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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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清阳站在比武招亲的擂台上,怀里紧紧抱着一把剑。他年纪不大,乌黑的长发扬起在风里,染了秋天的寒霜。谁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仿佛盘古开天辟地时,他就站在那里。
“三师兄,你还是老老实实下来吧,待会大师兄来了,可有你好看了。”一众弟子站在擂台下起哄。
“毕竟是比武招亲,都有机会的,我只是......只是想努力一下。”年轻人偷偷瞄了一眼台下的师妹于桐瑶,急得涨红了脸,“至少,未来想起这一天,我不后悔。”
“大师兄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句,人群一下安静下来。
李清舟一袭黑色宽袖长袍登上擂台,脸色苍白得像是缺血。他对着台上的长辈一一行礼后,再向着对面的年轻人一拱手,“拿出你的真本事,不用留情。打败了我,除了小师妹,这天下第一的名号也是你的了。”
“那师兄小心了。”穆清阳垂首回礼,剑已出鞘。
李清舟望着那个年轻人,脑海里却浮现出谢神医的话,“我说了很多次,你中了这样的毒,不能再运功了,你为什么不听?”
“可是我好痛。”
“我封住你的穴道,你好自为之。你遭受这剜心之苦,不就是为了活到那一天么?你不是想成全他们么?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这也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医治了,李清舟,你以后别来找我了,我要走了,离开这个让人伤心的地方。你记住我的话,日落时分,你的生命之泉将会枯竭......我也要失去我唯一的朋友了。”
初升的太阳照在剑身上,闪着刺眼的光。李清舟叹了一口气,将剑锋轻轻点在地上,这是发起进攻的预备。
穆清阳身躯微微下沉,整个人绷得像一张硬弓。他知道那个人是剑道第一人,虽然自己与他的差距已经很小,可那个漂亮的小师妹没有给他时间。
一阵风来,吹着李清舟的长发飘起,他微微侧头想要避开扫过来的发梢。机会被穆清阳把握住了,他随剑而动,一道流光掠过,微风也被那道剑光割开了。李清舟睁开眼睛,看着高速逼过来的剑,本能地想要拨开剑锋,可穴道早就被医者封住了,虚弱的身体根本无法做出回应,只能眼睁睁看着剑锋越迫越近,越迫越近......
鲜血随着剑锋的离去溅在半空,世界仿佛在那一刻静下来。
“师兄,我......我以为你能躲开。”穆清阳望着那个人,一脸震惊。
“我输了。”李清舟踉踉跄跄拖着剑,走下擂台,一袭黑衣被风吹起来,一起一落。剑锋划过坚石,擦起一溜细小的火花。
“师兄!”于桐瑶奔过来,大红的裙裾飘在风里。
嘶哑的哭泣声仿佛从遥远的天外传来,听得人心里发凉。李清舟吐出一口血,望着那个悲伤的小女孩,她的脸上是那么绝望,“对不起,师妹,我输了。”
“你答应我你会娶我的,你答应过的!”此时的于桐瑶就像一个落水之人,双手死死抓着那根细细的稻草。
“人们都不相信命运,可无助的时候却都跪进庙观,渴求上天的怜悯......”李清舟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我......真想也去拜拜。”
于桐瑶似乎发现了异样,她抹了抹泪水,检查着李清舟的身体,“师兄,谁将你的穴道封住了?谁将你的穴道封住了啊?”
李清舟好想最后再抱抱她,来忘记那种剜心的痛苦。但他克制住了,他必须趁着那股勇气还在,做出最后的决定。他坐下来,将身体斜靠在石头上,指着擂台上那个像丢了魂似的年轻人,“你看,他也很寂寞啊。”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我不想听。”于桐瑶捂住自己的耳朵,想要将一切声音都锁在外面。
金属落地的声音响起来,长剑从李清舟手心滑落了,他眼睛里的清明与悲伤都慢慢黯淡下去,呼吸也变得衰弱。一阵秋风扫过来,空气忽然转冷,仿佛许多看不见的鬼神,在他身边游荡着。
一个月后。
“三师兄,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很好,比武招亲你赢了,可是......你能不能给我一些时间?”
“今天是我们大婚的日子,你袖子里藏着一把刀,是要杀我,还是杀你自己?”
穆清阳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冷却,那里的一切在他记忆里崩塌了。无尽的黑暗笼罩天地,四周静得可怕,世界仿佛陷入了混沌。
死寂中开始有了风声,火焰燃烧的声音......渐渐有了人在说话,只是有些遥远,听不清她在喊什么。
“你吃了这个......就不会死了。”
穆清阳疲惫地睁开眼睛,世界被拉开了一条线,一个小女孩的笑脸映入眼帘。世界再次陷入黑暗,他像被封在一个没有出口的地窖里,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留在了他的脑海,清澈的瞳子像春雨过后的天空。
他再次睁开眼睛,地上耀眼的火光闪了他的眼,他忍不住伸手遮住眼睛。视力慢慢恢复了,他才去细细打量周围的一切。
这是一座荒废的破庙,头顶到处能看见破碎的天空。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背对着他,低头就着火光削着什么东西。庙里的几座神像已经被斑驳的土黄色遮盖了,却很干净,仿佛一直都有人在打扫。破庙的一角堆满干柴,都是些细细的枝枝桠桠,堆放得非常整齐。他又看了看小女孩瘦小的背影,显然她的力气没办法拖动太大的木头。
唇角还留有某种苦涩的味道,身旁放着一些他不认识的野果。他动了动麻木的身体,身下铺着的干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听见声音,小女孩转过头来,黑沉沉的瞳子像无边的黑夜。他仔细打量那个小女孩,已是深秋,她依然穿着一件并不合身的褐色长袍子,腰间束着一根麻绳。头发像是很久没洗了,用一根皮绳束在脑后,额前的碎发还有火烧的痕迹。
小女孩看了他一会,将手上拿着的木头和小刀放进一个木匣里,擦了擦手,走过来摸着他的额头,“还是很烫啊。”
他将双手笼进袖子里,侧头避开小女孩脏脏的小手。
“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也不生气,蹲在他面前问。
他没有理她,只是将身体依在墙角,斜视着她。
“哎呦,还害羞呀?”小女孩眯起一只眼睛,对他吐舌头,“是我把你捡回来的,现在你就要归我管。”
他皱了皱眉,努力想要从那双眼睛看进去,可那双眼睛里除了快乐和无忧无虑,他什么也看不出来。他不明白,一个肮脏的小乞丐为什么会那么快乐。
“你是忘记自己的名字了么?”小女孩耸耸肩,翻起眼睛看着屋顶,思考了一会,“我捡你的时候,是九月十三,那你以后就叫十三吧。”
他又卧下去,把袍袖蒙在耳朵上。
“十三,你饿不饿?我今天讨了一个馒头,给你留了一半,在火上给你热一下?”小女孩拉了拉他的手臂。
“我有名字的,你不要和我说话。”他收回自己的手臂,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这里就咱们两个人,我不和你说话和谁说话?”小女孩又去扯他的袖子,“上次,镇上的瘦猴捡了个小孩子,现在那个小孩就跟着他一起讨钱了。你只要听话,跟我去讨钱,我会对你好的。瘦猴对那个小孩就特别不好。”
“够了!”他坐起来,怒视着那个小女孩,“你知道我是谁么?让我给你讨钱?”
“是我把你救活的。”小女孩不甘示弱,与他对视,“你讨钱的时候,有人欺负你,你就报我名,我叫夜见,记住没?”
他目光中的火焰在升腾,可就在这股怒火挣脱束缚燃烧的时候,却被夜见那张纯真的笑脸慢慢掐灭了。
“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我才不怕你。”夜见站起来,学着大人的模样叉着腰,狠狠地瞪着他。
他叹了一口气,又卧下去,用袖子盖住自己的脸。
“反正是我把你救活的,你就要跟我去讨钱。”夜见站了一会,见他不说话,又跑到火堆旁坐下来,继续雕着什么,“你要是乖一点,我也不会天天凶你。”
“十三,晚上你也靠着火堆睡,这里晚上特别冷。”
“不要叫我十三。”
“十三,你睡着了没?”
“睡着了。”
夜已经很深了。很久没有动静,他看了一眼,夜见终于在火堆旁睡了。他站起来,走到门口,望着外面的月色。后面火光闪了一下,一股烧焦的味道涌进鼻子里,他回过头,火焰将夜见额前的一缕发丝点燃了。他急忙走过去,将小女孩的身体朝外拖了一下,可小女孩依旧不停向着火堆蠕动身体,她的脸上也骤然变得苍白,像是结了一层冰。他又试着拖了几次,还是一样的结果。
他又坐回墙角,看着夜见恬静的小脸,陷入沉思。他想起自己卧在马背上,随马而走,冷瑟的秋雨将他浇醒,他记得那里明明是一片竹林。困意混着疲惫涌上来,他拢紧袍子,闭上了眼睛。
“你不要过来,如果你过来,我就去死。”黑暗里小师妹的声音传过来。
“明明是我赢了。”他对着无尽的黑暗咆哮,“是我赢了!”
“穆清阳,你没有赢。”那个女人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你还没有赢,你赢不了的,你永远都得不到我的心。”
四周很黑,看不清她的脸,但他知道那双眼睛里,一定烧着冰冷的火。
冷风吹过来,带走了他呼出的空气。冰冷的潮水将他包裹起来,凉气侵入身体,他一个哆嗦醒过来。
火堆还在燃烧,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小女孩竟趴在他怀里睡着了。她的脸上变成青紫色,仿佛被冰雪冻死的人。他摸了摸她的小手,她的手上没有一点温度,仿佛寒气已经沁入她的骨头。寒冷的空气在她瘦小的身上流动,比凛冽的北风还要萧瑟,让他心里升起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寒冰掌?”他探了探她的鼻息,似有似无,他不由皱起眉头。他听说过这种掌法,来自铁掌门,只有门派掌门才能修炼这种掌法。据说把强烈的杀戮之气凝聚于手掌之上,用心中的仇恨去释放。他想不明白,这个小女孩为什么会中这种阴毒的掌法。
他想要推开怀里的小女孩,可她死死地抓着他,仿佛想要将他连同自己都拉进地狱里去。
“救我......”
