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自叙

2018-11-30  本文已影响0人  木鱼公子

当真是老了,浑身的关节都变得生涩卡顿起来,每当那些年轻的丰满的手拉开我的抽屉,尽管我尽量屏住呼吸,还是难免发出呼哧呼哧的疲惫喘息声。

“好多冰糖啊!”孩子们欢呼着,一齐看向我的抽屉,热乎乎的眼光让我感到暖暖的——我还有用啊!孩子们还那么喜欢我。还有他,我的老主人,我眼看着他的青丝变成白发,白发变得稀疏,英俊的脸庞变得干瘪,长出了老年斑,可是他看我的眼光却越来越温柔。

他此时正倚在炕头上,温和地发号施令:

“大囡,分给弟弟妹妹一人一块吃。这是让你爸爸刚买回来的。”

然后我就听到了孩子们的欢呼声,他们涌过来,把软软的身体靠在我身上。

“老伙计,你陪了我一辈子啊!老太婆都不如你呢。”孩子们走后,屋子里重归寂静,我的老主人摩挲着我掉漆的桌面,一边出神一边念叨。

老了老了,我反而更受待见了,年轻的时候,他可没这么有耐心。

那一次,来了一伙人,冲进家里什么什么都拿,花瓶,字画,长几,八仙桌,太师椅……最后就剩下了我,他们没搬动——我可是纯正的红木,我不想走,累死他们也甭想挪动我一寸。

晚上,一向眉眼温柔的女主人哭哭啼啼,说他二舅拖累了他们,把她的嫁妆都让人给抬走了,他大睁着眼,咆哮着:“我二舅人都死了你还说这些干什么?你也别后悔,这是换了世道,原先我舅也是个清官,谁提起来不竖大拇指?这个世道……”他突然狠狠锤了我一拳,我感觉自己健壮的身板都快散架了。等他低下头时,眼圈红了,低声嘟哝着:“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啊!二舅,你可是个好人啊!”

唉!想起那段日子我就窝心,身边的老伙计一夜间都没了,女主人天天愁眉苦脸,出去扫什么大街,男主人郁郁寡欢,趴在我身上写什么交代材料,孩子们也不上学了,干活挣公分换吃食,可怜了老三,原先常在我身上舞文弄墨的,现在天天不着家,回来时累得头抢地,家里没人时偷偷掉眼泪,对着我嘟嘟哝哝背啥语录,说他不是狗崽子。

那时候,男主人经常盯着我发呆,还有一次他带来一个人,那人贼眉鼠眼摩挲了我半天,要买走我。好在最后女主人赶回家,哭着闹着不许,说她娘家会接济他们,不会让孩子们挨饿,我才留了下来。我其实也很矛盾啊!我真想变成香喷喷的馒头,哪怕窝头地瓜甚至树叶子也行啊!至少给孩子们充充饥,不至于天天肚子里咕噜咕噜叫得可怜。那次夫妻俩吵架我才听说老大饿得摔倒好几次了,饿着肚子还要推车子,和成年人推一样重的,我听了都怪心疼。

我第二次挨揍是因为男主人恢复了工作,一激动就拍了我一巴掌,不怎么疼,可是吓了我一跳,后来看到他们一家子都欢天喜地,我才知道他是高兴地拍我——唉!这个习惯可不太好。不过,我还是跟着开心了好久,从那以后,这个大家庭又是其乐融融了。

老大到老五,一个接一个地长大,又一个接一个地娶回来媳妇儿,后来又都一个个,不对,是一对对地出去自己过日子了。每天晚上,他们一个个地过来给爹妈请安,顺便挤在炕沿上看看电视新闻——忘了说了,我身上多了一台日立牌电视,听说是主人台湾的三舅寄过来的,这个牌子村里没有第二家,我也因此间接得到更多爱抚的眼光,就连主人那个远在东北的孙女都亲手绣了电视机套寄过来。

