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的名字叫骆艳丽【刷锅31】
外面,天已经黑得 严严实实,低矮的屋里,蒙满了灰尘的电灯张着昏花的老眼,照着黑漆的小方桌。小方桌四周坐着爹、小叔和表叔,他们的影子被灯光拉得老长,黑黑的影子晃荡在身后的土墙上。他们的食指和中指都夹着粗粗的旱烟卷子,爹光着膀子,棕褐色的胸脯上挂着闪亮的汗珠,表叔不停地摇着大蒲扇,额前的发梢上抖着细密的汗水,小叔穿着一件印着“东原化肥厂”字样的白背心,许是日子太久的缘故,白背心早已泛出深浅不一的黄色,肩膀和背上现出网状的破洞。他把背心上翻,卷起了一半,系成钮扣模样,露出黄铜一般色彩的脊梁。
整个屋子里青烟弥漫,散着呛人的气味。在他们身前,各摆着一堆尾巴长短不一的带皮长果(花生),桌上排着四个菜:一盘子黄瓜拌猪脸子肉,一盘子炒鸡蛋,一盘子豆腐粉条,一盘子黄豆芽,他们三人围着小方桌喝酒。
娘炒好菜之后,也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旁边,看他们喝,听他们扯,娘的脸上满是笑意。
我进了家,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一头钻进里间屋,把自己扔在床上,里屋没有开灯。光亮是他们的,黑暗则属于我自己。我的脸朝着土墙,一整天的纷乱便也像黑暗的羽翼一样铺满了我心底。
在我关上里间门的同时,也把光亮关在了门外。可当我面对墙壁低声啜泣的时候,土泥墙模糊反射出门缝里钻进来的一线光——这线光使我知道,即使在黑暗里哭泣,我的心依然醒着,依然能够看到光亮的影子。
人生,大约无非就是由黑暗和光亮组成吧,就像生活无非就是等待、抽泣和欢笑一样。
比如此时,当我面对着墙壁啜泣的时候,门虽然挡住了光亮,但外屋里他们的谈笑,却分明地钻进我的耳朵。
我的内心充满了忧伤,没有谁能理解我今天蒙受的羞辱,这种感觉我又能够对谁诉说呢?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包括辛梦远。
身边似乎围着很多人,爹娘、兄弟、姐妹还有各路的朋友,可当我睁开眼真要寻找的时候却陡然发现:没有谁。快乐也罢,悲伤也罢,自己默默品味。
明明受到了羞辱,却还要强迫着自己做出笑脸模样,除了无奈,我愤怒。
黑夜能淹没我的身体,却无法让我的心灵安歇,相反在那暗黑的海上,各种念头像狂风卷裹的浪花,一个浪,一个浪地扑了过来……
“再也没有比他娘的老百姓更难挨的日子!”表叔高声大嗓地发起了牢骚,“大冬天浇冻水,就算熬到天黑,你也得等,水再凉,你也得光着脚丫子蹚了水里,冷不冷?谁他娘的不知道冷,那水冰得小腿肚子哆嗦抽筋,可你有啥法子?大热天给蒸笼一样,你也得钻那人多高的玉米棵子锄草上肥,玉米叶子像他娘的刀片子划得你浑身血道子,你不怕疼?可疼有啥法子?“
”牲口还有个饥乏呢,可当庄稼人的有时还不如牲口。活摆了那里,你一分钟也不敢耽误,你想懒,地里的庄稼棵子不愿意你!可这一老年下来,一颗汗珠子摔八瓣,最后得了个啥?还不是照样靠牙缝子里节省过日子?都说老百姓抠,小气,一分钱也能攥出汗来,这简直是他娘的放瞎屁,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不知道那一分钱怎么来的!站着说话不嫌腰疼,让他当一辈子老百姓试试?”
