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如何天上月――程英
素心如何天上月――程英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
——林黛玉《琴曲》
1
早有写程英的想法。奈何爱她太深，实不知从何着笔，怕皴染太过，反失真璞。
程英乃陆家庄表小姐，何沅君的侄女。自小在陆府长大，同表妹无双日日嬉游，倒也闲逸。江南温山软水、春和景明，浸出来的女儿多半温惠柔和、浓淡相宜。若她一生这般度过，继豆蔻之年定个温润如玉的少年郎，不宠无惊过一生，也是怡人的。
奈何李莫愁因爱生嗔、因嗔转恨，带洪凌波血洗陆家庄。陆氏夫妇无一幸免，只留得无双与她二人逃出生天。犹记那日，血光漫天，腥味浓稠，冰魄银针所及之处，尸骨满地。表妹紧紧握着她的手，在何沅君渐渐涣散的瞳孔中越逃越远。
那是程英第一次接触死亡。
毕竟小儿之力有限，纵使她与无双再费力逃生，还是眼睁睁看李莫愁一袭紫衫凌驾于前方稀薄的空气。
李莫愁眯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轻蔑道：“去哪儿啊？”
落英缤纷，翠叶疏松，天空蓝得苍白无力，轻轻一揩，尽数拂落。程英攥着无双颤抖的手，薄弱的双肩纤晃，目光却坚韧无余。那一刹，她以为要跌落万丈深渊之中。
风声细碎，周围的林子有人影晃动的踪迹。程英见李莫愁略微失神，自己和表妹便被一双手带进了树林之中。
所幸，安然无恙。
待程英安抚完惊魂未定的无双，抬眸便看见一名气质闲散的少年，噙一抹如兰似麝的微笑，眉眼之间一派落拓不羁。
他说：“这女人厉害得很，你们日后小心些。”
他还说：“我叫杨过。”
杨柳东风树，轻轻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是离别多。
这个姓，似乎是为离别而生的。
程英心下默记，当为来日图报。只是一敛眉的功夫，那姓杨的小公子便失了踪迹。身边只剩下战战兢兢的无双，睁着一双晶亮的眸子，扯着她的袖子不肯松手。
烟霞蔓延的方向，荡几绺青嫩枝芽，芳草渐深，乱花渐入。离人立于桥头，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襟袖上空惹啼痕。
程英青衫而立，乌云如墨，黛眉与远山遥相呼应。
2
陆无双还是被李莫愁捉了去。程英于末路穷途，偶遇黄老邪，遂拜其为师，成了关门弟子。至于杨过，邂逅小龙女，众所周知。
春来遍是桃花水。桃花岛的几年，程英承其师教诲，又聪敏温慧、心思细腻，武功已至上乘。据书中记载，她十七八岁已练就上乘轻功、弹指神通及玉箫剑法。
至于容貌，我便直接摘取了：清丽秀雅，容色极美，淡雅宜人，风致嫣然，一双妙目明净澄澈，在黑夜中炯炯生光，雪白晶莹的鹅蛋脸上有一个小酒窝，脸红时颜若玫瑰，端庄中透着几分女儿家的娇羞柔嫩，一身青衫的她，秀美而又恬静，总是给人带来淡淡的感觉，有几分小龙女的神韵，却又颇有不同，更不似郭芙娇艳逼人，如同火炭般刺目。
总结来说，就是淡雅如兰的女子。便有此淡雅，方才以玉箫相称；有此淡雅，方才以青衫为衣。
小龙女白纱裁裳，以玉为骨，秋水为神，不食人间烟火。这般女子纵惹人艳羡，却不至于爱不释手，许应了那句“水至清则无鱼”。郭芙娇艳逼人，牡丹、玫瑰尚且不足媲美，且天真刁蛮、心无城府。这般女子，男子如何考量我不清楚，于我算不得喜爱，须男子处处护持娇惯。完颜萍楚楚可怜，耶律燕豪爽不羁，陆无双娇蛮活泼，公孙绿萼纯粹懵懂，只程英淡若流云、慈悲豁达又不失女子缱绻温柔之态。
一家之言。此番评论只因我对程英偏爱太过，实不足信。
