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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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巨响后,我再睁开眼睛便已经是许多天以后的事了。
那片黑暗来得实在是太猛烈、太突然了,以至于一瞬间我什么都想不到,也什么都不能想。说实话,在意识混沌的时候,我隐隐以为自己不会醒过来了,但我还是奇迹般地睁开了眼。发现我的护士去喊来了医生,很快便来了人,病房里的人都在为我感到欣慰。我看到我的父母含着泪围拥过来,他们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力道轻得像捧着一朵云。他们张着嘴说着什么,可我听不见,只觉得脑子里闹嗡嗡的。医生走过来,给我做了一通检查,然后他走到门口和我的父母说话,而我只看到他回头时怜惜的目光。
后面的日子里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大概是因为身体太过虚弱,所以思绪也很缓慢。我还不能张口说话,但渐渐地已经能听到一些声音。我听到妈妈每天在我耳边碎碎地说着话,她说我很快就能好了,她说爸爸没有陪着我是因为他去工作了,店里不能没人看顾,她又让我不要担心医药费的事情,正在解决了……我聚不起精神,听着她的话入睡。
有一天我醒了,醒得很早,病房里很安静,母亲不在,可能是回家拿东西了,这些天来她一直这样奔波往返。窗外的天还没有亮起来。原来太阳还未升起时的天空是橙色的,橙色下面压着灰紫色,紫色以下的楼房、道路、高架桥、汽车都是漆黑的,只有一面影子。原来这时的天色竟和夕阳很像,只不过一个是升起,一个是落下,一个迎接光明,一个走向黑暗,这让我想到生与死,人生的开始与结束也会这样相似吗?睡得久了,身子都麻了,没什么感觉,我被困在病床上动不了,这会儿也毫无困意,干脆就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看日出。我从前看过很多次日落,却一次日出也没有见过。
我耐心地等着,在窗口和高楼的空隙里看到太阳一点一点露出来,像一个火球,也像一颗橙色的大灯泡,那么亮,那么热,它一点点升起来,很慢很慢,你甚至觉得它根本没有移动,但就在这一个晃神儿里,你再把视线移回去,发现太阳就已经出来大半了。我有点遗憾,本来想着要看一次全程的,但赶不及失望,我紧紧盯着那个光亮的球,我怕再去遗憾会错过更多。太阳向上攀,火球下的橙色就越淡,灰暗的颜色就越少,直到它高高挂在东边,天地间就只有淡淡的黄色了。天空下面是金灿灿的人间。
房间被照亮,黑暗被驱散,空气仿佛都轻盈了起来。我突然感觉到庆幸,庆幸我的生命还容许一次日出的出现,即使它没有那么完整。但直到我转过头。
我的病床前挂着一台电视机,平日里一直是开着的,其实没多少人会去看,彩色的画面和喧闹的声音只不过是为了排解病人的寂寞罢了,但今天还没有人来得及将它打开。阳光照进来,它黑色的屏幕上正映着我的影子,很清楚。打从醒来,我还没有照过镜子,我知道自己肯定是很狼狈,但当我看到那个瘫在床上,满脸伤痕,没有头发,全身浮肿,浑身上下插满管子的自己时,我又开始怀疑了,我应该庆幸吗?
对面的我陌生极了,这分明和我一点也不像,这真的是我吗?我不甘心,挣扎着想坐起来,却使不上力气,我想抬抬手,我咬着牙,竟然连手都动不了。哈,我卸了力气躺回去,其实也说不上回去,因为我根本没能动得了一分一寸。死里逃生,究竟是上天施予我的一点怜悯,还是更深的讽刺?
我闭上眼,但泪依旧淌了满脸。
母亲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我这副哀默心死的样子。她放下东西跑过来,紧张地看着我,她着急地问:
“槭槭,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疼?告诉妈妈……”母亲一张口就显露了悲泣的腔调,仿佛她比我还要痛。
我睁开眼睛看着母亲,我胸口堵得难受,喉咙里浸出哭声,却说不出一句话。我想问妈妈我的头发呢?妈,我是不是好不了了?我是瘫痪了吗,我一辈子都得躺在床上了是吗?我这样到底是算死了还是活着?我要怎么活?