声音很微弱,可在这寂静的夜里,他还是听清了。
“阿姐,救我......”小女孩将头埋进他的胸膛,颤动着身体,像是在躲避什么。
他犹豫了,他知道自己没办法救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减轻她的痛苦。他将手搭在她的后背,顿时,一股强大的力量顺着他的掌心涌入小女孩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小女孩身上笼起一层淡淡的白雾,惨白的脸颊有了血色。他望着她脸上的浅笑,虚弱地靠在墙角,眼前变得模糊起来,世界再次陷入黑暗。
“十三,我出去了哦,我将那半个馒头放在你身边,你要是饿了,热一下再吃。”
穆清阳疲惫地睁开眼睛,破碎的天空下,一双漆黑的眸子停在他面前,披散的头发中坠着一个小铜铃,叮叮当当地响。他顺着夜见指的地方看了一眼,大半个馒头放在干草上,他又裹紧袍子转身背对着她,轻轻嗯了一声。
“你身上还在发烧,不要到处乱跑,别又晕倒在树林里,让狼叼走就糟糕了。”夜见叮嘱了几句,将一根木棍别在腰里,才蹦蹦跳跳跑出破庙。
等小女孩的脚步声听不到了,穆清阳才坐起来,他想要运功调息,可身体软绵绵的,看样子生病的时候强行运功,为那个小女孩护住心脉耗费了不少内力。他站起来,身体有些摇晃,他看见了他的剑放在墙角,一个木匣压在上面。他打开木匣,里面放着两个木头雕像,还有一把雕刻用的小刀。雕像是两个持剑的人,雕刻得惟妙惟肖,只是脸上没有五官。
他将剑提在手里,又看了一眼破庙,走了出去。
繁华的街道上,豪门大户在街道的两侧结了红绸,设粥棚赈济流民,四周围满形形色色的人。穆清阳想转头绕过去,一个瘦小的身影进入他的视线。
“我家里还有个病人,这么少怎么够吃!”夜见踮起脚尖,挤在最前面,拧着头与施粥人对视,破碗敲得震天响,“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
“你这丫头,看你可怜已经给你多舀了一勺,你还来捣乱。”施粥的汉子将她拽到一边,有些不耐烦,“粥本就不多,你还喊一帮叫花子过来。”
“你不就是给我们施粥的么?”夜见又挤过去,拦在粥前。
“我家老爷还愿设粥棚,只是还愿而已,你当这是饭馆吗?吃完又来?”施粥的汉子将她扯出人群,又推了一把,“走远一点!别挡道。”
夜见还要理论,却看见远处一个人影,她急忙追过去,“十三,你是来给我讨钱的吗?”
“不是。”穆清阳加快了脚步。
“那你来找我有事吗?”夜见跟在后面,将披散的头发搭在耳后。
“我不是来找你的。”
“那你找谁?”
“我......”穆清阳一下愣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是啊,我去找谁呢?”
“给你!”夜见将手里的稀粥递过去。
穆清阳低头看着稀稀的粥水,里面倒映着小女孩脏脏的笑脸,“你为我讨来的么?”
“嗯!”
穆清阳掀起她的袖子,细细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谁打的?那个施粥的人么?”
“不是不是。”夜见急忙摇头,将胳膊缩回袖子里,畏惧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也不是天天都挨打的,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你吃吧,我没胃口。”
“你蹲下来。”
穆清阳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看见她很努力踮起脚尖,似乎想要摸他的额头,“我没事。”
“那你把粥喝了,我带你看我的地盘。”夜见扯着他的袖子,昂头盯着他的眼睛,态度很坚决。
穆清阳接过粥小喝了一口,一股酸馊味,他一口喷出去,又将碗里的稀粥都倒在地上,“这种东西猪都不吃。”
“真是个败家子。”夜见跺了跺脚,惋惜地看着地上的粥水慢慢渗进泥土里。
穆清阳沉默了一会,转身就要离开。
“好了好了,我不生你气了。”夜见一把拉住他的手,跑在前面,“我带你去咱们的地盘,以后你就跪在那讨钱,别人才不会赶你。”
穆清阳想要甩开她的手,可拗不过夜见的强拉硬扯,只好跟在那个蹦蹦跳跳的小乞丐身后。
夜见高兴地跑在前面,隐在发梢的小铜铃跟着她的跳动起起落落,发出一连串好听的声响。
“好了,你就跪在这里,我跪那边。”夜见指着街角一处干净的地方,“很干净的,我早上扫过了。”
“跪着?”穆清阳眉头一拧,怒视着她。
“你不跪着,人家会给你钱么?”夜见走到对面,面对着他跪下来,将破碗放在面前,“你就当咱俩互相跪着就好了。”
“我不跪。”穆清阳坐下来,将身体靠在墙上。他四周看了一眼,这个地方冷冷清清,离繁华之地很远,想来平常也没什么人走动。
“你把剑收起来呀。”夜见看出了不对劲,她跑过来将剑掖进他宽大的袍子里。
“姐姐,你看这个人。”两名浓妆艳抹的女子缓缓走过来,在他们面前停下。
“唉,可惜了一副好皮囊。”一个女子蹲在穆清阳面前,仔细观看,冲人的香气弥漫在四周,“叫一声姐姐,给一个铜板。”
穆清阳瞪了她一眼,走过去拉起夜见,“咱们走。”
“喂,我们那里缺一个打杂的小厮。”后面传来女子的喊声。
夜见回头看了一眼,“我碗还没拿呢。”
“不要了。”
破庙。
穆清阳默默地对着残阳,不远处一个小乞丐和他遥遥相对,目光凶狠,“你叫一声姐姐,就是一个铜板,多好的事。”
“你都说了很多遍,你不累?”穆清阳回避了她咄咄逼人的目光。
“怎么那么犟。”夜见学着大人的口吻,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这个月我都没有钱交保护费了,咱们就要流落街头了。”
“咱们现在不就是流落街头么。”
“可我们有破庙。”
“行了行了,我不听你说话了。”穆清阳一摆手,走进破庙。
夜幕降临。
“你补好了屋顶,我都看不见星星了。”夜见抬头看了看屋顶搭着的干草,又背过身继续雕刻着木偶。窗口吹过来的细风撩动她的长发,在她干瘦的肩头起落。
“你叫夜见,对么?我记住了。”穆清阳靠在墙角,闭上了眼睛。他得尽快调息来恢复内力,因为那个小女孩三更时分,得靠它才能活下去。
夜见跑过来,将手中的两个木偶举在他面前,“好看么?”
穆清阳看过去,那是两名剑客,广袖长袍,一名持剑垂向地面,一名持剑举向天空,“怎么没有面目?”
“我又没有见过他们。”夜见叹了一口气,在他身边坐下来,“要是他们收我为徒就好了,以后,我就不会害怕了。”
穆清阳没有理她,将头扭向一边。不知什么时候,他感觉有人搬开他的手臂,一个瘦小的身体钻进他的怀里。
第二天。
“十三,你今天就别去了,你身体很烫啊。”晨光洒在夜见的肩头,像燃烧着的火焰。
穆清阳疲惫地看了她一眼,又闭上了眼睛。夜见的影子投在他脸上,又跟着那个小女孩跑开了,“不要乱跑。”
太阳刚过头顶,夜见就回来了。她张大嘴站在穆清阳面前,耸动着肩膀哭泣。
穆清阳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夜见见他不说话,偷偷瞄了他一眼,哭得更大声了。
“谁惹你了?”
“没有人惹我,我就不能哭吗?”夜见哭着跑进破庙,从木匣里拿出两个木偶,看了又看,才轻轻将其中一个放在神像的底座上,“今天说书的先生说他死了,他死了啊。”
穆清阳看着那个木偶,胸口的‘李清舟’三个字像是新刻上去的,“他死了,你哭什么?”
“等我攒够钱,我是要去一剑门找他学功夫的。”夜见将另一个木偶紧紧攥在手心,对着他咆哮。
穆清阳急忙闪开,避过了她丢过来的小石头。
安静了一会,夜见在墙角坐下来,望着手中的木偶出了神。
“夜见,我要走了。”穆清阳站在门口的暖阳下,目光追着天空掠过的鸟雀,“不回来了。”
“你去哪?”夜见扭头看着那个人,目光有些哀伤。
“我找了很久的东西,终于找到了。”穆清阳收回目光,看着那个依在墙角的小乞丐,“人不能只为一个目标而活着,也不能因为一个目标而死去。”
夜见走过去,扯了扯他的衣角,只是不舍地看着他。
“你愿意跟我走么?”穆清阳低头看着她的眼睛,“你不用急着回答我,我给你时间想清楚,因为我不知道那会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夜见怔怔地望着脚下的土地,似乎是在思考。山风吹过来,撩起她破旧的灰袍子,呼啦啦地响。
穆清阳看着她在风中颤抖,有些心疼,对于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山风确实有点冷。
夜见想了很久,她轻轻扯着穆清阳袖子的绲边,美丽的大眼睛映着霞光。
“想好了?”穆清阳深吸一口气,望着前方的山路。
夜见重重地点了点头。穆清阳低头看了她一会,迈开了脚步。
夜见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一步一回头,望着落日下的破庙,眼睛里都是不舍。
“夜见,听话,别回头。”
夜见感觉手被人牢牢地握住了,她强忍着泪水,依依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破庙,“我们还会回来么?”