那日，杨过为救黄蓉伤于金轮法王之手，程英出手相助，遂将杨过带至自己草庐中养伤。
少年不忘的恩人再度出现，微光之下，气度未减，依稀旧日洒然侠骨之态。杨过伤势不轻，已开始喃喃自语，皆是一个音调，重复道：“姑姑……”
他魂牵梦萦的姑姑，纵不算丽冠群芳，也定是清绝脱俗的美人。程英敛眸自笑，轻抚触手粗糙的面具，心下不经意泛上一层淡淡的雾霭。瞳孔中再次映上一张俊秀清朗的脸，眉间微蹙，看不到双眸，却笃定知道里面一定落满了清绝国色的身影。
很多时候我们对旁人的好感，来源于他们对某人某事至真至诚的深情。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言谈起来眸中泛起的光彩，鲜艳过绯红瑰丽的烟霞。
程英只淡淡听着，替杨过细细擦去面上沾惹的尘灰，包扎好鲜血渐渗的创口，又一次次轻声安慰，直到他蹙着的眉徐徐舒展。此刻，她该是高兴的吧，以至于拂开宣纸，蘸墨写就：“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见到你，我怎能不高兴呢？
月光透过窗棂，错开斑驳树影，一股脑儿漏在丝缕交错的宣纸上。程英眉间淡淡，眸中缱绻拾级而上，深处一片蔚蓝如水。
古诗云：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
谁言只素帕相思纵横？宣纸亦然，植物的根茎被反复碾磨，直到最后经纬交错。
若然有女子以宣纸为笺，各位万勿拂了她们影影绰绰的九曲柔肠。
3
翌日，杨过在天光拂面中苏醒。但见一青衣女子，又思自己伤势颇重，唯恐失礼于她，便道：“你……你……不见怪罢？”
程英见他窘迫模样，倒是大方道：“我自是不会见怪，你安心在这儿养伤罢。等伤势好了，便去寻你姑姑。”旋即继续道：“别太担心了，终究找得到的。”
当下杨过只觉这几句话温柔体贴，三分慈和中又带着三分的敬重，令人既安心，又愉悦，与他所识别的女子全不相同……这位青衫少女斯文温雅，殷勤周至，知他记挂‘姑姑’，就劝他好好养伤，痊愈后立即前去寻找。但觉和她相处，一切全是宁静平和。
我私觉，若你知晓心上之人终不会携你同归，倒不如留一分余地，彼此心知意懂，但不必痴缠。他若欣赏你，必当成为君子式的刎颈之交。而人一生短如朝露，有此缘分也算百世修来，比那夫妻情分逊色不了几分。
而这，需要泪水慢慢浇灌。放下二字，说来容易得紧，嘴硬的人常悬于口。夜深呢？那张云淡风轻，看起来豁达明朗的脸是否依旧？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杨过居住草庐的那段时间，应当是程英此生缅怀最多的年岁吧。为他裁衣，慢收的口，新绣的襟，一针一线倾尽心意与柔情。清晨携篮入市，炒一盘新蔬，酿一壶梅酒，再用小火炖一锅清甜爽口的汤。杨过自然地接受这些款待，一如程英行云流水般自然地完成这些日常琐事。
直到一日，杨过仰着一张嬉笑的脸道：“我想吃粽子。”
程英心中一喜，以为他认出了自己便是当年的小女孩，脱口便道：“你猜出来了？”
杨过一愣，不知她所意何指。
程英继续说道：“你旁的不吃，偏要吃那粽子。你定知我家乡湖州的粽子是最出名的，你还道没有猜出来么？”
杨过想了半晌，回忆起自己是在嘉兴待过，但程英究竟是谁，他还是未想到。
程姑娘，你的杨大哥只是单纯想吃粽子罢了。
但喜欢一个人时，那点捕风捉影、草木皆兵的能力，确实胜过平日千番。
是吧？至少我第一个承认。
4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是程英独自在夜里吹的箫曲。偶被杨过听到，恰巧小龙女常奏古琴，他便对音律略通一二，知程英吹的乃是《淇奥》。
