和马鹏交往得并不深,他倒是蛮想结识马鹏,不过马鹏对他并不感兴趣,并有些讨厌这个人,因此两人便总是只保持着一种普通的同学关系。罗中天有些势力,且是一个小群体的领头人,平时行事都有些霸道,他和马福的冲突本来可以避免,但他不知道马福是马鹏的弟弟,因此洗碗时无所畏惧地插了马福的队,当时马福骂了罗中天后,罗中天眼神凶狠地对他推推搡搡了好几下,罗中天的个子很高,而马福却矮而且瘦,因此马福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最后竟至于被按在地下,马福大声叫骂着,几乎要哭起来,“等着,我要找人来打死你!……”罗中天很不屑,说:“来就来!”当时罗中天还感到非常可笑,认为马福完全是个不自量力的可怜家伙。

那天,马福红着眼眶,气冲冲地跑到教室,随即小小咕哝了一声:妈的……

他走到我和杨午面前,我们连忙站起来问他怎么了,同时班上还有其他很多哥们也都凑了过来。

“帮我打个人!他妈的……”

“打谁?”杨午问。

“隔壁那个罗中天!”

“那个留级的?”

“对!”

“怎么回事?”

“他插我队!狗娘养的……操!”马福气愤地拍了下桌子。

“多久打?”

“大后天。”

说完,马福便又怒气冲冲地走出教室,去其他班上喊人了。与此同时,罗中天那边也在喊人,并知晓了马福是马鹏弟弟一事,听到这个消息后,他首先怔了怔,他知道马鹏的势力是如何广大,惹他肯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他也知道马鹏是个讲道理的人,可这件事确实是自己的不对,于是犹豫起来,打不打成了个问题。那么,去求和吗?但是求和太没面子了,于是他在脑里生出来一个激动的想法:不妨趁着这次机会,灭一灭马鹏的威风!况且,由于自己曾对马鹏费力却不讨好,热脸贴冷屁股,也对马鹏感到不爽很久了。于是,罗中天开始更加卖力地筹集人打架,就连社会上的人也叫了不少,代价是大把大把的金钱。

打架的那天,操场壮观极了,天空厚实的云层白灰灰一片,地上散乱的人群黑压压一片,这两片挨得是如此的近,好像它们就要融合成一个既黑又白的神魔。人群里充斥着各种脏话与骂声,他们都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好像正在集结的军队。在一旁呆呆伫着的许多旁观人士,他们眼神里带着疑惑,他们虽知道这是即将要打群架的前奏,却都不明白其中缘故,老师们、保安们见了则都往教室或住房里走,他们也好奇,也想看看热闹,但各自又都知道自己所担负的职责,不过这职责的前提是眼睛要看到,走开了,看不到了,那职责也就不必要担负了。

我和杨午走在聒噪的人群里,凉风吹拂在我的脸上,使我心头涌上一股不正常的英雄气概,我不知杨午那时的心情怎样,反正我是激动、兴奋的。

不一会,散乱的人群便聚成两堆,聒噪声依旧持续,两堆人有互相对骂的声音。人群站定后,对面领头的罗中天从人堆里走出来,他抬了抬眼,却突然皱起眉头,眼神茫然起来,整个世界在他眼中好像突然失了焦,他大概是不明白,自己费尽千辛万苦喊来的人,到头来怎么却还不及马鹏那边一半之多?或许他突然又想明白了,这是因为自己需要费尽千辛万苦才勉强能叫来的人,马鹏却只要一句话就够了。但事已至此,还能后退吗?不能,只有硬着头皮而上。

本来,我们都以为这次群架会直接以群殴开始,但出乎我们意料的是,马福竟主动提出要跟罗中天单挑。

马福说完后,两边人群顿时都有些骚动,对面聒噪一片,各人相互间议论着,许多人的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有些甚至还笑出了声,我们这边则只表示惊讶,没人说话,只是各人轻微动动身子时衣服间摩擦产生了声音。马福的个头不及罗中天的肩,对面都觉得他有些不自量力,我们这边大多也是这个想法,只是没人方便说出来。

罗中天听完马福的要求后,怔了一会,显然感到有些惊讶,但马上脸上便露出不屑的笑。

他们都从各自的人堆里走出来,罗中天轻蔑地说道:

“要让你一只手不?”