“不会。”
归林的鸟雀划过天空,在落日下牵引出一条妙曼的曲线。一个年轻人牵着一个小女孩走在山路上,斜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两个人影渐渐融进了苍红色的晚霞,但他们的声音还在遥遥地送回来。
“十三,你要带我去哪?”
“带你看看这个美丽的世界。”
“可是,我还是想回家。”
“那不是你的家,你只是曾经住在那里,你脚下踩着的......才是你回家的路。”
一栋庄院坐落在落日镇最繁华的街道,青砖红瓦,门口的石狮子给这所宅子增添了一些庄严与肃静。白色的院墙已经泛起了岁月的淡黄,一些绿色的植被爬了半边墙。
“夜见,我们没有钱了么?”穆清阳停下来,望着庄院门头的牌匾。
夜见将一直牵着剑鞘的手收回来,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三个铜板举在他面前,“还有三个铜板呢。”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穆清阳说完向着那家庄院走去。
“你去哪?”夜见依旧跟在后面。
穆清阳伸手向她做了一个停下的手势,“别跟来。”
夜见望着他敲开了大门,在家丁疑惑的眼神中极快地闪了进去,大门关闭了。里面传出怒喝声,夹杂着重物落地的声响。
“十三,十三。”夜见跑过去拍门,想要看看里面发生了什么,“他们是不是在打你?”
“在外面等我。”穆清阳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夜见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除了远去的脚步声,什么也没有。
“发生什么事了?”一名老者从内室走出来,目光威严。
家丁捂住自己红肿的脸颊,指着大厅里站着的年轻人,“他,他说他要找你。”
“你是什么人?敢伤我的下人。”老者仔细端详着他,脸色铁青,“不想活了么!”
“我需要一百两银子,你这样的家业,不会心疼的。”年轻人四周看了一眼,又扭头看着老者的眼睛。
“江湖中人?老夫虽然不在乎那点银子,可也不喜欢受人胁迫。”老者看着他手中的剑,压住胸腔的怒火,“我在江湖中也有些朋友的。”
“本不想与你废话,可......今天我想为一位朋友积点福报。”穆清阳握住剑柄,犹豫了很久,那只手还是放下了。
“找死!”老者怒吼一声,大步突前,一掌向着那人的胸膛拍出,激起的掌风吹开那人鬓角的长发。拍在那人身上,老者却瞪大了眼睛,那不是拍在人体的感觉。就在他惊诧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量倒逼过来,震得他连连后退。
老者还要发怒,穆清阳悄无声息地逼近,剑鞘点在他的胸口,“我受了你一掌,一百两不贵。”
几名下人在这场寂静的对峙中束手无策,四周响起的只有微微的风声。
“爹!发生什么事了?”一个脆脆的声音响起,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跑进来。
“玉儿,不要进来!”老者脸色变了。
女孩还没立住,一阵风来,一道人影挡在她面前,纤细的脖子被人握住了。
“你不要伤她!”老者垂手而立,声音微颤。随后,他对着下人一摆手,“去账房给他取。”
女孩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最后将目光落在那人脸上,惊恐的眼神慢慢平静下来,一抹轻霞在她脸颊升起。
穆清阳不敢与她对视,红着脸,低下头去,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他接过银票,不作停留,大踏步离开了。
她分明听见那个人对着她说“对不起。”,极低极轻的声音刚出口,就被风吹散了。女孩回头望着远去的背影,想要叫住他,却没有勇气,竟对那名害羞的年轻人有了遐想。
“你在里面做什么?”一见到穆清阳,夜见便追上去问。
“别问。”穆清阳走在前面,头也不回。
夜见跑过去,拉着他的剑鞘,“我能去和我的好朋友告别么?”
“先给你换身衣服。”穆清阳想了一会,转身向着一间绸缎庄走去。
“可是我没有钱。”
“我有。”
绸缎庄。
紧闭的房门打开了,沐浴更衣后的夜见轻手轻脚从门后钻出来,悄悄瞄了穆清阳一眼,垂下头去。微湿的头发搭在背后,衬着羊奶一样娇嫩的皮肤,黑而静的大眼睛让一旁的绸缎庄老板也暗暗惊叹。长长的裙裾刚好盖过了脚面,微敞的衣领轻笼着她细软修长的脖颈和清秀的锁骨。一朵桃花斜斜地飘过来,落上她淡青色的裙裾,再不落下,像是染在上面。夜见注意到了穆清阳的眼神,脸红了红,头垂得更低了。
“这个小丫头长大了,一定是个绝世大美女。”绸缎庄老板收回目光,一脸恭维。
“夜见,咱们走吧。”穆清阳转身走出了绸缎庄。
“好看吗?”夜见追上去,撑开双手在他面前转圈,宽大的裙裾围绕着她的身体旋转,起起落落。
穆清阳看了她一会,“你不是说要见朋友吗?”
“哦,对,差点就忘了。”夜见想了一会,跑开了,“跟我来。”
穆清阳跟着夜见来到一处破旧的房屋,空荡荡的院子里,什么也没有,落叶与灰尘在两人的脚下起而复落,到处充斥着一股馊臭的味道。
“瘦猴,你快出来,我是夜见。”夜见跑进里屋,没看见人,又站在院子里大声喊着。
没多久,穆清阳便看见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从矮墙后面站起来。一袭辨不出颜色的长袍裹住他纤瘦的身体,干瘪的脸上没有血色。他手里牵着的小孩有些怕生,躲在他后面探出半个脑袋,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
“夜见,真的是你啊,你穿这么漂亮,我都认不出来。”瘦猴牵着小孩走过来,有些不好意思。
“我要离开这里了,我是来和你说再见的。”夜见指着穆清阳,继续说道:“我要和他去很远的地方。”
“哦。”瘦猴挠着自己尖尖的脑袋,有些悲伤,“你是没有钱交保护费了么?这个月我也没办法帮你,我自己也没有凑够……还多了一张嘴。”
夜见掏出那三个铜板,递给他,“这是我所有的钱,都给你吧。”
“我不要你的钱。”瘦猴退了一步,“你留在路上用吧。”
“你上个月不是借给我两个铜板嘛,当还给你了。”夜见掰开他的手,将铜板放在他手心。
穆清阳见两人似乎还有很多话说,便独自一人站在门外,望着远处的天空发呆。
“这个人就是你捡来的么?他那么大,会听话给你讨钱吗?”瘦猴瞄了一眼穆清阳的背影,压低了声音。
“他可听话了,就是身体不好,老是病恹恹的。”夜见嘿嘿一笑,伸出自己的胳膊,“我那里晚上特别冷,他身上很暖和,你看我身上没有冻伤了。”
“那他凶不凶?”
“刚开始的时候有点凶,后来就不凶了。”
穆清阳看了看天空的太阳,回头叫了一声,“时间不早了。”
夜见眉头蹙起来,拉了拉瘦猴的袖子,“要不,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我不能走。”瘦猴低头看着手里的小孩,“他父母或许还在找他,如果我走了,他这辈子就会跟咱们一样。”
“那......我走了,瘦猴,再见。”夜见眼神里的欢乐不见了,她最后看了一眼瘦猴,才转身走出去。
“夜见!不要回来了,永远都别回来了。”走了很远,瘦猴依旧牵着小孩站在门外向她挥手,“破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夜见不敢回头,害怕自己的眼泪会掉下来。
“夜见,他是你的朋友么?”穆清阳停下脚步。
夜见点了点头,低下头去,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红着的眼睛。
穆清阳将怀里的银票拿出来,分成两份,将其中一份递到她手里,“去帮你的朋友吧。”
“十三,你真是个好人。”夜见开心起来,将银票举在手里,向着远处的瘦猴跑过去。
穆清阳等了一会,夜见才气喘吁吁跑回来,却歪着脑袋瞪着他,“五十两银票,你哪来那么多钱?”
“你刚才说我是个好人,其实我不是。”十三迎着西沉的太阳,静了一会,“但我也不是坏人。”
“走吧。”夜见走过去,抓着剑鞘,“希望丐帮的人不要抢走他的银票。”
“丐帮么?”穆清阳目光转冷,他回头看了看夜见,转过身向着瘦猴的破屋走去。
“十三,你去哪?”夜见拉着剑鞘跟在后面。
瘦猴看着两人又走回来,以为他后悔了,急忙将手中的银票递过来,“给,还给你。”
穆清阳看了看西斜的太阳,径直走进内屋,“你们跟我进来。”
干柴燃了三堆,围住墙角,穆清阳看了看到处都是破洞的窗户,对着瘦猴继续叮嘱,“天黑三堆都不能灭,让她睡在墙角,你盯着她,别让她滚进火堆,我会尽快赶回来。”
“你去哪?”夜见小声问。
穆清阳没有回答,他走过去蹲在瘦猴的面前,“你是个男子汉,对不对?”
