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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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蝴蝶是最冷酷的杀手,也是最侠义的剑客。黑蝴蝶只是他留在刺杀现场的记号,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无人知晓他是男是女,因为见过他真面目的人都死了。
花满楼是宛城最大的妓院,最出名的不是花魁娘子,而是婢女苏婵酿制的美酒百花醉。百花醉并非由既定的百花酿制,而是据四时节令,萃取当季鲜花调制而成,色泽口感各有佳妙又不易醉,引得客人络绎不绝。鸨母不是良善之辈,可是面对苏婵总是眉开眼笑。
苏婵没有卖身契,是两年前主动上门的。时值暴雪严寒,花满楼生意清淡。苏婵衣着单薄、身材瘦削、眉眼寡淡,左颊上还有块铜钱大的青记碍眼,鸨母心里想把她赶出去。可是她说自己有家传的酿酒技艺,只因家乡旱灾父母双亡,投亲不遇才流落至此,愿以酿酒手艺在花满楼打杂,只要每日有口饭吃即可。死对头月仙楼新进了几位色艺俱佳的姑娘,抢了花满楼不少生意,于是鸨母动了心思。苏婵的百花醉果然清雅柔滑、一鸣惊人。手艺高超兼性格柔顺,鸨母并不过分拘束苏婵的行止,毕竟百花醉的鲜花得有人出去买出去采。
“闪开!快闪开!”一群衙役手按腰刀,推开街道上的行人,疾速穿过热气腾腾的早市,直奔城西何大户家。出了大案子。何大户家的公子昨夜在睡梦之中被人将头颅割走,枕边的鲜血几乎将黑色蝴蝶染透。何大户家高墙深院,狼狗、护院整夜巡视,可是何公子依然被人无声无息地砍了头,直至小妾醒来时惊恐的尖叫声划破寂静的黎明。何大户家哀嚎四起时,街市百姓的脸上却隐隐透着喜气。何公子欺男霸女,横行乡里,仗着家财万贯,视王法为无物。上个月以抵债为名将豆腐坊的闺女生拉硬拽从家里拖走,闺女当晚撞墙而死,老父亲听后一根绳子上了吊,何公子却像没事人一样,仍日日招摇过市,花街柳巷。穷人的命值什么?纹银五百两就能让县太爷眼瞎耳聋。
黑蝴蝶突现城中,何家岂能善罢甘休,急急报官,奉送纹银千两请县太爷全力缉凶,并承诺事成之后,另有重酬。城中大户人人自危,个个慷慨解囊,护院们精神抖擞,捕头和衙役们严阵以待。
“啊——”,三天后,寂静的黎明再次被惊恐的尖叫声划破。这次的声音粗哑一些,是年逾五十的汪夫人发出的。她被削掉了头顶的发髻 ,为了遮盖尴尬的头顶,只好戴了帽子。衙役赶到时,汪老爷仍被吊在房梁上,口眼微凸、大腹便便、双脚直伸,浑身散发着轻微的臭气。汪老爷原是外乡人,身量不高,其貌不扬,惯会油嘴滑舌,趁着几次栽花种树,勾引了年长他十余岁的正恨嫁的宋小姐,入赘为守财奴的上门女婿。不到一年,守财奴夫妇双双暴病而亡,宋宅也变成了汪府。汪老爷有两大爱好,一是“调教村姑”,二是雁过拔毛,并常为自己的手段洋洋得意。唯一的遗憾就是年过四十膝下无子,身上的臭气随着年岁渐增而日益加重,更让女子们避之不及。前几天,汪府忽然贴出告示招乳母,说是汪老爷终于添丁了。与此同时,听说隔壁镇李寡妇的遗腹子某日半夜被狼叼了去,李寡妇去追时误落井中,婆婆急着救媳妇伸手去拉,亦不慎落井而亡。汪老爷的尸身被放下来时,一只黑蝴蝶从他发簪处翩然飘落。衙役们倒吸凉气,汪夫人似乎愣怔了,只安静地看着衙役们将尸身盖布抬走,一句话也没说。