但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马福已迅速向罗中天冲去,罗中天瞳孔大睁,好像突然碰到一只朝他奔来的凶猛野兽,他伸出双手想抓住那只野兽,但被它灵敏地往旁边一躲,绕到了罗中天身后,接着一把跳到他背上,一只手死死箍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抡起拳头对着罗中天的头一阵乱揍。罗中天双手扯住马福箍他脖子的那只手,想把他甩下来,却怎么甩都甩不掉,像黏住的口香糖一样。马福狠狠锤了罗中天的头后,从背上跳了下来,同时双手拽住罗中天的脖子狠狠把他往后拉,罗中天此时已晕头转向,浑身好像失去了力气,于是被马福那么一拉后立马就平倒在地,马福趁机想坐到罗中天身上,可罗中天用他那修长的腿将冲过来的马福踹开了去,就在他要站起来的时候,马福又向他冲了过来,并一脚踹在他脑袋上,接着就坐到罗中天身上,抡起拳头又是一番狠揍。这时,我们这边一片欢呼声,许多人甚至拍起手掌,可在这聒噪狂乱的欢呼声中,我发现罗中天一只手正艰难地从他的臀部裤袋里掏出一个亮闪闪的东西,那时众人情绪都高涨得很,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等罗中天将那东西完全拿出口袋后,我发现,那竟是一把水果刀!

我立马向罗中天那只手奔去,但到半路时,一个黑影抢先我一步闪了上去,同时它扇起的风向我扑面而来,使我感到一丝凉意,就在罗中天准备将刀刺到马福身子上时,那定住的黑影猛地抬起腿用力踩住了罗中天的手,接着使劲将脚一扭,使罗中天痛苦地叫了一声,水果刀掉在了地上。

我站在两堆人群之间,惶惶然目睹了方才那惊险的一幕,我的心脏此时跳得非常快,声音简直如同打鼓一样,在罗中天叫了那声并且人群都怔住的时候,我认出了那个黑影,他正是马福的哥哥马鹏。

现场整个静止了,两边的人都哑口无言,像是突然来了一阵剧烈的寒气,使所有人都冻成了僵硬的尸体,但这并不持续很长时间,不一会,两堆人就都回过神来,似乎刚刚只是时针开了会小差,接着人群里便传来各种各样的惊叹声,“我草!”“我靠!”“他妈的!”“牛逼!”……

马福从罗中天身上跳开,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

“我草,谁让你拿刀的……”

马鹏显然也受到了惊吓,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我甚至能感到他背脊上正冒出冷汗。

“有种。”马鹏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声,他的脸阴沉沉的,好像一只刚被猎人枪杀了孩子的母狼,接着他弯腰拾起那把水果刀,用力向一旁的垃圾场里扔去,这时候,罗中天突然大喊要他的人来干架,于是对面那群人立马就向我们扑来,我站在中间,差点被他们撞倒,但我马上稳住了身子,转身跃入聒噪的洪流,使尽全力挥动拳脚,可渐渐地,我失去了力气,我的左脸受到了一拳,我的右脸受到了一拳,我的视野里正冒出闪光的星子,我的鼻子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知觉,口里一股腥味,同时一种热乎乎的东西正往外流淌……不行,血太多了,我猛咳一声,狠狠将混着鲜血的痰吐到不知谁人的脸上……不久,我在混乱的喧嚣中隐隐约约听到有警车的鸣笛声,它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接着,一个个严厉的声音向我们吼叫起来,他让我们不许动,他说他们是谁来着?……他说他们是警察。

那天,我们像战犯一样列好队伍,个个垂丧着脸,被警察们押到了学校下面的派出所,我们没有被拘留,只是被严厉地训斥了一番,并在各自的人生档案上记下了一小笔。回到学校,我们先是被校长,后是被班主任狠狠批评了一顿,校长最后给了我们处分,班主任则给我们各自的家长打了电话,告知他们情况,并让他们来学校把我们接回去反省几天。

奶奶是第二天下午来的学校,跟班主任打好招呼后,就把我从教室叫了出去,我低垂着头走到奶奶面前,不敢直视奶奶的眼睛,可尽管如此,我还是感觉到了那目光的锐利与凶狠,它如同刺眼的白光一样,没有温度,逼得我的眼睛变成一条狭窄的缝,透过那条缝我隐约能看到奶奶正大口喘着粗气,肚子起起伏伏,她没有说什么,只是用极不耐烦的语气说让我跟她回去。一路上,我始终跟在奶奶的后面,我们从学校走下去,乘坐班车回家,整个过程中,我们都保持着暴雨来临前骇人的沉默,奶奶的脸阴沉无比,我知道那阴沉的背后正积蓄着震耳欲聋的雷鸣,那雷鸣将使我颤栗,进而迫使我抛下悔恨的雨滴。