瘦猴点了点头。
“他们遇到危险,你就要做男子汉应该做的事情。”穆清阳指了指夜见和那个小孩,将游龙剑递到他的手里,“拿着这把剑。”
“如果有人要害他们,我会用这把剑杀了他。”瘦猴将剑接过来,挺起胸脯。
“不是让你杀人,是让你将这把剑交给他们,并大声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胆敢行凶,这把剑的主人一定会杀了他们,即便追到天涯海角。”穆清阳说完,走了出去,“把门关好,除了我,谁叫都不要开。”
“十三,你去哪?”夜见趴在窗户上,望着那个人的背影。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一袭褐色长袍逐渐消失在斜阳里,像是被晚霞融化了。
夜已经很深了。火堆还在燃着,整个室内像是一个蒸笼,瘦猴坐在破屋中心的位置,身上的汗闷在袍子里透不出去。他抹了抹额头的汗,又看了看夜见与远处墙角的小孩,将剑抱在怀里,强打精神望着窗外黑乎乎的夜空。
外面传来脚步声,时而沉重,时而轻盈。瘦猴凝神听了一会,脚步声消失了,他站起身轻轻走到门后,身体挺拔得像一杆长枪,目光从门上的破口看出去,一动不动。
“是我。”一个人影站在门外,挡住了天空。
瘦猴拍了拍胸脯,长舒一口气。门刚打开,穆清阳便捂着胸口走进来,步伐很不灵活,他看了看夜见,喃喃低语,“降龙掌果然名不虚传。”
“什么降龙掌?”瘦猴看着他嘴角渗出的鲜血。
穆清阳也不说话,盘腿坐下来,开始运功调息。
第二天。
夜见懒洋洋地伸了一个懒腰,像在一个春天的梦里醒来,窗外几只鸟雀飞上天空,叽叽喳喳的鸣叫横过窗口传进来,天地一片温馨祥和。
“十三回来了没?”夜见跨过火堆问了一句,可屋里除了还在熟睡的小孩,没有其他人。她刚跑出去,便看见穆清阳站在院子里,瘦猴立在他的身侧,两人一起看着初升的太阳出了神。
“走吧。”穆清阳回头看着夜见,清晨的阳光下,他那双清亮的眼底带着天空的深蓝。
“瘦猴,走了哦。”夜见从瘦猴身边擦过,跟在穆清阳身后。
“你等一年,一年后还没有找到他的父母,你就带着他走。”穆清阳脚步一顿,回头望着瘦猴,“去我说的那个地方。”
瘦猴点点头,对着他们挥手,“夜见,我们还会再见的。”
“你让他去哪?”走了很远,夜见终于没忍住。
“你猜。”
“你直接告诉我就行了,还让我猜。”夜见上前扯着穆清阳的手,嘟起小嘴。
“你话真多。”
“哎呀,好多花。”夜见松开手,向着远处跑去。碧绿的荒野,各种颜色的小花正在绽放,五颜六色的花瓣洒在青草间,组成花的海洋,温暖的阳光照下来,给花草盖上一层金色的波光。微风贴着大地流过,掀起花潮,缤纷的海潮呼啸着涌向天地的尽头。
穆清阳望着花海中的小女孩,宽大的袍袖飘在风里。
夜见提着裙摆跑在花草间,纤瘦的身体似一片刀光,刺破了清晨的阳光。穆清阳坐下来,眼中隐含着一种特别的神情,像是见了久别的亲人。他沉默了一会,抬头看着天,阳光点亮了他的眼睛,烧热了他身上已经冷却的血液。当他再看夜见的时候,突然站起来,眼角轻轻跳了跳,那个小女孩似乎很疲倦了,在风中微微含着胸,向着这边跑几步就要歇一下,擦擦汗,动作有些僵硬,像是一种痛苦的抽搐。
“给你。”夜见跑过来将手里的花举在穆清阳面前。
穆清阳没有接花,他看见她的手在微微颤抖,苍白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还能走路么?”
“我只是有些累了。”夜见拨了拨被汗水粘在额头的长发,望着他笑。
“天黑得找个落脚的地方。”穆清阳一把抱起她,迈开脚步。夜见趴在他的肩头,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将花举在风里,嘴里轻轻哼着一首他听不懂的曲子。曲调时而高亢,时而低沉,飘飘转转,像风中不断起伏的火苗,一种荒凉之气在她稚嫩的嗓音里加剧。
“我姐没死的时候,很喜欢唱这首歌。”夜见收起笑意,也撒完了最后的花,她怔怔地看着路上撒出很远的花瓣出了神。
初春的夜晚,依旧寒冷。四周笼着薄雾,荒野中的篝火照不了太远,像是一盏昏黄的油灯。
“没有盐,我抹了蜂蜜。”穆清阳将兔肉烤得焦黄,等热度刚刚好才递过去。
夜见接过兔肉,沉默了一会,才轻轻撕下一小块含进嘴里,温文娴静,有一种豪门千金般的风雅。
“你知道你受了很重的伤么?”
“我姐替我挡了一掌。”夜见动作顿了一下,将最后的肉咽下去,脸色突然变得悲伤,“不然,我就见不到十三了吧。”
穆清阳静静地看着她,将手笼进袖子里,“是一段很悲伤的往事吧。”
“十三,其实......其实我知道你要把我带去哪里。”夜见从旁边捡起一根树枝放进火堆点燃,抽出来拿在面前,静静地看着火焰燃烧。火焰在她脸颊交错,勾出一道锋利的线条,“这是我逃出来的路,我记得。”
“你不想报仇么?”
夜见站起来,将燃烧着的树枝扔向远方。火焰在漆黑的夜空划出一道亮丽的弧线,落在远处的黑暗里闪了几下,熄灭了。随后她在穆清阳身边坐下来,将身体依在他身上,又从怀里拿出那个没有面目的木偶,轻轻抚摸。木偶一袭长袍无风自起,它将手举在头顶,本是一个挥剑的动作,雕出的木剑由于太长,折断了,现在看着像是空手与人再见的样子。宽阔的胸口刻着‘穆清阳’三个字,笔迹隽秀,倒不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所纂刻。
黎明前最冷的时候,穆清阳轻轻吐了一口气,收回手掌,疲惫地擦了擦额头的汗。他感觉到怀里的小女孩身体已经很虚弱,他送进去的内力虽然能压制她体内的寒气,却也对她的身体造成巨大的损伤。两股强大的力量在她身体里纠缠,迟早会将她瘦弱的身体撕裂。
“应该会很痛吧。”穆清阳看着怀里熟睡的夜见,想着她每次都咬着牙一声不吭,安静得有些沧桑。他生平第一次发觉自己是那么无能,空有一身蔑视天下的武功,却救不了她的命。
第二天。
“十三,我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就我一个人,四周都是风声,石头也被吹得乱跑,咱们的破庙都被风刮走了......我追不上。”夜见在暖阳中醒来,眼神有些呆滞,“是不是我姐姐要来接我了。”
穆清阳想找些安慰她的话,但找不出来。一阵阵微风吹过来,撩起他的发丝,在她小脸上扫啊扫,“咱们该走了。”
夜见将双手抱在怀里,眼帘低垂,不再言语,发梢绑着的小铜铃在风中叮叮当当地响。
夜见的身体愈发虚弱,白天里也开始断断续续昏迷,她大概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曾经的笑脸慢慢没有了,总是呆呆地看着远处的天空,变得越来越沉默。
清远城,刘家府邸宾客如云。
各种礼物从戏台一直摆到门口,几名铁掌帮弟子站在门口大红的绸子下,笑迎八方来客。门外的鞭炮压过了戏台上的锣鼓声,一名老者站在主道上与前来贺寿的江湖英雄一一握手寒暄。
“师父,他硬闯进来的。”几名弟子捂着自己的胸口,跑过去,站在那名老者的身旁,“师父小心,这人......很厉害。”
“认识她么?”穆清阳将昏迷的夜见轻轻放在一张软椅里,望着那名老者。
老者仔细打量了很久,深吸一口气,“她......她是夜见?怎么可能?她应该是死了的。”
“看样子你认识她啊。”穆清阳看着老人,目光刀光般逼过来,“我没有白来。”
“不就是赏金么,看样子她也是将死之人,不值什么钱了。”老者四周看了一眼,凑过来压低了声音。
“她的命值多少?”
老者看着夜见,摇摇头,“看样子也就在旦夕之间,一两银子,不能再多了。”
“夜见,你看,你的命才值一两银子啊。”穆清阳看着昏迷的小女孩,脸上有些失落,却又像是悲伤。随后他将手中的佩剑递给老者,“这柄剑千金不止,换她的命。”
“游龙剑?你,你是一剑门的穆清阳?”老者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将目光落在剑上,却不敢接剑。
穆清阳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但所有人还是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在四周,让人嗅到了一丝不详的气息。
“她现在这样,我也没办法......”在穆清阳恐怖的压力下,老者不敢隐瞒,“她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用你的命换她的命,也不行么?”穆清阳的声音不高,却震散了四周的喧哗。
“这......你威胁我也没办法,没办法。”老者目光畏惧地暗下去。
“那你只能去死了。”穆清阳将夜见抱进怀里,冷冷的目光落在老者脸上,“今天是你六十大寿,我不杀你,三日之后我再来,你杀了她家多少人,我就杀你家多少人。”
老者呆呆地看着那个人消失在了人群中,恐惧让他有种虚脱般的感觉,他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脚跟。
“师父。”一名弟子跑过去,搀扶住他。
“刘兄,那人是谁?敢在刘兄府上闹事。”一众高手从远处走来,停在他面前。
“我刘枫一向光明磊落,以一双铁掌在江湖上博得了一些虚名。至今仅做过一件违心的事,如今报应来了。”刘枫落寞地转身,摇了摇头,“那天我就知道,我迟早会被那个逆子害死。各位朋友还是尽早离开吧,免得受了牵连。”
众人还想询问,却见那个老者踉踉跄跄远去了。
三天后。
“你已经杀了我全家,求你放过我小孙子,他还小,什么都没做过。”刘枫看了看满地的尸体,脸上都是绝望,怀中传来婴儿的啼哭。
“你也害怕了么?”一道剑光亮起,哭泣声顿时被掐灭,“她当时有没有求过你?你放过她了么?”