“就是就是——!”小叔弹了下长长的烟灰,那爆裂的烟灰便落花般地散落地上,“咱小老百姓就好比一只羊,随便是个人都能薅你几把毛。集资提留捐款什么事也落不下你,随便一个人都能给你甩脸子,没办法啊,谁让咱是小老百姓?小老百姓好欺负啊,不欺负你欺负谁?小老百姓什么用也没有,除了会伺候庄稼稞子还能干么个,也别怪人家看不起,可咱办事得求人家啊。就说缴公粮吧,你拉着自己的粮食交给国家还得受他娘的窝囊气,咱就不说当官的,那些收粮的小衙役成天拉着个长脸子,没盒好烟他就让你过不去!”
“唉,别说了,谁让咱当了个老百姓!“爹咳嗽了几声,他一定又在抽那呛人的老旱烟,”一脚踩下去谁还不都得踩死几个蚂蚁,别怪人家的脚啦,谁让咱前几辈子没积德没摊上有本事的爹娘,生来就是蚂蚁的命,不踩你踩谁?人家也许根本就不屑踩你,可一不小心就踩死了你……”
“咱这下可好了,二妮子攀上了这么一门子亲戚,咱也终于有了一家吃公家饭的正经亲戚了,以后,说不定就沾二妮子的光……”
“如果二妮子考上中专,咱家也有公家人了……唉……也该熬出个人来了!”
娘扯了扯表叔的胳膊,嘴角一撇,小声嘀咕到:“小点声……她回来光掉泪……不高兴……”
他们便低头,叹气,也许,他们不会理解我此时的心情。
当发面团子盯着我浑身上下地打量时,我感觉自己像一头被牵入牲口市场的骡马,人们围着我的身体评头论足。一种被羞辱的滋味让我的心隐隐作疼。我简直都厌恶自己的卑鄙,我分明是在接受一种交易,最终我获得了中专考试的指标,可我牺牲的是什么?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努力到底有什么意义,拼过来拼过去,自己最多只能拼到了成绩,改变命运的机会还是攥在别人手里,而为了这个机会,还必须寻门路托关系各种交易。
在白净脸笑模笑样地用话敲打我的时候,我内心就已经充满了愤怒——那个中专指标不该属于我吗?如果不该属于我,它又该属于谁?如果我不争不抢,那个从我手中抢到指标的人又将付出什么样的赌注呢?
我无法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我脑子里已经模糊地推测出关于中专指标的故事。
那真是一次奇怪的见面,说定亲不像定亲,说送礼却也不像送礼,但我没有想到正是那天的见面,拉开了我生命中最不堪回首的一场梦。
是相亲吗?当地风俗都是女相男,都是男孩子赶到女方家或者媒人家里,让女方的七大姑八大姨过一遍筛子,可我却是被表叔领到了男方家里。
是定亲吗?也不像定亲。我听来的别人定亲可从来没有这个样子。
即使在1988年的农村,按我们当地习俗,男女定亲也是一件相当隆重的大事儿。彩礼钱不说了,给女孩子买几身衣服也不说了,光那压贴子的钱大约也得六七百块——所谓贴子,也叫庚贴,男女双方互报生辰八字,找当地有名的先生算一下合不合,有无相克,如果一切合适,那就是天造姻缘,男方一般要给女方六百或者八百块钱算是压贴,这很有点集市上交定金的意思,如果后来是男方反悔,那所有的彩礼啊,衣服啊,定金啊一分钱不退,如果是女方不同意,除了返还这些东西,可能还得赔上全村人的唾骂和指责。
可那天这一切都没有,我给他们倒了一杯茶,算是默认了这门亲事,他们把我爹买的两条香烟回过来,另外又加了四包糖块,这四包糖块就算是他们对这门亲事的表示——我虽然从内心里抵触这门亲事,但他们这样轻慢的做法更是让我感觉到了羞侮。
骆赛赛非要拉着我往他屋里去说话,大人们笑着,看着我,没有人反对,在他们看来,一切都是合情合理。架不住他的纠缠,我把他叫到了院子外面,不咸不淡地和他谈了几句,我根本不知道和他谈了什么,唯一的印象就是怕,他那双色迷迷的眼睛,除了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就是在我的胸前游弋,恨不得一口把我吞下去的样子。我的身子像一座古老的城堡,在骆赛赛面前本能地关紧了所有的大门……