回到家已是黄昏时刻,打开大厅的门,能感到一丝阴沉的凉意,同时那柔和的橙黄色光线透过门缝向如停尸房般阴暗的大厅照射进去,带进来一丝生机,家里安静得可怕,爷爷正在厨房劈柴,那声音让人感觉如此遥远,好像是来自不同时空里的声音。奶奶进了大厅,我也进了大厅,奶奶站住了,我立马明白了奶奶的意思,转身去关大厅的门,将夕阳那唯一一丝微弱的生机拒之门外,大厅再次昏暗起来,就在我准备说点什么时,奶奶突然狠狠抽起了自己的耳光。

啪——啪!啪!

我惊愕地抬起眼,突然不由自主地无声抽咽起来,马上我就放出了声音,我的脸部扭曲到变形,眼眶一阵火热,滚烫的泪大滴大滴掉下来了。我泪眼朦胧地向奶奶奔去,一边伸手抓住奶奶抽自己耳光的手,一边说着不要打了,但奶奶的力气是如此的大,我一下就被她甩开了,把我甩开后,她伸出手狠狠指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你莫管!没把你教好是我的问题!”说完,她又狠狠捶起自己胸口,那声音如同打擂鼓一样,震得我全身发麻,我的双腿逐渐软下去,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接着我也开始打自己,我把头对着墙不停地撞,那沉甸甸的声响引起了奶奶的注意,她跑过来把我拉开,但我疯狂挣开她的手,好像身体里另一个野性的自我突然冲破牢笼,并操控住了我的身体,我大声吼一声:“我死了算了!”

这时,爷爷走了过来,他拉胯着瘦小的脸,厉声呵斥道:“俩婆孙,搞得不成样子!”

于是奶奶转而又向爷爷叫骂起来,整个屋里顿时乱成一锅粥,奶奶最后坐在地上低声地哭,我也坐在地上大声地哭,爷爷转身去厨房做饭去了,天越来越黑,等爷爷端着饭菜出来的时候,我和奶奶已淹没在黑夜里,就像是两个鬼魂一样。

第二个星期的星期一,我再次回到学校。那是阳光明媚的一天,天空全是清澈的蓝色,没有一片洁白的云朵,街道上人来人往,踩踏起的腊黄色灰尘在阳光照射下使人见得到它们弥漫的痕迹,街道因此灰蒙蒙一片,又或是自己的眼睛里浮上了一层灰尘,因此看什么都是灰蒙蒙一片。

我从被腊黄色尘雾笼罩的街道拐进了一条山路,爬了十分钟左右便到了学校,在教学楼的前面,我停下脚步,抬头简单环视了一圈校园里此时的景象,人来的还不多,整个校园显得很静谧很安逸,我又转头看了看身后那个坑坑洼洼的操场,它躺在远离教学楼的地方,在阳光的照耀下,它显得有些孤独但又有些惬意,接着,那些在学校里生活的场景与那天在操场打群架的情形一段一段毫无秩序地闪现在我脑中,可它们对我来说好像已是些久远的记忆,甚至让我怀疑起它们的真实性,在我反省的那三天里,时间似乎有意变得漫长,使我感觉自己如同已度过了半个世纪之久,我站着,精神有些恍惚,虽与学校只告别了三天,可我却觉得自己此时如同一个久别故地再而故地重游的旅人似的。

我躲开阳光的照耀,走进阴凉的教室,马福和杨午见到我后,立马向我簇拥过来,他们脸上都带着好哥们间准备听彼此不幸遭遇的兴奋神情,可我不愿与他们讲,同时也没有那种开玩笑的心情,只对他们说了句没什么后我就面无表情地离他们而去了。

那一整天,我都少言寡语。下午的时候,我饭也没吃就独自走到操场边缘那个斜坡上坐下,夕阳深黄色的光从我的侧面方向照射下来,打在我的脸上,不冷也不热。我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校广播里正放着不知名的音乐,被夕阳覆着的橙黄色小镇在这半山腰上看上去显得很小,渐渐地,我的紧绷了一天的心情渐渐放松下去,一切事物在这时都显得美好起来,让我感觉它们在预示着每个人的明天都将是一个全新的美丽的开始。