“穆清阳。”野兽般的哭声跟风合在一起,混杂着仇恨与悲切,“你真狠!你杀了我吧。”
穆清阳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对于那个老人看也不看。
良久。
一个人影走进铁掌门,一袭青衣,脸上带着狰狞的青铜面具。他环顾四周,最后却将目光停在瘫坐在墙角的刘枫身上,“他竟然没有杀你。”
刘枫依旧紧紧抱着小孙子的尸体,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有种已经死去的荒凉。
“一剑毙命,只有恐惧,没有痛苦。”青衣人蹲下来,仔细查看那些尸体上的伤口。随后,他站起来迎着风来的方向,“是他的味道。”
“你是什么人?”刘枫恨恨地盯着来人手中的剑,那是一把质朴的古剑,剑鞘上篆刻的雷云纹古老而奔放。
“天地不仁,容不下懦弱的人。”青衣人盯着他的眼睛,轻轻一笑,“你的遭遇我很难过,你这种人也只配瘫坐在地上抹眼泪。”
“我刘枫还由不得你来耻笑。”刘枫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他的身体动了,整个人突然腾起在半空,足有一人的高度,他在空中翻身旋转,右掌也在那一刻推送出去,干净利落。
“寒冰掌?”青衣人冷哼一声。
眼看那一掌就要落下的时候,青衣人身形微动,一掌击在刘枫的掌心。一声轰响,刘枫竟倒飞出去,踉踉跄跄退了好几步才停下身体。
“你,你也是一剑门的人?”刘枫眼中露出震骇。
青衣人背过身去,冷冷地问了一句,“他受伤了么?”
“谁?穆清阳?他看着不像是受伤的样子。”刘枫畏惧地看着他的背影。
青衣人没有理他,而是扭头看着墙上一道道细小的切口,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白袍少年挥剑的场景,霸道又狂妄的剑势如惊涛骇浪般涌向四面八方,天空似乎也被切成了无数碎片,“内力受损了啊,穆清阳,这世间还有谁能伤得了你?”
“你也和他有仇?”刘枫心里燃起希望之光,他上前一步,盯着他的后背,“咱们可以合作杀他。”
“和你合作?”青衣人哈哈大笑,乌黑的长发扬在风里,“我很好奇,他杀了你全家,却不杀你。”
“我求你帮我,我可以做任何事。我中了他的摧心掌,他让我孤零零地活着,还要遭受那剜心之苦。”
“他对你可真残忍。”青衣人转身看着他,嘴角始终挂着儒雅的微笑,“我对你就会怜悯很多,我也不会让他得逞。”
“多......”谢字还未出口,刘枫的眼神变了,像是看见了鬼神。
凄厉的剑鸣响起,剑光纷披掩映,那一剑轻飘如烟,剑身反着的阳光诡异地连闪。
如此快的剑,早已超出了刘枫躲闪的能力。他向后疾退,感觉到一股凉气切进身体,跟来的是激烈灼烧的痛感,他软软地跪倒下去,“好快的剑。”
“我需要与你这种人合作么?”青衣人看了看死去的刘枫,几个纵跃,消失在远处的阳光下。
繁华的街道尽头,一个年轻人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缓缓前行,像是要走进夕阳里。
“你真的不想回家看看么?”
“不看了。”夜见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压下了心中的那种不适。
“那我带你去看雪。”
夜见抬头瞪了他一眼,“还有很久才会下雪吧。”
一个壮汉背着一个女人急匆匆地奔过来,从两人身边擦过,“娘子,你再坚持一会,医馆就要到了。”
“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不要折腾了,你这样让我怎么安心地离开。”女人低沉的声音里蓄着满满的柔情,却是那么的悲伤。
“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谢神医的。”壮汉声音微微打着颤,似乎是在哭泣,“一定会的!”
听到谢神医的名字,穆清阳停下脚步,望着天边的晚霞,漆黑的瞳子亮了一下,仿佛燃起一把火,想要去把天空点燃。
清风阁既是一家酒楼,又是江湖中买卖消息的地方。
“大家知道规矩吧?这以后关于一剑门穆清阳的消息会很贵,因为问他的人太多了,而我还没有一手的消息。”阁主是一名宫裙高髻的华贵女人,她懒懒地坐在柜台前,扫了一眼坐满的人群,“根据消息的来源,价格都不一样,只卖一次,价高者得。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李阁主,他的消息为什么会那么贵?”有人对不断攀升的价格很不满意。
“有人想要打败他成为天下第一,也有人想要拜师入门。别忘了,穆清阳可是号称一剑门的未来。”阁主呵呵低笑,又扫了一眼面前围坐在一起的女孩们,“当然也有人想目睹一下那位翩翩少年的风采,也好成就一段武林佳话。”
偏远的桌子坐着两个人,一个年轻人,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轻轻摩挲着一个人形木偶,眼睛却瞥向柜前悬挂着的穆清阳三个字。
“这一剑门三名清字辈的高手,也就这穆清阳没人见过。你怎么能得到他的消息?”一名女子问了一句。
“谁说没人见过?六年前武林大会他大师兄李清舟带他出现过。他一剑除去天鹰派掌门的兵器,二剑断其发,让他羞愧得当场就要自刎,幸亏李清舟好言相劝才留下性命。”旁边有人接下她的话。
“那也是六年前,他才十岁,现在已是弱冠之年,就算站在这里,又有谁能认识?”女子轻哼一声。
“一剑门最强的三个人,剑法各不相同,李清舟的剑飘逸,叶清翊的剑阴森,而穆清阳的剑霸道。可惜啊,李清舟除掉了叶清翊,自己也死了,号称一剑门未来的穆清阳又离开了,这一剑门怕是要没落了。”阁主摇摇头,似乎有些惋惜。
“李清舟为什么要除掉叶清翊?他们不是师兄弟么?”人群中又有人问。
“这个消息是我免费送给大家的。”阁主将酒杯托在纤细的手掌里,低头嗅了嗅,酒的香气混着她身上的花香充斥在四周,“江湖传言,叶清翊也喜欢他们的小师妹于桐瑶,可于桐瑶心里只装着大师兄李清舟,这叶清翊便趁着下山游历发泄心中愤恨,滥杀无辜,陷入了疯狂。李清舟不得已下山,就在城外的望江亭与叶清翊激战。”
“谁胜了?”
“自那以后,叶清翊再也没有了消息,大概是死了吧。”阁主沉默了一会,“但李清舟没多久也死了,据说是中了毒,连他的好朋友谢神医都束手无策。”
一名年轻人走过来,后面牵着一个小女孩。他直接将一张银票拍在柜台上,“五十两,谢神医。”
场面冷了一下,人们一起看向美丽的阁主。
“真是个勾魂的冤家。”女人看了看柜台上的银票,将目光落在面前的年轻人脸上,“有谢神医的消息么?”
一个壮汉在她身后的书隔里寻找一番后,抽出一个小匣子,恭恭敬敬递过去,再退回原来的地方。
女人打开木匣,取出一张信笺看了看,又放了进去,将那张银票轻轻推回来,“可惜啊,这个已经是很久以前的消息了。”
穆清阳眼神瞬间变得迷茫,那种失落似乎一下子占据了他的全部。
“不过,你的失望让姐姐有点心疼呢,我可以给你指条路,但要收费。”女人将银票收回去,又取出四张十两的银票推回来,“谢神医被李清舟救走就一直待在李清舟身边。李清舟死后,谢神医便离开了,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这个谢神医是个重情义之人,如果你能知道李清舟每次下山的落脚之地,大概能找到他。所以,你得去一剑门问一下,据说李清舟很疼爱那个小师弟穆清阳呢。”
“落脚之地?”穆清阳收回银票,喃喃低语。
“十三,你能雇辆马车么?我不想你天天背着我,那样很累的吧。”刚走出来夜见便指着路边的车夫,扯了扯穆清阳的袖子。
“你身体受不了颠簸。”穆清阳头也不回。
“十三?”那两个人消失在街的尽头,阁主才收回目光,“是那个独挑丐帮的十三么?这又是哪一路的高手?”
“这下热闹了,短短几个月江湖发生几件大事,难道都是冲着武林大会来的?”一名中年人站起来,四周看了一眼,“一个叫十三的高手用掌力震死了丐帮帮主,据说是为了给丐帮那些弱小的弟子出头,虽然这个帮主不是什么好人,可降龙掌也不是浪得虚名。穆清阳又在清远城将铁掌门刘枫一家灭门,不知道这两件事有没有什么联系?”