“今天两个孩子的事算是定下来了,这可是一件大喜事儿。要不,我定个饭店,咱弟兄几个好好地喝一杯?”白净男依然是满脸不变的微笑。
“可别介,你们公家事多,挺忙的。”我爹连忙立起身,摆着手推辞,他也许是真的推辞,他从内心里有点怵,他还从来没和公家人一块吃过饭呢,何况是和乡里的领导。
表叔倒是没说什么,他是中间人,他觉得留下来吃饭是个正理。
我叔也附和着我爹,我呢,当然是想着早一会离开这鬼地方,早一点远离骆赛赛那狼一般发绿的眼睛。
“也好,现在也是个比较敏感的时期,等到哪天全部安定下来,咱们一定好好喝几杯,哈哈哈……”白净男笑着立起身,发面团子也跟着立起身,送我们离开了院子。
我爹和表叔他们倒是挺高兴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受到轻慢的感觉。
回到家,爹撕开一条香烟,给表叔和叔叔每人两盒——看来爹是真高兴,如此昂贵的香烟,他别说没抽过,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要放平时,他一定要想法给商店退回去或者换成别的东西。
表叔高兴地把香烟放在口袋里,爹又随手撕开一盒:“咱今天也浪费一回,尝尝这好烟到底是什么滋味儿!”
他们抽着烟,喝着酒,高声大嗓地谈笑着,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烟雾,在那升腾的烟雾里,盘旋着一种扬眉吐气的气息。
他们没有人注意躲在里屋的我,他们当然也无法知道我此时的心情,也许在他们心里,此时的我正娇羞地想着美好的未来吧。
我偷偷地抹去泪水,可那泪水像那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刚抹去一层,新的一层又滑落在脸上。
我的眼前,又晃起了骆赛赛的目光,那目光如潜在草丛里的毒蛇,幽冷,阴寒,黏糊糊滑腻腻的令人恶心,那蛇高仰着头,吐着血红的信子,游弋在我的胸脯上。我的心猛地一抖,身子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这个骆赛赛,我以前并不认识,但他的名字,却早已如雷贯耳。
在我们乡的每一所初中学校里,他都是一名鼎鼎的人物。
他比我的第一个初三要高一级,我和他没有交集,我真不知道他怎么就知道了我的存在。
他的学习烂得一塌胡涂,初三毕业的时候,他自己都说认不全26个英语字母:“它们全都认识我,可我不认识它们啊,中国话都不够学的,学他妈的什么英语!”
他留着三七分的长发,头发每天都是明晃晃的,大家开玩笑说蝇子趴了上边也得劈叉,远远得就有一股发乳发蜡或发胶的香气;他的脸算不上难看,白白胖胖的显示出富有的家底,远看像一只刷了蜡的苹果闪着亮光;他几乎熟悉每一种护肤品的牌子,什么粉底啊,保湿啊,祛豆啊一类让人迷茫的名词他能如数家珍;他的书包里装得最多的就是护肤啊保湿啊的各种“香”,所以就有人给他起了个绰号——骆三香。
有人马上就不同意。
“人家明明是头光、脸光,桌面光,课本光,听说有个搞地质的叫做李四光,咱乡难道不能出个骆四光?”
人们疑惑地望着那位提出如此高见的伟人。人家也就扳着手指耐心地讲解开来:“头发永远光亮亮油晃晃,不错吧?脸蛋永远抹了奶油似的,光滑滑闪人眼,不错吧?桌面上几乎没放过课本作业本,光滑得像飞机场,不错吧?人家的课本保存得最完好,几乎找不到一个字迹,光鲜鲜得像新发的一样,不错吧?”