那天整个下午吃饭的时间,夕阳都始终陪伴着我,从斜坡上人少的时候到人多的时候,又从人多的时候到人少的时候,这段时间,我始终坐着,而夕阳始终悬挂着,我渐渐地将要回教室里去,它渐渐地要隐到山头里去。斜坡上已经没有人了,已经快到上晚课的时间,我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夕阳的光线这时拉得很长,颜色浓缩了一般,像植物油那样透亮,但并不刺眼,我又在那站了一会,脸上不知不觉中露出一个微笑,那是因为我坚信明天将是一个新的开始。

夕阳已经完全隐到山头里去了,这提醒我我也应该要回到教室里去,并且应该要回去好好学习,端正自己的品行,而不是尽跟着马福他们想些歪理事。

我转过身去,正准备走时,我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人正直直看向我,这使我怔在了原地。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的服装,两腿并拢,手臂自然下垂,看上去似乎已经这样持续这样很久了。那时,天已经发黑,他的身影有些模糊,可是他的眼神却如同一道光一样,在这黯淡的环境里显得如此清晰,那是一个同情的目光,如同一个思想家怜悯万物时的目光,它像是那静而不宣的夕阳的持续,好像大地再次被照亮,而且变得更加柔美,可是很奇怪,自小学到现在,我还从未见过他流露出这样一个不带一丝冷漠却带有许多感情成分的眼神。

我被他的眼神捆绑住了,动弹不得,或许他同时也被我的眼神捆绑住了,我们面面相觑了许久,但最后我还是挣开了他用来捆绑我的绳索,我低着头,像没见到他似的往教室走去,我或许应该向他问候一句马哥好才对,可我还是径直向教室走去了,就像没看到他一样,就像从不认识他一样,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看,他那样一个受众人簇拥的人为什么盯着我看?我要去拥抱新生活了,马鹏,我可再也不要跟着你弟弟混了。

那晚我回到教室时,上课铃声已经打了有好几分钟,班主任站在讲台上,用不满的目光看着我走回座位,但我心中丝毫不起波澜,我似乎已受惯了这种眼神,在班上,我给他惹的事够多也够大了。

我坐下来,从课桌里随便抽出一本书,旁边的杨午一只手正撑着脑袋睡觉,前面的马福微驼着背百无聊赖地玩着手中的圆珠笔,我将目光盯向书本,心中的思绪有些混乱,本来在那坐了一个下午后我的心中是无比平静的,然而由于马鹏,我心中平静的湖面又震荡起层层涟漪。

那个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回味着。是自责?为自己将我这样一个好学生、一个在生活中看上去老老实实的人拉进这样一件事情里而感到自责?可这完全不关他的事,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愿。不过,他为什么觉得我是个老实人、是个好学生呢?一个从小学起就偷东西的人是不能算作好学生的,或许是因为他不知道我偷东西这件事?如果他知道,那么今天下午他还会不会流露出那样的眼神?……“你奶奶不准你打牌的吧?”我突然又回忆起伍婉的这句话,那天的场景于是在我脑中渐渐清晰起来,就好像是不久前才发生过的事情:我在伙伴们面前低垂着头,眼里噙着泪水,默默离去。或许,马鹏那个眼神也是在说:“你奶奶不准你打架的吧?”想到这里,我渐渐感到失落,我突然感觉自己是一个很娇气的人,在某一片领域里因此被人排斥,但那些排斥我的人并不露出讥讽的神色,而是露出无奈的神色,他们好像在说:“没办法,我们也想让你加入进来,可你并不具备条件。”难道说,各人的角色——好学生与坏学生——都是上帝早就安排好了的?上帝给人安排了好学生的角色那人若要跳到坏学生中去是绝对不可能的?我渐渐相信了这个想法,而如今,我确实是要去也想去当好学生了,就像小学的时候看打架被奶奶痛打一顿后一样,我将再也不参与打架的事,而要一心一意地投入学习,使老师对我的评价变好,使奶奶的虚荣心再次得到极大的满足。

半节课过去了,我终于回过神来,拿起作业准备写,但我突然感到有些疲乏无力,我的喉咙一咽口水就痛,且身子微微有些发寒,但额头却发烫,我知道这是感冒发烧了,从今天早上一起来我就微微有些感觉,但一直撑着,以为不会很严重,因此就没去医院,但这时我的病情好像忽然变得严重,我写不下去作业了,于是趴在桌子上,立马就昏睡过去。