“我与刘枫本是同乡人,他是死有余辜,当年他儿子想纳一位豪门名士的长女为妾,那女孩死活不从,他竟痛下杀手,灭人家满门。”旁桌的一名男子听到刘枫的名字,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桌子上,震断了喧哗。可沉默片刻,他的脸上又难掩惋惜之色,“那位名士有两个女儿,长女及笄之年,生得颜若冰霜,眉目如画,一副丹青绘尽天下美色,一曲长调唱透世间沧桑。次女夜见三岁能诵千字文,六岁能作万言书,也是远近闻名的小才女。可惜啊。”
“要说,这个穆清阳只怕已经超越了他的师兄李清舟,他一人将刘枫灭门,你们可能不知道,当时他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下午的阳光照在寂寂的古道上,蛙声嘹亮。
穆清阳牵着夜见停在一处路口,他迟疑着不敢迈动脚步。他明白,小女孩的命就在他脚下的路上,没有重来的机会,走错一步都将万劫不复。
“每个路口你都要站很久,咱们是迷路了吗?”夜见站在他身侧,嘟哝了一句。
“太久远了,我当时还太小,很多路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最后是一片山林。”穆清阳皱起眉头,四处观望,往昔的记忆还在,只是埋得太深,“其实,我在赌。”
“赌什么?跟谁赌?”夜见听不懂他的话,仰头看着他的眼睛。
“跟天赌。”穆清阳轻轻吐了一口气,终于选定了一条路。
冬天的北风像一把刀子在脸上刮擦,穆清阳迎着风雪,走在白茫茫的世界里。
“我什么都看不见。”夜见扒开头上的风帽,从他怀里钻出来,“太无聊了,你给我讲个笑话吧。”
“我不会。”穆清阳眯起眼睛,看着远处出现的密林加快了脚步。
灰蒙蒙的天空,根本分不清白天黑夜。找了很久的穆清阳终于放弃了,他找到一个背风的地方坐下来,缓解疲惫。
“我赌输了。”穆清阳点起篝火,望着靠在树上的夜见,“那里有条进山的小路,我在这里找了很久没有找到。”
“我都不知道你在赌什么,所以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穆清阳走过去,和她靠在同一棵大树上,“我们给那里起了个名字,叫逍遥谷。”
“你们是谁?”夜见打了个寒颤,将头缩回风帽里。
“李清舟。”
“谁?”夜见又将头伸出来,眼睛一下被篝火点亮了。
一阵悠远的琴音混在风里,惊动了林中栖息的大鸟,它们呼啦啦振动翅膀掠上高空,留下凄厉的鸣叫在山谷中回荡。
“破阵曲。”穆清阳仔细聆听了一会,一把抱起夜见,踩灭了火堆,向着琴音的方向跑过去,“是他。”
一座木屋出现在视线中,木屋前的空地上燃着篝火,一名黑袍老者迎着风雪正在弹奏古琴,清厉的琴音在烈风中激荡扭曲,有一种孤胆的将军带领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列阵冲锋的豪情。
穆清阳抱着夜见径直走进木屋,他熟练地打开一间房门,将夜见放在床上,转身走了出去,像是回到自己的家,“别出来。”
老人只是静静地望着那个年轻人,脸上带着淡雅的笑容,仿佛年迈的父母看着顽皮的孩子晚归。
雪花一阵一阵在风中零落,复又飞起,在火光中一扫而过,飘飘转转,落在老人旁边的潭水中,融化了,仿佛沉入水底。
“我们做个交易。”穆清阳站在火边,垂首看着老人。
老人双手按住琴弦,琴声戛然而止,“十六岁了吧,怎么还像个孩子。”
“李清舟是中毒而死,他最后见的人是你,也只有你才有给他下毒的机会。”穆清阳将剑抱进怀里,直视老人。
老人无奈地笑了,花白的胡须在风中乱舞,“你有事求我就有事求我,给我安个莫须有的罪名干什么?”
“因为以咱俩的交情,还不足以让你救她,我只能来硬的。”
“来硬的?”老人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看了很久,脸色有些难看,“你受伤了?”
“没有。”
“别忘了,我是个医者。”老人将手按在他的胸口,微微发力,穆清阳踉踉跄跄退了几步才立住身体,“内力枯竭了啊。那你现在硬的也来不了了。”
“你可以试试。”
夜见呆了一会,感觉一股寒气从心底直冲头顶,她跌跌撞撞走向门口,透过窗户的缝隙,她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站在火旁,一袭黑色的长袍扬在风里。她竖起耳朵,努力想听点什么,风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穆清阳......我以前......江湖中人......现在杀你也不是难事。”
“穆......清阳?”最后的意识里,她感受到心脏激烈地搏动,全身的血液仿佛一下被冰冻了。
夜见再次醒过来,看见一名老者将手搭在自己手腕上,脸色凝重。穆清阳站在窗口,呆呆地看着天空凌乱的飞雪。
“十三。”夜见看见身上插着很多银针,有些害怕。
穆清阳扭过头来,没有说话。
“不要动。”老者喝了一声,制止了想要爬起来的夜见。他又回头看着穆清阳,语气中透着不耐烦,“行了,你也别杵在这了,弄得我紧张得要死,去休息一下吧。”
见穆清阳听话地走出去,夜见心情顿时慌乱起来,警惕的眼神像是钉在老人的脸上。
“你那么害怕干什么?我又不吃人。”老人收回自己的手,抄起旁边的毛巾擦了擦夜见手臂上渗出的血迹,“放了点血,可能会有不适。”
“我能出去玩吗?”夜见畏惧地看着老人,又想爬起来,“我一下感觉好多了。”
老人站起来,关了窗户,把风雪关在外面,“他不会走的,就在旁边。”
夜见看着门上刻着穆清阳的名字,又问了一句,“他,他就是穆清阳?”
老人摇摇头,走过来拔了针才走出去,轻轻带上门,“我真该用针把你那张小嘴给缝起来。”
听他一说,夜见急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外面的脚步声消失了,夜见从床上爬起来,四周打量一番,目光被门边一块平整的木头墙壁吸引了,上面刻着一道极深的横线,她蹑手蹑脚走过去,比了比,比她高不了多少。她无聊地转了一圈,来到门边,目光顺着木门的缝隙探出去。她看见了穆清阳,他换了一身洁白的长袍,正卧在走廊中的躺椅里,身上搭着一床薄棉被,已经沉沉地睡去了。长长的袍袖露在风里,飘啊飘。
“十三,十三。”夜见将门拉开一线,轻轻叫了两声,却没有得到回应。那个人像是好久都没睡觉一样,睡得那么死。
一股浓重的草药味飘过来,远处响起脚步声。夜见急忙关了门,爬回床上。
“喝了它。”老人将药放在床头,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说你识字,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夜见点点头。
“他把你卖给我了。也许三年,也许五年,看你的造化。”老人索性在她床前坐下。
“啊?”夜见瞪大了眼睛。
“你可以叫我老师、师父、谢神医,随便你。”老人也不看她,“我不看重这个。”
夜见轻轻咬了咬嘴唇,“那他呢?”
“他说他自己不卖。”老人突然笑了,仿佛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
两个月后。
“我要走了。”穆清阳站在潭水旁的巨石上,微风穿过山林吹过来,洁白的袍摆跟他束发的飘带扬在风里,整个人仿佛都是虚幻的。
正在玩水的夜见停下手中的动作,扭头看向他,许久许久。
“吃饭了。”谢神医站在门口,对着两人招手。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压抑,穆清阳将手里的碗放在桌面上,似乎没有胃口。夜见也学着他的样子,将饭碗放在桌子上,默默地坐着。
“你们两个人是怎么了?”谢神医也生气地将饭碗放回桌面,花白的胡须无风自动,“也不是生离死别。”
见两人依旧沉默,谢神医看着夜见,“你不要管他,你正在长身体,使劲吃。”
“老师,那个房间墙壁上刻着的横线真的是十三的身高么?”夜见轻轻问了一句,眼睛却是停在穆清阳脸上。
“那是他大师兄李清舟比着他当时的身高刻的印记。”谢神医想了一会,“六年了,他当时十岁,也就那么高。”
“十三也有小时候呀。”夜见拉着穆清阳的袖子,望着他笑。
穆清阳低头看着她,仿佛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对着她说出来,最终却是一声长叹。
夜见一直跟在穆清阳身后,穆清阳走她便走,他停她也停,对于谢神医的喊话理也不理。
“别跟来。”穆清阳转身看着夜见。
阳光从那人肩头洒落,夜见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刺眼的阳光让她举起手臂去遮挡,“我不让你走。”
“你救过我,我也救过你。”穆清阳犹豫了一会,“咱俩谁也不欠谁,多好。”
夜见狠狠地瞪着他,“我说不过你,也懒得跟你说,我就要跟着你。”
“夜见,他还会回来的,有些事只能他自己去做。”谢神医跟过来,拉住夜见的手。
“我会很乖,不会给你惹祸的。”夜见哽咽的声音近乎是一种乞求。
穆清阳拉着夜见来到一棵树旁,用剑在树干上刻了一个深深的印记,“等你长到这么高,我就来接你。”
夜见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努力,那个人还是要离开,她抹了抹眼角,“你说话要算数。”
“嗯。”穆清阳点了点头,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
夜见呆呆地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心一下子空了,她突然觉得他们已经离得那么远,仿佛一辈子都无法再触到他的手。
“十三,我喜欢你......喜欢你啊。”夜见喊了一句,也不知对方是否听到了。
“夜见,咱们回去吧。”谢神医走过来,拉住夜见的小手。
“他去哪?”
“西域。”
“那是哪?”
“行了,你别问了。”
......
时光就像穿过发间的细风,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却握不住它。
夜见又跑过去,站在那棵树旁比了比身高,与那条横线已经很接近了。她瞄了一眼远处的老人,悄悄踮起脚尖,刚好可以够到那条线,“老师,你快来看,刚刚好。”
老人转头看过去,愣住了。不知什么时候,曾经那个干瘦的小女孩已经出落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明艳的脸上多了一份少女才有的羞涩,清亮亮的眼睛像沉淀着一池春水。
“你快过来看呀。”夜见对着老人招手。
“你和我说有什么用,也不是我说的话。”老人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继续低头调试琴弦。
“可你是见证人。”夜见不愿放下面子。
“什么人也没用,你一天比几遍他也看不见。”老人嘟哝了一句,抱起古琴进了屋内,“你身上的寒毒已经拔尽,老头子也算不辱使命。”
“我把你写的医书都背熟了,都没有奖励的吗?”夜见看着崎岖的山路,大声喊了一句。
“不揍你都是好的。”老人从屋子里探出半个头,瞪着她,“那是我一辈子的心血,你说烧就烧了。”
“哎呀,你写了那么多错误,我帮你整理好也不行吗?”
