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继鸿、廖美立与黄炳培:中国式书店合伙人
方所书店的创始人组合(左起:毛继鸿、陈传兴、黄炳培、廖美立)©百度讲一口湘普的毛继鸿、脱不去台湾腔的廖美立,和公开场合坚持说粤语的黄炳培,三个带着鲜明基因的文化人,为中国带来了一种全新的后书店时代的美学概念店。
毛继鸿先生在广州开第一家方所时,就爱把这个美学体验空间比作村子前头的老槐树,他说,“以前的人喜欢聚在老槐树聊天、搞活动,它会成为文化、信息甚至情感的交流地,方所也一样”。
几年过去,方所陆续落地成都、重庆和青岛。再谈起当时这个愿景时,毛继鸿先把话题抢过去自黑了一把:“老槐树太多了是吧?”
每年11月25日,是方所书店周年纪念日,也是毛继鸿的“大女儿”服饰品牌例外(EXCEPTION de MIXMIND)周年纪念日,同时,也是他太太的生日。
每年的这一天,嘉宾和朋友从世界各地赶过来庆祝,全公司上下也都在忙着布展搭台、布展、灯光、联络等。毛继鸿更是一刻不得闲,从采访、拍摄、展览、演讲、走秀到酒会,连吃饭的空隙都没有。就在他咳嗽擦鼻涕眼泪的一瞬间,他有些恍惚:“啊,这就20年了?”
作为品牌创始人,毛继鸿每年都要在周年庆的活动里发言。就在2016年那次,他站在台上对着数百位来宾、VIP客人和媒体侃侃而谈。他是拿着一张A4纸上台的,说着说着,他就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说:“我发现我就没念稿子……”台下也跟着笑声一片。
半分钟的卡壳完毕,他又继续20年的心路历程,脱稿说了近40分钟。他回座后,主持人李辉调侃地问:“这里有酒吗?”
几位后来发言的嘉宾都笑着感慨毛继鸿的改变,认为他能言善辩了,不再是以往那个沉默、笨拙地坚持做艺术的例外创始人了。
然而,轮到方所总顾问廖美立女士上台时,她话很简短,她说:“我在7年前认识毛继鸿,跟今天的他,真的是一点都没有变,从例外到方所。我真的觉得他就是一个疯子,彻彻底底的疯子。”
台下,另一个人笑着鼓掌。他是香港艺术家黄炳培,方所艺术顾问,也是毛继鸿十多年的老搭档。
成都方所。当时我去成都出差,不可免俗地来这里打了一个卡。©阿饼
“霸道总裁”V.S.“书店女王”
广州、成都、重庆、青岛。
当毛继鸿被问起,为何是这四座城市时?他竟不假思索地回答:“没有原因,我太随性了。现在有些时候会检讨。”
这句话转到廖美立耳中,她下意识地翻了一个白眼,脸上满满的是对这位“任性”拍档的熟稔与宠信,点点头默认了这件事。
这位“书店女王”在台湾诚品书店19年,诚品不仅实现了扭亏为盈,还相继开出50多家分店。但若要问她开书店的意见,她的忠告则是:书店不是靠外观生存的,这是一个经济行为,不要有太多的幻想,对财务、数据管理没有概念,去开书店真的是不知死活。
然而,她偏偏就遇到了一个“不知死活”的合伙人。
无论例外还是方所,对外公布关于投资、经营和盈亏的数据都非常少。对于这点,品牌内部员工的解释是,“因为毛总不爱聊数字”——但越不让聊的不才最值得挖掘吗?
以前,毛继鸿会老老实实回答:“你能想象5年前我的所有投资都是存款吗?股票都没碰过,连IPO是什么都不知道”。
如今,他学会了调侃:“我都被问了5年了,天天问你到底赚不赚钱啊、盈不盈利啊,我说你们真的愿意来担这个担子吗,因为这是我该考虑的问题啊。”
“霸道总裁”与“书店女王”的PK,从广州方所开业的第一天就发生了。
毛继鸿以用例外创造的财富反哺社会的心态,坚持方所不应该安装防盗门。廖美立反对无效。但她说当时已默默把器材都准备好了。
果不其然,方所“裸奔”一周,就被偷了几十万的书与物品。毛继鸿一方面跟自己解释说,就当做法布施,一方面还是同意让廖美立安装防盗门。
“书店女王”其实很随和。她不喜欢内地流行的称谓“老师”,也不喜欢被叫“姐“,她身边的人不论年龄大小,都直呼她“美立”。
她并没有怪责毛继鸿,她把偷书的人称作“雅贼”——是贼,但毕竟是看书的贼。她理解了他,“毛总开了那么多年的服装店,都是不安装防盗门的,以及他有一种对人性的相信,这并没有错。”
这应该就是毛继鸿把廖美立从台湾请过海来的原因。
他在谈到合伙人的选择时说:“我这个人对于合伙人比较挑剔,需要他相对沉稳一点,因为做文化有一些顾虑,需要胆量。我不大会算帐,股东关系越简单越好处理,很多角色、很多事情自己决策就可以了。比如成都空间的面积与设计,真的摆到股东会上去,我估计没有几个股东会通过的。”
毛继鸿这个看不懂财务报告的“老梗”,也只有廖美立敢“管”他:“你不看也得看。”双方较量的结果是,2016年年末,毛继鸿在“广州•方所创作者现场”不无自得地中“宣布”——
我花了8年时间,学会看财务报告了!
