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茶馆
听说进来朝廷查的紧,街头巷尾,老百姓都不怎么聊天了,老裕泰把莫谈国事的牌子放大了十倍,直愣愣杵在茶馆儿门前。即便这样,也没耽误官家的人来审查。话说以往,朝廷也是查的,但是要逮到哪位胡说八道乱嚼舌头根子,无非当场拽过来,左右交替招呼几个嘴巴,打人者不真使劲,被打者也不真疼,扭过脸抿着嘴乐,回过头该吃点心吃点心,该喝茶喝茶。
说到底,老百姓和朝廷,谁也没当这嘴里的事儿,真是个事儿。只要你不武装起义,你老老实实卖膀子种地,不太管那些闲磨牙的事儿。
近来可不比以往了,不是两个嘴巴就能平了的事儿了,这次要缝嘴,缝上多久,看你胡说了什么,严重者,当街敲碎满口白牙,让你说话兜不住风,干嘎巴嘴儿,就是说不出个整句的。城里不少故事大王都被收拾了,也有仨俩不服的,换了口小假牙,原本合计着,悄悄摸摸,在白话白话。结果,说者有心听着无义,听完了经骂和尚,吃饱了饭就打厨子,散了场子就检举。
老米子,就是其中这一位,刚镶嵌满口的小假牙,一棒子又都给敲碎了。他抿着嘴来到老裕泰,和王利发不分平翘舌胡乱的抱怨:“就斯奴性!”
“您说的对啊,就这清静。为什么清静,因为喝茶就喝茶,吃面就吃面,没屁咯喽嗓子的,一律都撵到街上了。您屋里请,裕泰茶馆儿,不谈国事,不讲故事。”王利发冲老米子挤眉弄眼,提高了声音把他往屋里请。
老米子明白,准是屋里有审查官,原本凹陷着的小嘴抿的更紧了,战战兢兢走进茶馆,挑了个角落坐下。
王利发其实心里明白,老百姓的话,是从心里发出来的,也不单单是嘴上。他想,既然自己明白,朝廷自然也是明白,为什么还要敲碎满口牙呢,缝上两瓣嘴呢,这是朝廷慈悲,总不能挖了心吧!要真到了那一天,这朝廷的习性,又该变了,习性变成秉性,变成德行和别的性。
王利发不想变,老百姓也大都不想变。他们真真的只是闲话多,保暖不在话下了,总想一边儿剔牙一边儿找点儿别扭。
王利发觉得老米子说的也不对,这不是奴性,这就是贱。
“呦,常四爷,您来了!有些日子没见您了,给您问安了!”说着话,王利发瞧见远处缓步走来的常四爷,赶忙赢上去行了礼。
“可说是的,最近啊,不太平……”
“瞧您说的,最近太平的很啊,您悄悄这茶馆儿里,一派安静祥和,这是太平盛世啊,这么多年,可总算得见了!”王利发说到。
常四爷白了一眼王利发,刚想说些什么,就被身后赶上来的松二爷拦住:“王掌柜说的是啊,这大清建国了六十多年,总算是从上至下,太平了,安生了。”
“松二爷,您也出来溜鸟了。”
“哼,人嘴里不说人话了,五谷杂粮都吃到狗肚子里喽,王掌柜啊,看茶吧,太平不太平啊,和你也说不着,松二爷,请。”
“您请,常四爷!”松二爷回礼,两人并肩走进了老裕泰。
“看茶!”王利发向屋里招呼着伙计李三,转身回到了柜台里。
这大傻杨,打竹板儿,一来来到大茶馆儿。
大茶馆,老裕泰,生意兴隆真不赖。
茶座多,真热闹,也有老来也有少;
没人说,没人唱,所思所想一个样;
有提笼,有架鸟,蛐蛐蝈蝈也养的好;
有的吃,有的喝,没事儿别老乱开车。
别瞎讲,守规矩,牢记党章举党旗。
有一样,听我说,莫谈国事瞎胡说。
文武官,有一宝,军政大事少知晓。
外网站,堆成山,丑化朝廷不能沾。
最苦是,乡村里,没吃没穿逼得卖儿女。
官儿阔,百姓穷,打死多少谭嗣同。
讲维新,主意高,最后都得把家抄。
这件事,闹得凶,气得百姓直哼哼。
它要杀,它要砍,讲维新的都是要造反。
这些事,都别说,说着说着就掉脑壳。