“夜见,我要出门几天,你自己一个人在家,别乱跑。”
“你又要去哪?”夜见叹了一口气,走过去。
老人脸色凝重起来,沉吟片刻才开口,“去见一个人。”
“谁?”夜见警觉起来,“是你朋友么?”
老人看着远处的天空,仿佛陷入了沉思,“穆清阳说到底也只是个孩子,他从小在山上长大,他不知道江湖是什么。这样单纯的人,怎么斗得过复杂的人心。”
“老师听到什么风声了?”
“几年没有他的消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会担心。”老人摇摇头,声音苦涩,“这个世上,能让我牵挂的人除了你,就是他了。”
“你是去打听十三的消息吗?”夜见凑过来,盯着老人的眼睛。
“以前救过一个人,她的消息一向很灵通,我去找她碰碰运气。”老人说完,将古琴放回桌面上,抚摸了一会,才走出屋子,“保管好我的古琴。”
夜见一直站在路口,目送着老人远去。
“夜见,我有没有说过我一直为收了你这个弟子而骄傲这句话?”老人突然回头,望着她笑。
夜见心里涌起酸楚,再看过去,那个老人已经消失在了路的尽头,仿佛遁入了虚空。
一处山洞。
“你果然在这。”谢神医站在洞口,直视着洞中的人影,“那个时候,你就喜欢呆在里面。”
洞中传来激烈的咳嗽声,像是被冷风呛了喉咙,“叶清翊没死,是他毒死了李清舟。”
“穆清阳,你不出来见我一面么?我已经很老了,见一次就少一次。”谢神医对着里面笑笑。
“你不要打断我。”里面沉默了一会,仿佛是在斟酌词句,“我去挖开了他的埋骨之地,那里面什么也没有。我去了西域才知道,他带着西域一众高手来到了中原,很多帮派已经被他收服了。他的目标是一剑门,他要做武林盟主。我已经将他带过来的高手都杀了,但是他一直避着我。”
“你是藏在这里疗伤么?”谢神医听出了他话音里的辛酸。
里面沉默了很久,飘过来一句话,“我中毒了。”
“和李清舟一样的毒么?”谢神医摇摇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要在有限的时间里,杀了他。”
“一剑门清字辈的弟子,竟弄成这个样子,我想不明白。”
“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你带着夜见早点离开吧。我知道他现在也在到处找我,我就在这里等着他来。”里面静了一会,“另外,我的事情不要告诉她。”
“你是在求我么?”谢神医看着黑乎乎的山洞,继续着他的话,“如果是的话,就让我见见你吧。”
黑暗中传来脚步声,一个人影走出来,站在阳光下。谢神医看过去,那张脸苍白得完全没有人色,洁白的长袍被鲜血的痕迹包围着。
“穆清阳,你逃不掉了。”谢神医看着他,目光变得很悲伤,“我把他带来了,因为他拿夜见威胁我,我没有办法。”
穆清阳吃了一惊,他直视着老人那双苍老的眼睛,看了很久,却轻轻地笑了,“我不怪你,那就让他来吧。”
一个青衣人从天而降,落在三丈外,“小师弟,还是这么逞能啊。”
“叶清翊,扯下你的面具吧。”穆清阳跨上一步,将老人挡在身后,长剑一震,斜斜地垂向地面。
“你还真是强,折损我那么多的高手,才能将你重伤,看样子你的武功早已超过了李清舟。”叶清翊扯下青铜面具,微微一笑,“不过,我听说中了那种毒,运功死得很快,不运功却要忍受剜心之痛,是不是真的?”
穆清阳低喝一声,剑锋猛地挑起,极细极锐的声音刺破了下午的阳光。叶清翊的古剑瞬间出鞘,剑身的铁光诡异地连闪,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顿了一下,一串激烈交击声在山谷回荡。两个缥缈的影子极快地接近,又分开。
两人隔着三丈的距离,遥遥相对。叶清翊看着那人的眼睛,有一种倔强与不屈在里面,又仿佛是对死亡的等候,“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当年师父和大师兄都那么偏爱你,整个一剑门除了李清舟,就是你穆清阳,可我叶清翊才是二师兄,所有人都拿我当空气。小师妹于桐瑶从来不正眼看我,那个时候,我就暗暗发誓,什么一剑门的现在、一剑门的未来,全部都得死,我要把一剑门彻底毁掉。”
穆清阳吐了一口血,虚弱的身体微微颤动着,长剑指着叶清翊,慢慢点在地上,“你真是个卑鄙的人。”
“我不在乎死人对我的评价。”叶清翊眉头一挑,古剑斜斜地指向天空。
“快走!”站在旁边的谢神医突然动了。
刺耳的尖啸响起,叶清翊一惊,转头看见一道铁灰色的光线直逼过来,刺眼的强光闪起,“找死!”短暂的致盲,几支短箭从他袖口射出。
穆清阳听见了细微的破风声,游龙剑脱手而出,他感觉有人将他拎了起来,身体像是飘在半空。
待叶清翊眼睛恢复视力,面前已经没有人,只有游龙剑还直直地刺在树干上,发出嗡嗡的颤响,几支短箭被斩落在地上。
谢神医带着穆清阳跑了很久,才呼呼喘着粗气停下来,“他现在还不知道那个木屋,但他知道了夜见这个人。”
穆清阳将身体靠在树上,诧异地看着那个老人。
“怎么?难道李清舟没有告诉你?我以前可是个大镖师呢。”老人将双手抻在膝盖上,望着他笑,“唉,不服老不行啊。”
穆清阳用袍袖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叶清翊武功精进不少,但要杀我还差得远,当年他做不到,以后他更做不到。”
“李清舟死后,我其实很愧疚救不了他,所以一直在研究那种毒,我将配方给了那个小丫头,她那么聪明,应该很快就能弄出解药。”老人突然坐下去,神情有些恍惚,“我不要你欠我什么,但是你得欠她。”
穆清阳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真冷啊。”老人裹紧身上的长袍,呆呆地看着天边的云霞,眼神沉静而悲伤,“穆清阳,你走吧,去找夜见,我老了,也......走完了我的路。”
一抹殷红染透了他的长袍,极速向上攀爬,像是要把他彻底吞没。
“谢神医......”穆清阳叫了一声,没人回答他。老人眼睛里的精光褪去了,只剩下一片灰蒙。
晚霞将天空染得一片苍红。夜见站在路口远望,四周静悄悄的,她皱了皱眉头,就要转身的时候,一个白色的东西在远处闪了一下,她再看过去,却什么也没有,高低起伏的山丘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想了一会,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等她走上那个山坡,一个血人趴在路上,被血浸染的白袍在风里飘摇。
“十三。”夜见转过那人的脸,惊慌起来。
电光割裂了夜幕,短暂的白光将世间照亮。那根本不是雨点,而是指粗的水柱从苍穹坠落,打在屋顶噼啪作响。
夜见被惊醒了,她坐起来,感觉心脏在胸腔乱跳。她为他清洗了伤口,敷了药,可他一直都在昏迷,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她披衣起床,走出了房间。
“十三。”床上没有人,夜见轻轻喊了一声,入耳的都是风雨声。就在她要出去寻找的时候,刺眼的电光一划而过,照亮了坐在墙角里的年轻人。他将双腿抱在怀中,坐在烛火照不到的黑暗里。
夜见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没有说话,她第一次感受到,这一刻,他是那么的虚弱,就像任人宰割的羔羊。
“对不起。”黑暗里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
夜见愣了一下,她看不清他的脸,只得对着黑暗摆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以前我总是想,只要我努力,成了天下无敌的高手,我就能得到我喜欢的女孩,也可以保护我想保护的人。”黑暗里沉默了一会,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可是现在,我什么也没有得到......我太高估自己了,总是想着救很多很多的人,可最后连自己都救不了。”
“不是这样的。”夜见想要安慰他,却不知怎么开口。她朝他身边挪了挪,伸手将他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
一个月后,清晨,难得的晴天,纵横山间的枯木有了绿意。
夜见将散在脑后的长发绾起来,束在头顶,再用一根木簪横进束髻冠,稳固发根。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有些恍惚,束起的直发衬着那张小巧而精致的脸,仿佛看见多年前的姐姐站在眼前。
旁边响起开门的声音,脚步声从门前穿过。夜见打开门,便看见穆清阳朝着碧水潭走去。
“十三,你没事了么?”她追过去向着他伸出手。仿佛是一种习惯,他不假思索地握住了伸过来的手。夜见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手哆嗦了一下,然后松开了,她的手伸在那里,被风吹着,没有人握住,是那么冷。一股心酸在心底涌起,突如其来,让她有种想哭的感觉。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路,夜见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鼓起勇气迎上去与他并肩。穆清阳扭头看了她一眼,夜见看过去的时候,他又避开了。
澄清的潭水倒映着他们的身影,没有人说话,仿佛两人已经无话可说,却又像是说了很多,很多。
“你怎么不说话?”夜见打破沉默。
“时间过得真快,你都长成大姑娘了。”穆清阳停下脚步,遥遥地望着远处的桃花在风中盈盈飘落。
“十三,你放心,我正在改进老师的配方,我一定能治好你的。”夜见走过去,站在他面前,歪头看着他,“但是你要听话才行。”
穆清阳伸手捻下风中飘来的桃花,递到她面前,“你生得好看,是贵人的像,哪个男人娶了你,会有享不尽的福。”
“有那个于桐瑶生得好么?”夜见接过花,放在了鼻子下。
“为什么要和她比?”