大家鼓掌。
但人家骆赛赛似乎还嫌名字不够响亮,他在一个学期之中,曾经改过三次名字,这也是一时佳话。
他老爹给他起的名字叫骆梓健,他勉强地用到了初二,然后在初二的下学期,他给自己起了个新的名字“骆爱美”,就在这个新名字还没叫顺口,大家还纠结于新名和老名之间的时候,他又改名了——骆美华。别说任课老师,就连班主任都常常叫错他的名字,可每当叫错的时候,他总是郑重其事地纠正别人,这种状况持续了多半学期,大家开始接受“骆美华”这个名字时,人家又一次找到了班主任:“老师,我要改名!”
班主任无奈地望着眼前的活宝,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想气却又不敢生气:“又想起什么好听的名字了?”
“骆艳丽。”
“什么,骆艳丽?”班主任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这明明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啊?”
“谁说这是女孩子的名字,从今天起,这就是我骆艳丽的名字,骆艳丽!老师,你在课堂上可不能叫错了。”
大家背地里笑成一团,甚至怀疑他是否生错了性别。
可他明明没有生错性别,他对所有的好看一点的女孩子都有兴趣,每当他发现漂亮的女孩子,他的眼睛就会射出贼亮贼亮的光,他的脚就会不听话似的缠着女孩子,腆着脸子问东问西,然后发起一波又一波的爱情攻击。
如果哪个同学看到他老老实实地趴在桌子上写字,不用猜,那一定又是给女孩子写情书呢。
也总有女孩子愿意吃他这一套,所以,他身边说笑的经常是不同的女孩子。
可也有人不吃这一套,有一天傍晚,一个女生哭哭啼啼地找到了校长办公室。
骆艳丽竟然尾随着这个女生进了女厕所,一进厕所就搂住了人家要啃,甚至想脱人家的裤子,要不是有别的女生进了厕所,这事情还不知道会是什么结局。
校长很为难,先是当着女生面批评了骆艳丽几句,让他站在办公室里反省,然后校长把那个哭着的女生叫到了另外一个办公室。
“他没怎么着你吧?”
“他……搂我……乱摸……脱我裤子……”女孩子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
校长摇头,很气愤的样子。
“这事学校一定会严肃处理。嗯,严肃处理!”沉默了一会,校长安抚女生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毕竟……没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是吧?这事说出去也不好听……要不,你就相信学校,别再声张这事,学校一定会处理他的,行吗?”校长一边观察着女生的脸色,一边斟酌着字句。
女生哭,不停地抹去脸上的泪水。校长递给她毛巾,像和蔼的父亲安慰女儿一样:“这样的事,没法传啊,尤其是女孩子,男生可以不要脸,女生可丢不起这个人,你说是不是?”
经过校长一番漫长的安抚,开导连同吓唬,最后,那个女孩子答应不告诉家长,只要求骆艳丽保证不再做类似的事情。
但这个保证,骆艳丽根本就不屑做。
说实话,骆艳丽并不害怕校长,他打心眼里没把校长当作一回事儿,在校长批评他的时候,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想起校长拎着礼物去他家喝酒的样子——你在我家怎么说的啊,敢惹我?什么玩意儿!他在肚子里暗骂着……
装什么装?你敢把我怎么样,哼……
他正在生气呢,校长竟然不给他留一点面子,当着女生批评他,还让他在办公室罚站……骆艳丽越想越生气,他歪着头,斜着膀子,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一只脚不停地点着地闹出动静,挑衅地看着校长。
最后,是校长给那个女生保证,保证骆艳丽同学绝对不再对她做类似的事情。
打发女生回去后,校长拨通了骆助理的电话,一阵子请安问好之后,校长怯怯地说了句:“赛赛还行,没什么大事,男孩子调皮也正常,回家让嫂子问问他发生了什么,说一说,劝一劝,别真闹出什么大乱子。”
今天,就是这个骆赛赛,我竟然与他定了亲,一想这事就如同吃饭咬出半截子苍蝇来一样恶心。
可是,不这样,我又能怎么办呢?
唉!
只愿,骆赛赛能够给我二十几天安稳的日子,让我能够安静地学习,去推开那扇窄窄的门缝,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