黑蝴蝶的再次出手,令做贼心虚的大户们坐立难安,可百姓街市上却多了好些蝴蝶状的物件,诸如花灯、钗环、簪花、耳坠、绣鞋、荷包等等......当然这些蝴蝶都是五颜六色、绚丽夺目的。就连花满楼的百花醉也是用展翅蝴蝶壶端上来的,两只翅膀,两种美酒,更添雅趣。夜黑风高易行凶,灯火通明高朋满座则似乎有助于缓解心底的紧张。花满楼的生意更好了,夜夜轻歌曼舞,百花醉几乎供不应求。苏婵更忙了,外出的频次更多、时间更长了。
整整一个月,提心吊胆、度日如年,没有新命案,黑蝴蝶无声无息。富户们稍松了口气,肥头大耳的脸上,小眼睛里又开始眨巴着狡诈的光芒。捕头和衙役们将夜间巡逻改回两班倒,让疲乏的身体好好补个觉。
“啊——快来人哪!杀人啦!”惊恐的叫声划破了黑夜,巡逻的衙役急忙循声朝回春堂药铺跑去。回春堂的东家钱老板靠坐在书案前的太师椅上,头部后仰,左胸前的大洞兀自汩汩流血——他的心脏被挖掉了。一只黑蝴蝶落在书案的药方上,斑斑血迹尚未干涸。“快搜!他一定还没跑远!”衙役们兵分四路,俩搜室内,俩点人众,俩搜院落,还有俩人直奔县衙报案调人。甫出门,恰遇李捕头带领另一队巡逻的衙役匆匆赶来,沿途并未发现形迹可疑之人。十几个人忙了一晚上,却毫无线索,搜捕一时陷入僵局。钱老板本名钱言贵,外号“钱眼儿鬼”,的确是个见钱眼开的鬼精之人,医者仁心于他而言就是天方夜谭。一副药能好的,至少分三副药;三副药能好的,起码开十副药。秦楼楚馆的龟公是钱老板的常客,县太爷的新小舅子“歪脖李”欺男霸女、胡作非为,各种折腾人的药,都出自钱老板之手。据说陈小倌就是吃了小舅子赏的丸药后才浑身忽冷忽热卧床不起的,这几日更是呕血不止,眼看着活不成了。陈小倌一死,他家的那几亩果园就只能充公了。
短短一个半月,停尸房里就摆了三具血淋淋的尸体,县太爷唉声叹气,李捕头愁眉不展,衙役们焦头烂额。富户们开始自省劣迹,尤其是近期的罪恶勾当。有眼明心亮之人暗暗提醒“歪脖李”小心行藏。小舅子心里也怯,于是哀求姐夫拨四个忠心的衙役全天贴身护卫,连如厕入睡也不例外。接连三天风平浪静,小舅子花花肠子又起,不顾劝阻,带着四个护卫去了花满楼。
花满楼客似云来,莺歌燕舞,热闹非凡。小舅子初时还稍存警觉之心,几杯百花醉入肚,便放浪形骸,指着蝴蝶酒壶大放厥词,嘲笑黑蝴蝶藏头露尾,欺软怕硬,是个只敢趁月黑风高无人之处下手的鼠辈而已。四护卫心中骇然,四下环顾,发现周边桌子都瞬间静了几分。好在鸨母经验老到,忙令乐师奏起欢快的曲谱,花魁娘子舞起缤纷的彩带如彩蝶般在酒座间翩然穿梭,气氛重新活跃起来......“起火了!起火了......快来救火啊!”门外传来呼喊声,有隐隐青烟入内,举座皆惊,一窝蜂地朝门口涌去。“歪脖李”也急忙起身冲进拥挤的人群,刚出门口,就觉脖颈处忽一凉又一热,紧接着有鲜血喷溅而出,而人群还在向前推挤。“舅老爷!”赶来的护卫惊呼一声,抓住了“歪脖李”前扑的躯体,人群总算发现了小舅子的异常,惊恐之下,四散弹开。“歪脖李”的手试图摸上脖颈,然而刚伸到胸口,只听喉咙里咕噜咕噜了两下,手一垂,便再无声息了。人群一阵静默,又争先恐后地向大门口涌去。“拴上大门!拦住他们!谁都不许离开!”护卫还算冷静,命令龟奴拴上大门,并抽出腰刀挡在门口,人群重新聚拢,大家面面相觑,皆惊魂未定。
