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不停》|时间终将带我们找到谅解的出口

一

是枝裕和的镜头并不是演绎生活，真实得给人的感觉，是记录生活。

《步履不停》记录的就是一个平常家庭里的一段故事，而且这段故事就好像是碎石破开水面一样，插进平静的生活，波纹皱起，风来又渐渐涟漪平稳，破痕缝合。

 但是人啊，面对巨大的意外时，卑微懦小，恰似命运手掌里被捻揉的蚂蚁。

被痛苦撺取的感情，在此后漫长的时间里，醒目而顽疾，久久不能销蚀，只能等待生活日积月累的细碎慢慢冲淡，慢慢冲散。

 父亲恭平是一位已经退休的医生，他以此职业为骄傲，一生取得的成绩也受人敬重。 他把自己的职业理想继续寄望在孩子身上，长子纯平生来聪慧顺从，不负所望，成为了像父亲一样救人于苦痛，勤勉于学识的医者。

次子良多从小爱画画，不想当医生。所以在他心里，良多永远不及当医生的纯平，是个不学无术，没有作为的人。

 不过，这样的家庭已经很幸福了，像一个幸福社会的缩影，身属其中的每一个人都不尽相同，也不必相同，大家各司其职，各得其所。

 但是，15年前，纯平为了救一个溺水的小孩而葬身大海。

命运带给这个家庭的当头喝棒，敲得钝重且扎实，不仅是父亲恭平大半生的殷殷热望被猛地掐断，也是母亲此后余生，永远不可能摘下的痛，那钝进肉里的痛，钝进心口的痛。

 “来扫自己孩子的墓，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吧。” 那个已经七十多岁，颤颤巍巍的母亲，手持一勺清水，细细稳稳，从碑石最上方的左端慢慢淋过右端，而这句话漫不经心地接在“夏天啊，太热了”的无奈语气里。

能让人听出，搁置了15年的痛楚，在这位母亲心里，哪里能淡呢，只会发酵得更加厚重。

就像她一定要让那个得救的孩子，15年里已经成了一身肥肉但找不到正式工作的成年人，每年都来拜祭纯平，让他不能逃脱愧疚。

 其实，我们可以看出，她放不过的是自己，不肯放过自己去遗忘失去，不肯放过自己去抛下不幸，更不肯放过自己没有怀念地走进往后生活。

 放不过自己，不就是抛不下爱着的人吗？死去并不是真正的消失，被世界上的最后一个记得的人遗忘，才是真正的烟消形陨。

 这么看来，死亡是可怕的，但也没有那么可怕。

就像令人震慑的不是蛹的死亡，而是蝴蝶的诞生，穿破千万层的束缚，逾越无边黑暗的囚禁，承受寂寥孤独的等待，只要一个结果，让美丽世界看胜之美丽的我，亦让胜之美丽的我看看这美丽的世界。 生活的绝望是如此，生活的希望未尝不是这样。

二

电影全篇的场景都围绕儿子女儿回老家拜访父母进行，虽然大家对死去的亲人都有抛不下的怀念，但大体都是全家团聚的融融氛围。 只是，在这栋突然就热闹一下的老房子里，我感受最深的其实是孤独，尤其是那位七十多岁善良柔和却也苛刻的母亲的孤独。

 《步履不停》延续了是枝裕和平淡生活里的温柔的风格，但是，画面转瞬的片段，藏不住每一个人不能与人说的孤独和落寞。 父亲恭平放不下的骄傲和威严，成了隔绝自己的界限，界限里划分出了孤独。 每个人都会有一首偷偷听的歌。

一定是一首不能和任何人分享的歌，甚至可以说是舍不得和别人分享的歌。

并不是这首歌有多么希珍，动听，昂贵，或许换一个人，就成了等不到第三句歌词的下一曲切换。 可是那样一首歌，恰好在某一个特殊的时间，发生的特殊的事情里，完整地装载了自己的记忆和情绪，哪一句歌词混含当时的眼泪，哪一声和旋刻进恶狠狠的咒骂，哪一段音律跳动不可平息的心痛，无人相通，只有自己知道，那不是一首歌，是擦泪的纸巾，耐心的倾听，温柔的抚慰。 对良多的母亲来说，《蓝色灯光的横滨》就是这样一首歌，从三十多年前开始的记忆。

 三十多年后，和自己一样已经年老衰垂的丈夫泡在浴缸里问起，为什么会喜欢那样一首歌时，浴室玻璃隔板之外，叠着丈夫的衣物，她一如既往地平淡解释： 当时我带着几岁的良多去了那个女人家楼下，我听到你在唱“你所喜爱的香烟的香味 横滨 横滨的蓝灯 永远在我们俩的世界里”，我第二天就去影碟店买了这张唱片。

这天晚饭的时候，父亲恭平还在给新来家里的媳妇说她这未来的婆婆啊，不懂音乐，不会欣赏艺术，年轻时带她去看歌剧，竟在剧场里呼呼大睡，甚至打鼾。

婆婆这个时候自顾自地唱起了《蓝色灯光的横滨》。

 那是她唯一会唱的歌。

看来，孤独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大概就是无言地吞下一些委屈，一些痛苦，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扮演自己需要扮演的角色，难受着，难受着，也就没有那么难受了，至少那个角色已经练习得非常娴熟了，生活刁难的对象，大多也只是那个角色而已。

再不济，就像良多的母亲一样吧，把家里的冰箱塞得满满的，“冰箱里塞满东西会让人有安全感”。

 食物和爱一样，是这个世界治愈痛苦的药材。

 三

原著小说里，最后母亲病危，良多固执地要医救，母亲在病危中多活了三个月。

医生护士都说，只是延长了她的痛苦而已。 “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会怎样？身为医生的父亲会如何判断？身为丈夫会有何种感情？如果大哥活着的话会怎样判断？”良多偶尔会想起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

 “人生，总有那么一点来不及。”失去父亲母亲后，这是他最真实的感受。 步履不停，人生就是不断地寻找，不断地失去，时间终将带我们找到谅解的出口。

 谅解别人。

 也谅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