同时,家里接二连三地多了好些个小家伙,退休的主人和他不年轻的老伴一起看着他们。从那时起,我的左数第一个抽屉便放满了好吃的零食,什么冰糖啦,钙奶饼干啦,桃酥啦,糖姜片啦……第二个抽屉也没闲着,放满了孩子们的玩具,也不是什么好玩具,不过是些光滑的石子,小木棍做的秤杆,螺丝帽做的秤砣之类的,就连废旧电池都成了孩子们的玩具。唯一一套花钱买来的玩具是一套黄色的袖珍小桌椅和上面摆的蓝色小茶具,男主人把它们摆在我的桌面一角上,只有孩子们过家家时才能获准离开我。第三个抽屉装满了信件,它们都来自远方,有东北的,北京的,台湾的……抽屉装的东西越来越多,都快塞不下了,常常跟我抱怨说挤得喘不过气来,可主人不肯丢掉那些破旧的玩意儿,还当宝贝似的。

孩子倒是越来越喜欢我了,过来就看看我,摸摸我,靠靠我,当然,他们都长大了,不太常回来,见到我亲切也是难免的。

“爷爷,我们小时候玩的东西你还都留着哪!呀!这是那套小桌椅啊!我和二姐为了争它都打架了。是不是二姐?”

我仰头看着长高了的孩子们,他们多好看啊!多饱满啊!再看看我,漆都掉没了,越来越暗淡了。

我的第二个抽屉不太常用了,只有老主人时不时过来拉开看看,孩子们偶尔回来也对着我说笑一番,而第一个抽屉里的零食,也只有当孩子们回来之前才会塞满,第三个抽屉里的信件倒是多了,老主人常常一个人来回地翻看它们。

老主人更老了,起先还坐在我旁边翻翻这看看那,后来便直接躺在炕上,吩咐儿子们帮他拿这拿那。

“二囡,把我第三个抽屉最里边一个小布袋拿给我。”他吩咐说。

我的第三个抽屉吱吱呀呀地响起来,我感受到它的欢呼雀跃——它已经好久没机会露露脸了。

二囡打开那个黑色的小布袋,我才知道,我的抽屉里还藏有这么一个宝贝。那是一头铜制小狮子,右边的爪子摁着一个球,歪头看着前方。

“二囡,这是我年轻时的印章,你留着做纪念吧!别让外人看啊!那是我在旧政府任职时的章,一共两个,那个给你东北的二哥了。”

“爷爷,你留着这个吧!时常看看玩玩。”二囡真乖巧。

“不了,我老了。”

听了这句话,我再看看我身上褪色的日立电视机,看看我暗淡的皮肤,顿时想流泪,可惜我不能,我也像老主人一样,干巴巴的连泪都流干了。

一个月后,我又一次见到了孩子们,不仅是孩子们,就连主人东北的二儿子和唯一的姑娘以及他们的孩子们也都见到了,我上一次见到孩子们是在二十多年前了,他们还是时髦的小青年,现在却都已经长出皱纹了。他们围在炕沿周围,拼命往里挤,一边喊着爷爷一边发出嚎啕大哭。我的身上,也突然滴下了眼泪,不知道是他们的,还是我的。

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的老主人,我第一个抽屉和第二个抽屉里的东西都被拿走了,拿走的时候,老主人的儿子们念叨着:“不让动不让动,这些破石头破木棍都放了三十多年了。”

现在,我老了,只剩下了空空的驱壳,还有满满的回忆,在黑暗的屋子里反复咀嚼。

我有时候会听到孩子们稚嫩的欢笑,或是老主人剧烈的咳嗽,瞪大眼睛却什么也没发现。

偶尔,过年的时候,孩子们会过来看看我,摸摸我,拉开空空的抽屉,摇摇我身上摆的那个已经不能旋转的上弦小熊,和那个不会跳舞了的弹吉他老头——那是老主人孙儿们送的生日礼物。孩子们晶亮的眼光在我身上流连一会儿,便转身离去,从木头窗棂透过来的阳光,让我看到了大囡两鬓的白发。

我老了,有一个白天,当一个提着编织袋子的陌生妇女鬼鬼祟祟地把我身上那个描金绣凤的陶瓷花瓶和老主人的水杯拿走时,我只能默然看着,在心里念着老主人的名字。

迟早都会分开的,就像长大了的孩子们,已经很久没回来看过我了。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