在我醒来时已是第二节晚自习课,这时,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如同一炉火一样发烫,我的眼睛被烘烤得又干又燥,不断流出滚烫的眼泪,我的视线变得模糊,我的头很晕,且有些痛,口里黏乎乎的,一阵恶臭,且有些发干,我拿起水壶喝了口水,但咽下去时喉咙痛得像要爆炸,我知道,我的病情此时已严重到了极点。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感觉很难受,身上冷一阵热一阵,走到班主任办公室门口时,我敲了敲门,进去后,班主任依旧用不满的眼神看着我,但在我说出我的病情以后他的脸色缓和很多,他摸了摸我的额头。

“要不要找个同学陪你下去?”

“不用,路也不远。”我说。

班主任思忖着点了点头,接着给了我一个手电筒,让我拿着手电筒走下山去。

路上一片漆黑,我拿着手电筒走着,不时有一只黄蛙从我脚边跳过,落到一旁的草丛里,发出一阵窸窣的响声,外面的气温比较凉,这使我感觉自己的体温好像下降了一些,因此不再那么难受。

医生没给我吊水,只打了两针屁股针,接着又给我开了些药,赊好账后我便准备回学校。那两针的药效来得很快,一下子我便感觉一身轻快,头上还微微冒了些汗,风吹过来使我感到凉爽,我的精神渐渐好了起来,心情也是如此。

我抄了条近道回学校,那是一条狭窄的巷子,亮着昏暗的灯光,里面环境肮脏,到处堆着垃圾,我小心翼翼地走着,不时被垃圾堆里老鼠弄出的响声吓一激灵,就在我要走出那条巷子时,后面突然有人叫住了我。

“喂。”一个冷淡而不屑的声音,这声音让我背脊一阵发凉,因为它很让我感到熟悉,我渐渐害怕起来。

我把头扭过去,只见罗中天与几个社会上的混子正站在一起。

我知道我必须马上逃跑,并且我也这么做了,可是他们中的一个人迅速跑来将我抓住,并把我按在了墙上,我大口喘着粗气,一滴冷汗从我头上流下来。

“马鹏的小弟,是不?”罗中天露出挑衅的笑,并用手轻轻拍着我的脸,“你小子蛮机灵嘛,居然也发现了我拿刀,但你不应该跑出来的……”罗中天用狡黠的目光望着我,“这样,我就认得你了。”说完,罗中天脸上的笑容立马消失,转而露出一个冷漠而凶狠的表情。

他朝我肚子上来了一拳,一边口中爆出粗话:“你他妈的!”

被他打后,我的下身顿时一阵发软,我不禁丢下手中的药,抱着肚子,痛苦地蹲了下去。

我的头上传来乱哄哄的嘲笑声,他们看着我痛苦的样子一个个欢快极了,接着,罗中天抬起腿,用膝盖对着我的胸口又是一阵猛踢,我的背狠狠向墙面靠去,撞出一声闷响,同时我的头也撞了一下,我发出无声的哀鸣,脸痛苦地扭曲着,我用双手使劲捂着肚子,下身的发软使我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我们这里奔来,罗中天他们顿时停下了哄笑,都向脚步声传来的地方转过头去,但几乎就在他们转头的一瞬间,罗中天被飞奔过来的那人一脚踹翻在地。

“哎呦!”罗中天像我一样捂着肚子痛苦地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罗中天他们一伙靠拢,站在我们对面,飞奔过来的那人则站在了我的前面,他是马鹏。

“操,来的正好呀马鹏,”罗中天捂着肚子,说话很吃力的样子,“两个一起打!”说完,那些社会上的混子们便骚动起来,他们有的脱掉了外套,有的掰响指,都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你走。”马鹏转过头来对我说,他的语气坚决,声音冷淡而严峻,脸背着光,黢黑一片,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犹疑了一会,接着捡起地上的手电筒和药,马上转身便跑,有人准备追我,但被马鹏拦了下来,接着,巷子里就传来阵阵闷响与嘶吼。