意思大致翻译过来是这样：看那湾淇水岸边，翠竹挺立修长，有一位君子，似象牙切磋过那般雅致，又似碧玉琢磨过那般温润。
而我们杨过当真如此么？从小被黄蓉视为狡猾不正，又被郭芙和大小武欺负，导致性格带点邪戾之气。后遇见小龙女，耳濡目染的熏陶，性子安和许多。但小龙女出走，众人反对其师生恋，再次激起了他顽叛的性格。就连黄老邪，都说他有几分自己的影子。虽我亦爱黄岛主，但说他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形象，我也是不大赞成的。杨过，与诗中所言之君子形象，算不上南辕北辙，也是大相径庭的。
但是怎么办呢？喜欢一个人，你自己觉得他是什么样子，他就是什么样子。穆念慈心中的杨康与众人眼中的杨康，自然是不相一致的。
当杨过听罢，也自问：程姑娘说的君子是我么？
看吧，连杨过本人都不承认。
说一句题外话。当我们喜欢一个人，一定要问清楚自己是否真的喜欢这个人，还是迷恋的仅仅是自己以他的样貌构造的一个幻影。也许我们抛尽了泪珠、舍尽了力气、用尽了痴情，最终发现这个人不过如此。
我们在每个人身上付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而我们自身能提取的精力亦是有限的。所以，不要枉费，虽说吃一堑、长一智，但时间的流逝飘飘然也就过去。有很多值得倾尽热望的人，万莫水中捞月。
程英，她喜欢的人，虽不是花满楼般的温润少侠，却是光明磊落的一代英豪，黄蓉所认可的西狂，郭襄念念不忘的神雕侠。
5
那一日，阳光好得闭上眼便觉春暖花开，云山乱，晓山青。杨过携着小龙女的手，沧桑的面容不减丝毫英俊。
程英看到了小龙女，白衣点染，不沾纤尘。青丝铺悬，成了她素白的唯一点缀，玉雕似的美人。笑起来天淡江清，眉目舒展如松风过境，面容绯红若霞映澄塘。意气殊高洁，梨云堪羞，实愧姮娥。
小龙女同杨过启口道：“二妹。”
程英笑着点头。身侧站着的，还有她寻到的表妹——陆无双，姐妹二人均对杨过芳心暗许。陆无双不及她淡然，早已哭成泪人。但眷恋再深又如何？杨过终会随着小龙女归去，自此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他说了最后一句：“二妹，三妹，后会有期。”
可他们都知道，此处一别，便成永诀。
昔日杨过独创黯然销魂掌，此番归去，定当使将不出。他早已将这份情绪转托给了天涯各处的女子。独自坐在峨眉看烟霞的郭襄，已为人妇的完颜萍、郭芙，还有眼前义结金兰的双姝。
杨过终究是走了，烟云一踏，双双飞过十丈软红。
陆无双扯着程英的袖子，涕泪不止道：“表姐，他走了……”
程英双眼朦胧，望着千山，鸟鸣声不绝于耳。松生空谷，风传来呜咽之声。而那云，舒卷自任，淡淡薄薄的一层。她揽着无双的肩淡淡道：“三妹，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聚，散了又散，人生离合，亦复如斯。你又何必烦恼？”话至最后，亦落下泪来。
伤情处，千山凝碧，川流生烟。而远处云霞，殷红绚烂，堪比那嫁衣鲜艳。
我知人生离合聚散稀松平常，亦知海内知己不过天涯比邻，但这泪水不懂，我奈它无何。
终有一日，我知行合一，重新面对这八荒六合，可以一任往事翻检而过，面带笑容。生而为人，修习的便是这放下二字。我要用我的爱供养你，一如供养草木繁花、三川四海、日月星辰。杨过，我愿你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以爱为笼，则多毁于无常，终归于殒灭。
以天地为笼，则雀无所逃，人复如是。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