我不说话,只流泪,泪顺着脸滑下去,很快就沾湿了枕头。母亲看懂了我的话,她也哭,哭着帮我擦泪,哭着说:
“槭槭啊,别怕,别怕……”
我很怕。
我睡不着。我不断回想着出事前发生的一切。那天我照常起床,洗漱,吃早饭,拿上钥匙出门。我坐上出租车,车一路行驶得很平稳,红灯亮了,车缓慢地刹停了,绿灯了,车驶出去,然后意外就发生了。
没有错,没有错的地方,但却得到了错的结果。
我幻想过毕业后的日子,迎接我的应该是鲜花、旅行、研究生录取通知书,这个暑假我要怎么过,以后要去做什么,我准备好了一切,却唯独没料到命运会就这样转弯。
母亲走进来,将手里的热水瓶放在床边,拿起玻璃杯为我倒了一杯热水,她小心翼翼地问我:
“槭槭,你的同学们知道了你……生病了,他们想来看看你,你想见见朋友们吗?”
“不想,妈,我现在不想见人。我谁也不想见。”我答得很快。话里的不耐和烦躁几乎要藏不住。
母亲想劝我,但终究是没说出口,她笑笑说:
“好,不见也行,等以后好了再聚……我去给你洗个苹果,你等着啊。”
我闭上眼睛,点点头。
我不愿意见人。我已经和他们不在一个世界里了,我们不再有共通的未来,共通的情绪,他们根本无法理解我的心情、我的处境,这不是他们的错,但我很累,不想接受谁的关心,也没力气回应,更不想去体谅谁。就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这些天,我很少说话,可无法停止思考。我知道事情已经不能改变,我要努力去过好未来的日子。但太难了,说服自己太难了。一条我走了二十多年的路,就要迎来新的阶段,却突然告诉我此路不通,从头开始吧。拖着残败的躯体。那过去的二十年是为了什么呢,我努力了那么多年,难道是为了今天的失去一切吗?太可笑了,也太恶毒了。
我的心已经坍塌成一片废墟,是一滩燃不起来的死灰了。但我看着陪伴在身边的父母,又告诉自己不能自暴自弃,便只是麻木地配合着,去乞求那一点奇迹。我的内心在和无情的老天做对,这样卑微的乞求让我感到愤怒和屈辱。可我的父母执着又卑怯地坚信。他们肯定也痛恨过,埋怨过,但他们最终选择为女儿的未来祈求。我不能去伤害他们的希望,这使我的心又柔软了下来。
日子在无味的重复中过去,眨眼间已经四个月,夏天已经过去了。医生告诉父母我现在可以坐轮椅移动,父亲很开心,当天下午他就扛了一把轮椅上来。那把轮椅就紧贴着放在床边上,我瘫软地躺着,连爬到轮椅上都做不到。父亲没说什么,他和母亲一起把我从床上扶起来,然后弯下腰蹲在床边,我伏在他背上,他双手向后护着我的身子,有些不稳地站起来。我被父亲背着。上一次我攀在他背上的记忆还停留在几岁的时候,我长高了,他的肩膀就显得没有那么宽阔了。从背后能看到他花白的发茬,我低下头,把眼泪憋回去,不想让他们看见。
有了轮椅后我不在只是待在病房里,天气好的时候也能出去转一转了,但无论景色如何天气怎样,我的心情都没有多少起伏。我的精神就被困在这副躯壳里,我又能去哪里呢?
后来的日子里我听话地吃药,手术,治疗,听话地吃饭。
我在复健器材的辅助下,重新学习抬手、翻身、起身,学习一切从前于我而言再简单不过的动作。父母始终陪在我身边。他们夸赞我,鼓励我,就像在鼓励一个初初学步的孩子。
时间冲淡一切,我现在不得不相信了。
躺在复建室的床上,弹力带牵着我的左手,我借力慢慢抬起又放下,即使是这样的训练也会让我感到疲累。我感受到自己是那么无力,那么虚弱,那么笨拙。有时练着练着我会想到,人生真像一个圆,已至青年的我又回到了婴儿时一样,从寂静中听到声音,因为恐惧而哭泣,张开嘴巴发出简单的音节,我重新学习抬手,学习翻身,学习走路,学习拿起勺子吃饭……我几乎没有头发,带着一身伤,赤裸地降生。我的父母正为我的新生期待着,疼痛着,医生和护士在我们身边等待,帮助,而我在挣扎着,拉扯着。
我看着窗外,那里叶子已经红了,每天都是新的一天。
我这前二十年的毁灭竟又像是一场新生。
这场漫长的“诞生”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我想,大概是我决心要离开那片母亲用身体为我撑起的天地,离开过去安然生活的环境,要来到这残忍又光亮的人间时。
我会因猛然袭来的空气和拍打而惊吓,紧闭着眼睛,攥着拳头发出一声嘹亮的啼哭,那或许将是我这弱小身躯再次对命运发出的第一声。
我抓着双杠摇摇晃晃地走,每一步都疼痛,热汗淌了一身。
我在等待与自己和解的那一天,等待自己的第二次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