我飞快地跑到了学校,到学校时,正好是下课时间,我跑到马福面前,慌忙地跟他说他哥正在跟人打架,叫他赶快去叫人。

马福听了也慌乱起来,他立马愤怒地在班上大喊:“打人去!”我接着在班上到处跑,把所有能叫的人都叫上后我们便向学校下面冲去,可当我们跑到那个巷子时,那里已空无一人。

“人呢?!操!!!”马福愤怒地来回乱走,接着派了一个人跑回学校看马鹏是不是回到了学校,我们则在这里等着。

不一会,那人跑下来,说马鹏并不在学校。

“不在?!!!”马鹏瞳孔大睁,我们也都害怕起来。

接着,我们便在四周找人,并大声叫喊着马鹏的名字,同时,班主任发现班上少了这么多人后,立马急了起来,从同学们那里了解完情况后便报了警。警察很快就将我们一一找到,并把我们送回了学校,马福本想让警察帮忙找马鹏,但他想马鹏可能是已经跑到某一个地方玩去了,并且也不想向警察供述这晚的事情,于是便放弃了。

可是第二天,马鹏还是不见回来。他们班主任开始急起来,给他家长打电话,可家长说没在家里,于是报了警。

几天后,才从警察那传来消息:在镇上的某一口井里,找到了马鹏的尸体,尸体已经膨胀发臭,身上并有多处刀伤。

那段时期的回忆是灰色的,发生那件事后整个学校都笼罩在一种莫名的恐惧中,许多人准备第二学期转学,我也是其中的一员。那学期期末考完,我鼓起勇气找到马福,跟他说了我要转学的事,又说了些抱歉的话,但他听完我的话后并不做声,脸上始终带着厌恶的神情,那神情好像在说:“别说废话了,你去当好学生吧。”

前几天,我又梦到了马鹏那张背在灯光下的黢黑的脸庞,可那脸庞比记忆中的脸庞更加黑了,几乎成了一个影子。第二天,我跟奶奶聊天时说起了当年那个井口抛尸案,我问奶奶(奶奶如今已是一位七十五岁的老者):

“您还记得么?当年要不是马鹏,可能死的就会是我。”

奶奶没有回答我,她坐在安乐椅上,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盯着一个地方看了许久,似乎沉入了往事,忘记了我的存在。最后,她慢慢向我转过头来,用一个像是做了重大决定的眼神看着我,她对我说出了我的身世。

“你和那个马福和马鹏其实是三兄弟,”奶奶停了停,好像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事告诉我,“……你是被我们领养回来的,当时我那儿子和儿媳……也就是你如今的父母,一直生不出孩子。那时,你和那个马福两个都才几个月大,我们抽签抽到了你,于是就把你领回来了。那个马鹏当时已经两岁多了,特别喜欢你和马福这两个弟弟,我们怕他要闹,于是就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把你领了回来。后来,有一次,马鹏在街上认出了你,马上就跑过来哭着要把你带回去……那哭得凶啊,哎呦,恐怕整条街的人几乎都听到了,我们当时感觉很不好受,非常为难,但不一会,他父母跑了过来,他父亲把他拉回去,狠狠给他打了一顿,那打得狠呀……我们让他停手,可是他呀,也不知道脾气怎么这么坏……”奶奶脸上露出厌恶的不能理解的神情,“好像恨不得要把马鹏打死……哎呦,那场景真是让人看得难受得很,最后还是出来了几个壮汉才把马鹏父亲勉强拉开。但是在后来,由于马鹏实在哭得厉害,于是我们就答应让他每个月来见你一次,但前提是他不能哭闹着要把你带回去,那马鹏也懂事……”奶奶又停了停,脸上露出怜悯的神情,“每次嘞,见完你就乖乖走了。但后来,你们见面就渐渐地少了,我们以为马鹏是慢慢地把你忘了,但哪个能想到呢……”奶奶眼里不知不觉中已噙满了泪水,“他是一直都认得你的。”

如今,我已拥有稳定的工作,幸福的家庭,当然,这都是我的哥哥马鹏用生命换来的结果,他把我推出了坏学生的圈子,使我进入了好学生的圈子——一个似乎更积极的圈子。我现在有一个美丽的妻子,有一对漂亮的女儿。在公司,我兢兢业业;在家庭,我是好丈夫和好父亲。可是,这种生活总是让我感到乏味,我好像又萌生起想跳入坏学生圈子的想法了,可是,现在种种的束缚使这种想法的实现变得困难,并且一个在初中时生起过的想法又出现在我脑海:或许,好学生坏学生都是上帝早就内定好了的,你若想跳出你的角色,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