未几,县太爷在捕头和衙役们的簇拥下乘轿而至。经检验,小舅子脖颈为短刃所开,一击致命;火情为假,是墙角几堆湿柴起烟,相信是凶手故布疑阵引人蜂拥而出。黑蝴蝶呢?火把下,一只黑蝴蝶静静地躺在门口的石阶上,上面还有几滴鲜红的血迹。显然,黑蝴蝶是趁人群拥挤下手的,而谎报火情显示他早有预谋,行刺后无人离开大门,那么黑蝴蝶还在院中吗?歌舞升平的彩厅变成了县太爷的大堂,客人、鸨母、姑娘、婢女、龟奴,都要一一上前被询问被验看,花满楼里里外外犄角旮旯都被细细搜索查遍,然而从半夜直闹到第二天正午,竟一无所获。县太爷又累又饿又困又乏,只好令所有人各归原处,案情未清之前,一律不得离家,随时听候传唤。浩浩荡荡的队伍带着“歪脖李”的尸身回去县衙,客人们各归其家,姑娘们鸦雀无声,惟鸨母暗自发愁,担心血案令生意冷清。“歪脖李”的尸体在如夫人的哭嚷之下,终于没有留在停尸房,而是在三日后入土为安。一场丧事,多家孝仪。
夜已深,县太爷终于吹熄烛火,打着灯笼离开了书房。片刻后,书房的门悄悄打开,一道黑影闪了进来。黑影似乎对书房布局颇为熟悉,入门后直奔右侧的茶桌而去,手在桌下一摸,然后直奔书案对面墙上的画卷而去。掀开画卷,竟是一个带锁的暗格。黑影微微一笑,“啪”,轻轻一声,锁头被刚才摸到的钥匙打开,银票银锭金锭排列得整整齐齐,黑影小心翼翼地取出装进随身的包袱里,又轻轻锁上暗格,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放回钥匙,闪身出门,几个纵跃,出了县衙,进到一条僻静的小巷。忽听背后似有轻微的脚步声,猛回头,街巷里空无一人;心下微松,回头正欲举步前行,赫然发现不远处有一名蒙面黑衣人挡住去路。
黑影压低嗓门,问道“阁下是谁?为何拦住在下?”
黑衣人轻笑一声“见阁下包袱沉重,想帮您分担一二”,声音清脆,竟是个女子。
“姑娘说笑了,这点分量还难不倒在下。”
女子又轻笑一声,“如果我一定要分担一二呢?”
“姑娘若有难处,在下自当奉送。若存心为难,则请划出道来!”
“这么说,阁下是舍命不舍财喽?”女子语气轻柔,听不出什么情绪。
“姑娘若一定要为难在下,那就请吧!”黑影抽出宝剑,剑锋在月色下泛着银光。
“正要请教!”女子不甘示弱,手一抖,腰带瞬间变成一把宝剑,竟是乌金所制,黑亮中泛着淡淡金光。黑影心下一动,正待开口,女子却一剑刺来,他只好举剑招架。
女子步步紧逼、招招险峻,黑影只得全力应战,根本找不到说话的空隙。
黑影初时尚左闪右避,意在见招拆招,以寻找破绽离开此地;然而女子出手越来越快、越来越险,黑影不得不集中精力应对,渐渐使出浑身解数,双方你来我往,交战了一百多个回合。黑影久战不下,心下暗暗焦急,此处距离县衙不远,若剑交之声引来衙役就难办了。适逢女子一招“晓风残月”虚虚实实,剑气鼓起青丝,剑影模糊视线,剑锋却直指心脏;险象环生之间,黑影下意识地后撤半步腾空而起又璇璇而下,剑光剑影霎时如落英缤纷,向女子头顶罩下。
“落英缤纷!隐逸门!”女子腰部一拧,身体斜卧旋转几下,恰如飞鹞般飘出剑光剑影,稳稳地立在地面,乌金剑亦不再进逼。
黑衣人一愣,原来姑娘步步杀招,是为了逼出他的师承,不禁心下暗暗懊悔。
“隐逸门剑术精妙,高风劲节。李捕头又何须懊恼?”