大傻杨的数来宝又咣咣荡荡在门口吵了起来,伙计出门赶,他不走,塞了两块点心,也不依,无奈之下,王利发只好从柜上拿出两个铜板丢给他。
“去去去,上新浪茶楼唱去,我这人啊,好清净,这座儿给我唱没了,你看我不抽你的。”王利发咬着后槽牙威胁大傻杨。
“王掌柜,您别慌,要饭的嘴大吃八方。光脚不怕穿鞋的,我管它天下衰和昌。”大傻杨说完,离开了了老裕泰,朝别的店铺走去。
茶馆儿里依然静悄悄的,人们回味着大傻杨的数来宝,在心里给他叫好,但也仅仅是在心里,并不敢真的发声。
常四爷侧耳听着,小声和松二爷说着什么,角落里的老米子依旧愤愤的,一会儿摇头两会儿叹气。王利发也觉得憋闷,这茶馆儿本就是个热闹的地方,如今管是生客熟客,单来的,伴着来的,都没了声响,要么窃窃私语,要么一言不发。王利发无聊的摆弄着案上的账本儿,翻过来倒过去,上面的数一概没有看清,却愣是把册子翻掉了页,胡乱的散在一处。
“今儿不错,都安生了,不胡咧咧了!”供职朝廷审查处的二德子大大咧咧走进茶馆儿
“二爷,今儿公事儿得闲了?”王利发听见声音,顾不得收拾桌上的散帐,赶紧猫着腰又钻出柜台。
二德子没理王利发,先仔仔细细扫视了老裕泰屋里的各式人群,才说:“公事儿,哪有完的时候,这不,刚从新浪茶楼过来,收拾了几个不开眼的主,再来瞧瞧你这老裕泰,有没有那闲着没事儿,乱嚼舌头的主。”
王利发满脸堆笑:“您进屋时候准瞧见了,莫谈国事,我可是遵着朝廷的指示,一丝一毫也不敢怠慢啊,这茶馆儿里啊,有茶,有点心,有小菜围碟儿,就是没有闲话,不信您瞧,要不是咱们二位说着话,掉根针都炸耳朵呢!”
“那是最好,不然我也难做,这老裕泰可是上头挂了号的,再加上千万分小心,也不为过!”二德子撇着嘴说。
王利发使劲儿瞪了伙计一眼,赶忙端着双手把二德子迎进茶座儿:“好茶,好点心,四儿啊,热热呼呼的伺候着。”
“得嘞!”
这时,老米子从角落走了出来,示意王利发结账,二德子一口茶还没进肚,腾的一下又站了起来,一把拽住他。
“唉,最近嘴里头干净么?”
老米子有些愤怒,但更多的是恐惧,他的两口牙,都是叫这人锤碎了的。他张了张嘴,漏出挂满茶叶沫子的口腔,朝二德子啊啊的乱叫。
这一下,逗坏了旁人,茶馆里总算有了声响,二德子也乐了:“以后长着记性,别他妈记吃不记打,在座各位也都瞧瞧看看,毒舌欠嘴的,不管街面儿上多少老百姓哄着捧着,都得闭喽,有一位算一位,别自找不痛快。”
老米子通红着脸,一把撇开二德子,小腿紧倒蹬,混进了街上的人群中。二德子被甩了一栽偎,很快又恢复平静,气定神闲的坐下喝茶,咂摸着的小嘴透着得意。
“这不让说话的滋味儿可不好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嘴张在自己身上,凭什么就得依着别人才能说话!二爷,您是明白人,您给说说!”常四爷终于忍无可忍,提高了声量:“您看你这黄鸟,进了这茶馆儿,也默默然不做声响了,不叫的鸟还叫鸟了么?”
松二爷摆手说:“哪是在这不叫了,跟家里,现在话语也少,不欢实好动了,食儿也减了,常四爷,您可不知道,我和这黄鸟可贴着心呢!它不吃饭,我也没食欲,它不叫唤,我也懒得张嘴了。”
二德子侧着脸盯着常四爷好一会儿:“谁不让你说话了?你刚才那不是说话,是放屁吗?”
“我可没招你!”常四爷头也没回,就突然把茶碗一摔。
“你是没招我,但是你对朝廷不满了!”二德子站起身,叉着腰怒视着常四爷。
松二爷被眼前的突变吓的一个哆嗦,忙说道:“没有不满,没有的话,这不是说黄鸟呢么?爷,您息怒,不冲您!”
