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窗之死

 

他在地狱，未来人间。

      我的初中同窗自杀了。当我从另一个要好的同窗好友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后，一种汇集着震惊、惋惜、压抑、悲悯的复杂情绪一下子涌上了心头，尽管我与这位不幸的人只有过两年的同窗浅交，但同龄人的遭遇往往最容易让人产生共情，我与好友一边对此摇头叹气，一边讲述彼此对亡者的认识与看法——该是怎样的绝望，才能让一个26岁的小伙子决心拉下生命的黑幕呀！

    “他赌博欠了一百多万，也许是两百多万，总之把父母都掏空了，他都还欠一屁股债，网贷、高利贷、亲朋好友的债加起来还有大几十万，并且更要命的是他还因诈骗判了缓刑！”

    好友的这段话，算是给出了答案吧，且不说物质上的崩溃，家庭与社会上的压力就能够让任何一个内心不够强大的人陷入死地，他该怀着怎样的心情去面对父母的震怒、失望以及眼泪，又该用怎样卑微的态度去面对昔日信任他的好友呀！他成了父母嘴里的败家子、朋友眼中的傻叉灾星、教科书上的诈骗犯，一个又一个的标签重重的烙印在他的脸上、心上，他像一匹患病又负重的骏马，在充满浓雾的深夜里跌进了深渊，再也见不到这世上的草原了。

    我实在不愿在这样的悲剧中拆分出什么警示哲理，人性的弱点向来便是可怜又可恨的，我相信这位不幸的亡友可能认识的比我还要深刻，没有人能知晓体会他的具体经历与绝望，只是听好友说，他也曾算是一个有为青年，我猜想，是他的胆魄与为人让他在年轻人中早早的辉煌明亮起来，然后内心膨胀与自大唤醒了野心与贪欲，他才犯了年轻人都会犯的错误——赌，可如果他愿赌服输的话，也许就不会丢掉自己的性命了，可要强的人又怎忍受得了这种认知的背叛与人格的耻辱呢？对于这一点，我理解他，年轻的我们只是偶尔猜中了几次命运的考题，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战无不胜了，我们曾经都做过凯旋的将军，自我的主宰者，可这只是上天给予我们的一种角色，我们终究还是要回归到我们原本平庸的生活里去，倘若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无赖、是个扶不上的烂泥，也许他会像《活着》里头的富贵那样接受这种颠覆的人生、挫折的命运，在茅草屋前、在生活的玻璃碴上跳着秧歌，可他不是生活中的勇士，也不是胆小鬼，现实剥夺了他活下去的意义，并丢给他一罐“或许、如果”的药，我只知道他从容的喝了下去，是逃避还是解脱无法定义，不过，他用善良安静且体面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不是破罐子破摔的去烧杀抢掠一番，凭这一点，他就不该再接受这世间其他的恶意与贬低了，我又觉得他像一条性格温驯却死死咬住了自己尾巴的蛇，让人有点怜悯他的咎由自取。

    现在，我不知道我该用怎样的心情去缅怀这位昔日的同窗，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措辞来定义这件事情，是因果还是命运，对一个亡者而言已然不重要了，尽管我也有过和他类似的人生际遇，但我算是幸运的，我是个一事无成的胆小鬼，平庸又淡然，不敢去做些吃喝嫖赌的事，也不敢放弃这未曾辉煌过的生命，我并非标榜自己比他坚强理智、比他优秀，倘若我和他一样从阳光明媚的草原走进了那片深夜浓雾里，我也不见得能跨过那道凄惨的深渊，而我唯一能肯定的是，我会写一封出彩点的遗书——我可能到死那天都免不了要被自己的“完美主义”所折磨。

    人这种动物是自然界最复杂的矛盾体，一边在自律一边又总想放纵，一边在坚强淡然一边又在矫情多感。我为这位可怜的人哀叹悲悯、反思感悟，甚至辗转反侧、睁眼难眠，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人生哲理”，却又讲不出任何内涵深奥又符合时宜的警句良言来，那些挂在教室墙上、印在街头巷尾的劝世句子能改变什么呢？我们无不通晓这世间所有的道理与逻辑，可还不是要在自己碰头流血了之后才将那些“老人言”奉为真理么？悲惨故事正在年轻人当中发生着，也必然会不断发生着，因情、因爱，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年轻人没有什么该做的、也没有什么不该做的，这生命脆弱又美好、灿烂又孤独，糊涂也好、灵光也好，这人生总会有遗憾；忧郁也行、豁达也罢，这世界总是有血泪。

    也许人活着，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就是最大的幸运吧。

                              ——逝者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