“原来姑娘早已看破在下的行藏。”黑影摘下面巾,赫然是县衙的李捕头。
“隐逸门清净淡泊,处江湖之远。不知李捕头为何身入公门,却又以黑蝴蝶身份暗中行事?”
“姑娘既持乌金剑,想必追查在下已久。在下直告姑娘便是。”
李捕头本是江西人氏,家里经营着祖传的成衣店,一家四口生活得平淡而幸福。姐姐十七岁时,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成衣手艺更是日臻娴熟。不料一日竟被一闲逛的二世祖盯上。二世祖提亲不成,便设计订制大量成衣,又在交货之前一把火烧掉店面,再以不履行契约侵吞定金之名将李父李母下狱。姐姐无奈,去求二世祖高抬贵手,只要救出父母,情愿卖身为婢。母亲在狱中受尽折磨,出狱后又心疼女儿,不久即伤病抑郁而亡。姐姐心痛难忍又不堪凌辱,一天深夜竟投缳自尽。二世祖觉得自己吃了亏,带人去将李父暴打至死,十岁的李捕头为相邻所匿幸免于难,却只能远离家乡乞讨为生。两年间颠沛流离、食不果腹,后巧遇下山访友的师父,被收为关门弟子,养育成人并教以武艺。师父怜他遭际艰难,允他下山游历,只要求他不露师门,以民心为心,以侠义处事。十余年来,他谨记师命,以黑蝴蝶的游侠身份行侠仗义,去了不少地方,做了不少好事。三年前,他遭遇强敌,重伤晕倒在山道边,为赴任的县太爷所救。养好伤后,感念县太爷的恩情,他先做了衙役,又做了捕头,也算半个心腹之人。县太爷原本人不坏,虽颟顸糊涂、耳根子又软,还能听进几句劝。可自从一年前娶了娇滴滴的如夫人,有了新小舅子,就经不住他们一个劲儿地撺掇,越来越贪财,加上任期将满,更是加快了敛财步伐,放任了诸多恶事。李捕头忍无可忍,暗杀了几人,因县太爷罪不至死,又是救命恩人,李捕头决定将他所敛财物全部盗走,并在暗格里放了一只黑蝴蝶,以给他一个警示。
“难怪三年前,黑蝴蝶突然销声匿迹,原来你受了伤、又入了公门。”
“是的,半年多才将伤养好。这期间只好隐姓埋名,掩盖行藏。”
“何以用黑蝴蝶做标记呢?”
“蝴蝶是原来成衣店的名字。黑色,是家毁人亡的祭奠。”
“所取金银,做何用途?”
“育婴堂,济民粮,熔成小锭夜半分放。”
“好!两个月后,县太爷任期将满,李捕头有何打算呢?”
“离开公门。游历江湖,谨遵师训。”
“好!李捕头快人快语,让人佩服!咱们就此别过!”姑娘一拱手,转身欲离开。
“姑娘既持乌金剑,想必亦奉公门之命而来。就此放过李某,回去如何交代呢?”
“乌乃刚直不阿、不隐不昧,金乃赤子之心,至纯至贵。以民为心、行侠仗义。乌金剑岂可斩刚直侠义之人?!李捕头请放心!”
“如此,多谢姑娘!”
“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姑娘一拱手,身形微晃,莲步轻移,几步就不见了踪影。轻功之妙,令人咂舌。
李捕头突然想起,他没看到姑娘的面容,也忘记问姑娘的名字。
两个月后,备受惊吓的县太爷婉拒调任,辞官回乡。李捕头亦辞去公门之位,远遁江湖。
之后不久,花满楼的苏婵姑娘也在一夜之间突然消失。
黑蝴蝶似乎又出现在其他地方。
很多年后,黑蝴蝶和百花醉依然是宛城百姓最津津乐道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