王利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二德子身边,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轻轻拍打他的胸口:“二爷您息怒,是说黄鸟,常四爷跟我是老相识了,想来对朝廷忠心耿耿,绝无二意!您多想了。松二爷,您带着四爷出门儿溜溜?犯不着伤了和气,咱们都是朝廷的忠民,都是一心为了朝廷!”
常四爷冷着脸,收拾桌上的茶点,不紧不慢的把吃剩的点心包在手绢中。松二爷在旁一边不停地催促一边安抚着被王利发稳住的二德子:“说黄鸟,说黄鸟!”
“这天下太平啊!黄鸟都不言语了!咱们互相揣着明白装糊涂,咱们一起做个大清梦!”常四爷扫视着茶馆缄默的众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话音一落,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二德子又被攒起了火:“好啊,常四儿,既然你这么不愿意做梦,那我就带你进大牢,你清清醒醒,你明明白白!给我绑了!”
门外忽的闯进了四个官兵,不由分说的抄起了家伙,常四爷万没想到,二德子的兵就侯在茶馆门口,这一下,也慌了神,来不及反抗,就被绑个结实。
“王掌柜,这就是你的老裕泰,这就是莫谈国事?”常四爷被绑,二德子指着一旁早已泄了气的王利发问到。
“您瞧,这不是说黄鸟么?怎么还说上梦了?”王利发哭丧着脸,无奈的瞅着二德子:“那您说怎么着?”
“罚款!不然就关了你这裕泰茶楼!”
“没有茶座儿,没有进项,茶馆儿开不成!来了客人,赚了钱,却又惹了祸,多了款项,茶馆儿还是开不成!罚吧!四儿啊,快给二爷包上!”
二德子拿了钱,在手上掂量掂量,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押解着常四爷走出裕泰茶楼,临走放下话:“王掌柜,得空儿,我可还来!”
“您走好,来不来的那是您的事儿。我受了这么大刺激,许这一半天儿就死了呢!咱们话分两头儿,也盼着您来,也盼着我好!”王利发嘟囔着,像是说给二德子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夜里,街上渐渐冷清下来,王利发看着伙计上了板子,刚要关门,只见夜幕深处钻出一人,影影绰绰,忽近忽远,好一会儿,人影探出黑幕,钻进还点着微弱灯光的裕泰茶楼。
来人非是旁人,正是王利发的房东,秦二爷。
“二爷,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有个不打紧的事儿,伙计来吩咐一声,我到您府上去听示就得,怎么还亲自过来!”王利发一边说着话,一边从柜上拿出茶杯,招呼李四儿去泡茶。
“王利发啊王利发,别跟我来这套虚的,从小到大,我就没见你实诚过一回!”
“我是想实诚啊,可眼下这买卖,实诚是实诚不来钱的。我不抵您,站着房子躺着地,家大业大,一家老小,都指望着这老裕泰吃喝用度。谁不乐意实实诚诚的,您说对么?”王利发陪着笑,捧着说道。
李四儿端上了茶,王利发亲自给秦二爷倒上,见秦二爷没再说话,只得卑躬屈膝的站在一旁,不敢言语。
“听说,常四爷今儿在这被二德子抓了?”
“有这事儿。”
“什么缘由?”
“你们读书人的事儿我不懂,我就觉着是说黄鸟儿,可二德子非说是不满朝廷。要不您给解解,是说黄鸟不是?”
“王利发啊,你跟我也没个老实!我看你这茶楼是不想干了?”
“哪儿的话,您这不是砸我们一家人的饭碗么?您侄子才几岁啊,刚入了私塾,您可别玩笑,从我爹那开始,就承着秦家关照,您好人做到底,管怎么着,孩子得念书啊,不能像我一样,黄鸟啊朝廷啊的分不清楚!”王利发又欠了欠身,后脊梁弯成个勾,眼看就扎进地里去了。
秦二爷见王利发这般模样,笑了笑说道:“得了,不和你胡扯,今儿来,给你出一主意,你这茶馆要想开下去,这个招牌啊,恐怕是不能要了。”
“秦二爷您又说笑了,这是传下来的招牌,哪能说不要就不要啊!”
秦二爷冷哼道:“那你早晚捧着这个招牌下葬!今天常四爷的事儿,就是个教训,我听说,朝廷可要派人驻扎在你这了!”
“得,要了命了!那您说说,叫个什么名字,挂个什么招牌!”
“404茶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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