“书店女王“廖美立 ©La Vie方所被抄抄也不坏,至少大家都去做文化了
记不得是多少年前了,毛继鸿和黄炳培两人同游日本京都。
他们发现,当地出租车司机都为自己是京都人而感到特别自豪。黄炳培问,毛总,中国人什么时候也可以这么有归属感和自豪?同感慨的毛继鸿说:“Stanley,就等我们来做吧。”
黄炳培,从Stanley Wong到“又一山人”,本来以广告设计为生,经历过香港的多次重大变迁,最终确立余生要潜心从事创作与佛学修行,以“社工”的姿态来传递香港精神。
©Pinterest ©twitter by黃炳培 #又一山人 黃炳培(又一山人)©DOUBLE M WORKSHOP他最为人称道的标签是“红白蓝”。当年,他将一个被视为土到爆的红白蓝胶袋,搬上艺术展览舞台,令全城狂热。2004年,歌神许冠杰的复出演唱会,也以一身红白蓝衫裤亮相。“又一山人”之名一下子爆红了。
“红白蓝才是主角,我只是穿针引线的路人甲。”他说。
成名之前,他的确是个路人甲。黄炳培小时候一家七口住在香港广东道天台的铁皮屋。“那年台风‘温黛’袭港,狂风一下子来到,屋顶被吹走,全家人逃亡,像电影《岁月神偷》的剧情,之后一家搬到黄大仙廉租屋。”
他在家中排倒数第二,天生体弱,经常感冒发烧,乘车搭船都会晕浪,而且混沌,记性极差,中文科的背诵,化学科的方程式,无论怎样也塞不进脑袋,成绩并不标青,参加比赛永远“二奶命”,设计课程未读完已被踢出校,履历如白纸。后来加入广告界,捱了差不多十年,才凭着一系列的地铁广告名利双收,36岁那年当上亚洲区创作总监,自此平步青云。
他的人生经历过“红白蓝”三部曲,跟红白蓝胶袋一样,象征着上世纪60、70年代香港人打不死又乐观的精神,齐齐上了神台。
2018年11月25日,方所和例外周年庆上,黃炳培依然坚持用粤语发言。©阿饼不过,黄炳培给大多数方所来客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从来都坚持用粤语开讲座。他讲一句,旁边助理“翻译”一句,全程双语演讲。
台下听众站足一个半小时,“感觉要崩溃”。
其实,老朋友李辉曾调侃他,“你普通话其实讲得很好了,下次发言不准说粤语!”但细想,一直坚守传递香港社会文化精神的黄炳培,粤语方言又何尝不是他的一方阵地?
好在,他的演讲通常都配有背景图片,一张张见微知著的海报、一个个寓意深刻的微视频,还是打动了年轻人。
讲座过后的新书签售会排了很长的队。黄炳培用自己喜爱的铅笔在书上签名,抬头透过标志性的圆形黑框眼睛看看读者,眼睛很亮很干净,56岁看起来像40岁。
黄炳培经常自诩是社工——“一个以城市方式带出佛家哲学的社工而已”。他在台上话很少,私下里却很喜欢和年轻人聊几句。
“大学生?”
“唔系啊。”
“出来做嘢啦。设计师?”
“算喺吧。”
“哈哈,算喺?”
“做策划啦。”
“有时候答案就是在商业行为中搵出来的。”
黄炳培经常觉得自己有义务去给年轻人“洗脑”,让大家知道他不只是做艺术的,也做商业创作。对他来说,商业艺术也能成为推动社会发展重要力量。“关键在于从自身认同中找寻力量”,他说。
他这种从西方美学中觉醒的本土文化意识,是毛继鸿一直所欣赏的。
之前我公司在天河北,时不时下了班就过去方所逛。©阿饼毛继鸿也一直在强调中国风格,却无法做出宣言式的定义。事实上,他更愿意依照东方哲意,将其视作流动渐进的过程。
“林语堂的那本《吾国与吾民》是我创办方所的另一原因,书中他描述了那些从西方留学回来,习惯了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在穿回中国传统长袍时就感觉整个身体都放松下来,有一种难以意会的舒适感。方所的空间设计,就是为了营造这样一种舒适感。”
说不出他们俩谁影响了谁,两人的心愿都是做一个教育者,美学的教育者。
“不管是方所、例外还是衡山·和集,再加上毛继鸿艺术基金会,不管是用知识的方式,还是用时装的方式,还是用艺术的方式,还是用生活的方式,都是在围绕着一件事情,就是美的教育。”毛继鸿说。
而方所就是美育者们的课堂。Ta们可以是作家、导演、设计师,也可以是书籍、植物、陶器、咖啡、衣服,甚至是这个空间,以及每一位客人本身。
毛先生身上明着暗着会使用很多颜色,色彩最鲜艳饱和的则藏在袜子里。©阿饼毛继鸿透露,以往例外的门店设计就被竞争品牌一比一地照抄,他会很生气,因为对于空间的知识产权部分特别在乎。
方所开业第一年,正式或“非正式”地接待了全国各地的书店商、地产商、设计师等业内人士。“很多人趴在地上看地板,拍照片,首先一段时间是不准拍照片的,后来我说愿意拍就拍吧。”毛继鸿现在觉得,被抄抄或许也不坏,至少大家都去做文化的事情了。
“不然像个孤岛一样,那个东西并不好受的。”
2016年的方所/例外周年庆。©阿饼设计可山寨,空间可复制,业态可模仿,合伙人却是可遇不可求
当年日本京都许下的心愿,毛继鸿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2007年4月,他参考台湾诚品书店的复合经营模式,在云南昆明开了一家名为“双面例外”的店铺,陈设以服饰为主,图书为辅;2008年,“例外生态店”在北京崇光百货落地,除了服饰、图书,店里还引入了以环保、自然主义为特征的美学生活用品。
可惜,卖锅、卖衣服、卖图书,这样的模式被证明还欠点火候,当时的销售表现均是平平。
对此,毛继鸿进行了反思:不同的行业有不同的“道”,卖书需要的技巧与服装不同,没有专业的操作,图书就成了店铺的一种背景点缀,难以获得公众认同。
身处电商冲击实体书店的时代,廖美立和黄炳培都曾忍不住问毛继鸿:“你想好没有?做这件事情是想赚钱吗?”
毛继鸿的回答是:已经做好了“熬”的准备,即便亏本也要把方所坚持下去。
当被问到“熬”的滋味,他拿一件童年糗事来做答:“我小时候考学考了很多年,有一次拿了一张没有被录取的答卷,然后我当场就睡着了,睡了大概一个小时,起来就好了。就是因为你在乎,所以被电倒了。我自己有一个系统,就是可以忘记那个东西。”
方所的员工对待书的那份温柔,你一转身就能感受到。©阿饼毛继鸿的这份理想主义并不是幌子。在方所,店员们没有任何利润的指标要求。对他们,毛继鸿只提了两点:每个月尽量多读书,喜欢这个环境并且让读者也喜欢这个环境。
正因为这些尝试、探索与坚持,让廖美立看到了一个商人对于文化事业的决心,也看到了一个年轻人乐于接受美的生活方式的“新大陆”。
如今,方所获得了世界的成功与认可。方所成都店被《安邸》杂志评为世界最美14家书店之一,也荣获得了第10届世界零售奖之年度最佳购物场所设计奖。
成都方所书店再度获得国际设计奖项:2018 Asia Pacific Property Awards。©朱志康空间规划但廖美立并不认为这种综合空间模式是中国式书店生存的“通用处方”,她说:“其实现在这种集合方式的书店并不是什么首创。很多人都在做,只是还没看到做得很成熟的。对我们三方来说,因为大家有不同的专业,不同的强项,这样的组合,就是我们的优势。”
设计可山寨,空间可复制,业态可模仿,而合伙人的组合却是可遇不可求的。
这些年来,讲一口湘普的毛继鸿、脱不去台湾腔的廖美立,和公开场合坚持说粤语的黄炳培,三个带着鲜明基因的文化人,从业经验加起来有100岁,为中国带来了一种全新的后书店时代的美学概念店,抑或是后服装店时代的文化概念店。
当然,对于这三位中国式书店合伙人而言,这些标签都不再重要。
©Malt麦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