“我就想知道。”夜见倔强地盯着他,好看的脸颊飞快地升起一片轻红。
穆清阳指尖划过她脸庞垂落的长发,仿佛划过了以往那纤细如丝的时光,“不要与人比,就做你自己。”
“你这不是答案。”夜见生气了,眉头锁在一起。
“武林大会就要召开了,听说这次是在一剑门。”穆清阳收回自己的手,转身离开了,“夜见,你比她好看。”
三天后。
“十三,今天怎么还在赖床?”夜见推开穆清阳的房门,里面空荡荡的,她心中顿时有种很不好的感觉,她又大声喊了几声,没有人回答,她才确定那个人是真的走了,“武林大会?”
一剑门。
“你为什么不躲?”于桐瑶收回剑,看着鲜血从那个人身体里流出来,声音像是卡在嗓子里的呜咽。
“我为什么要躲?”穆清阳低低地说,“你袖子藏着那把刀的时候,我就在想,你究竟要杀谁?现在我明白了。”
“我不是要杀你,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就那么做了。”于桐瑶望着那张苍白的脸,五味杂陈,“叶清翊拿一剑门威胁我,你走了,没有人挡得住他。他的目标一直都是你,他也知道那个叫十三的人就是你穆清阳,你快跑吧。很多帮派被他灭门,剩下的也都成了他的鹰犬。”
“跑?这世上,还没有什么能让我穆清阳用跑来解决的。”穆清阳转身踏出大殿,不再回头,“即便他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他。”
于桐瑶悲伤地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洁白的长袍飘在风里,一抹血色染在上面,像冬日里挂雪的梅花。
“真是个狂妄的人啊。”叶清翊站在远处的山头遥望着这一切,“现在那些帮派都站在了我这一边,我要当着天下人的面打败他,所以,我不能让他死在于桐瑶的手里。”
“只怕于桐瑶也不会杀他。”他旁边站着的黑衣女子,轻轻回了一句。
“你去把她父亲放了吧,我要让那个老家伙看看,我才是一剑门的未来。”叶清翊说完,看着一个地方,“她来了。”
女子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正跑在上山的台阶上。她挥舞着自己的手臂,头发散在风中,似乎还在呼喊着什么。
黑衣女子取下背上的短弓,捻一支羽箭上弦,乌青色的箭簇追着女孩的脚步。
三百步,两百步......终于进入了射程。弓弦刚刚引满,却被一只大手按了下去。
“主人?”黑衣女子有些不解。
“真是个有意思的女孩,曾经让穆清阳这样的人物为之耗尽内力。”叶清翊收回自己的手,抱在胸前,“让她去见穆清阳吧,她现在带给穆清阳的一定是个坏消息。”
“我们去木屋的时候,她不在,但她可能发现我们烧了那个木屋。”
“她还太小,眼睛里藏不住事。穆清阳受了于桐瑶一剑,这个时候,小女孩再带过去一个坏消息。穆清阳再强大的内心,也会崩溃的吧。”叶清翊再次望向那个小女孩。她已经看见了穆清阳,加快速度奔了过去,仿佛受了委屈的孩子扑向自己的母亲。
“十三,我做的解药和木屋一起被烧了,我应该带在身上的。”夜见伸手捂住他的伤口,一直都在哭泣。
“不要哭。”穆清阳指着一个地方,“夜见,你看,那里就是咱们的破庙,你一直想找的一剑门其实离那里并不远。”
“原来这么近啊。”夜见怔怔地望着远处高低起伏的山丘,努力寻找那个破庙。
“真奇怪啊,我们一直追寻的东西,明明一直都在身边很近的地方,我们穷尽一生都找不到。”
“跟我回破庙吧,那些配方我都记得。”夜见收回目光,望着他,目光都是期待。
“来不及了。”穆清阳摇摇头,擦去小女孩脸上的泪水,“叶清翊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他做了武林盟主,很多人就会像条狗一样死去,他就是要我们都死得卑微。”
夜见觉得有一股气撑住了他,他正默默抬头看着天空,落单的大雁正孤独地划过天地的一角。
“原来......中了那种毒,真的很痛啊。”穆清阳攥紧拳头,让肺里吸满了气,才吐出来,“我不会像别人一样,编个理由让你离开。你可以来观战,这天下希望我赢的人,大概也只有你了吧。”
三天后。
夜见在睡梦中醒来,感觉头还是晕乎乎的。她拿起昨晚吃剩的食物,仔细看了看,又放在鼻下,真的有股迷药的味道,“穆清阳?”她想起来了,今天就是武林大会的日子。
等她跑到比武擂台的时候,决斗还在进行。一连串短暂而急促的交击声连在一起,围在四周的人群窃窃私语,既有对两人绝顶武功的震撼,也有对这种生死较量的恐惧。
穆清阳身上的伤口裂开了,血液洒在身后,可他还是肆无忌惮地挥剑。叶清翊双手持双剑,可无论两柄当世名剑如何挥斩,也破不开对方坚固的防御。“一把借来的剑而已。”他怒吼一声,加重了力道。强横的攻势似惊涛骇浪般逼向对手,没有留下任何死角。
金属撞击的声音再次响起,穆清阳连续挥剑,对手复杂的攻势被引到一旁,远处插着的五彩锦旗被剑气斩落,飘飘荡荡沉入山崖。叶清翊惊诧的瞬间,一个人影掠起在半空,遮挡了天空中的太阳,他暗暗吃惊,那人竟然在绝境中发出了进攻。
刺眼的阳光下,一道铁灰色的剑光缓缓拉开。叶清翊无法预判敌人的位置,只能对着阳光下的那个影子挥出两剑,意图阻滞对方的攻势,他根本来不及换气,只得疾速后退,可那柄剑带起的啸声鬼魅般追过来。他没有听到对方落地的声音,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剑准确落在他的肩头,一声脆响,斩落的剑竟然断成两截,落在地上叮叮作响。
“真是个好宝贝啊,挡下李清舟的一掌,也挡下你穆清阳的一剑。”叶清翊望着长袍破口露出的软甲,哈哈大笑。随即,他手中的游龙剑挑起,对着那个人挥出了致命的弧。
穆清阳的身体被逼开,如蝙蝠般坠落,他踉踉跄跄退了好几步才止住滑行的势头。
“穆清阳!”夜见第一次对着那个人叫出这个名字。
穆清阳回头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穆清阳,其实我很早就知道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可我还是心甘情愿陪你走在这条没有未来的道路上。你老说我是个可怜的孩子,其实,那个可怜的人是你,是你啊。”夜见静静地看着那个血人,眼睛里的悲伤褪去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柔情,像春天里澄清的湖水。
穆清阳依旧站在那里,双手垂在身侧,默默感受着风带过来的温度。随后他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仰头迎着夕阳,没有说话。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杀得了你,你认输就行。叶清翊只是想要打败你,他要做武林盟主让他做去吧。”夜见将恐惧掩藏在柔柔的声音里,心里还带着一丝侥幸,“跟我回破庙,行么?”
“师弟,听她的吧,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认输,很容易的。”叶清翊望着手里的游龙剑,说得漫不经心,“游龙剑在我手里,你还中了和李清舟一样的毒,好好享受最后的日子吧。”
“夜见。”穆清阳回头看着夜见,“这种人做了武林盟主,你这样的人还有活路么?”
“不要做傻事。”夜见开始向着他奔跑,“我一定会救活你的,就像你当初救我的那样。”
“停下来。”穆清阳看着奔过来的夜见,一掌挥出,强大的力量卷起气墙,夜见被那股力量阻挡着不能前进半步,“这里的人除了你,大概没有无辜的吧。”
夜见看着那个人苍白的脸,他的嘴角勾起熟悉的微笑,和以前一样,让人觉得一切都在掌握,即便天塌下来,他也会上去顶住它。可此时却让她感觉到他是那么的悲伤,像是在和她诀别。她倾尽所有的力量也推不开那堵墙,两行清泪涌出眼眶,坠落在地面上,破碎了。
一双漆黑的眸子仰望天空盘旋着的苍鹰,仿佛正在等待着那虚无缥缈的宿命到来。穆清阳开始做出一个挥剑的动作,可他手里明明什么也没有。
夜见拿出那个木偶,对着穆清阳比过去,那个人竟然与那个折断木剑的木偶做出完全一样的动作,看着像在挥剑,可又像是挥手告别。
“他在干什么?”观战的各派掌门对了对眼神,一起看向叶清翊。
“诸位不用慌,他只是虚张声势。”叶清翊眼神斜过去,带着挑衅的表情。
穆清阳的剑法是将全部的力量灌在剑上,最让人胆寒的是他挥剑的瞬间,那一刻的力量释放出来,就像滔天巨浪冲破闸口。可他此时的速度显然是达不到的,他空着手做着挥剑的动作,每一个动作都缓慢地施展出来,像一种古老的舞蹈。
众人都安静下来,看着场中的那个人挥着一把不存在的剑。
冷瑟的空气从遥远的地方吹过来,让人忍不住颤栗。尘土飞扬,穆清阳染血的白袍鼓着风,勾出他纤瘦的身形。
一缕发丝从一位掌门脸颊滑落,飘在了风里。他好奇地看着那缕远去的白发,愣了一下,他认出那是自己的头发,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微小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那是利刃划破衣衫的声响,他低下头,自己的衣角不知被什么切落了,身上多处出现细细的切口,正在向外渗血,“好霸道的剑气!”
那个人手中明明没有剑,可他每个动作都携着隐隐的剑光,仿佛将天地都笼罩了。
“你如此耗费内力,只怕死得更快,李清舟的教训忘了吗?!”叶清翊感觉到手中的游龙剑在轻轻颤抖,仿佛要挣脱他的掌握。他看着那个人,猛地逼近,游龙剑对着那人的胸口递出,凄冷的剑光一闪即灭,如此快的剑,根本不给对手还手的机会。
穆清阳一个侧身,一手贴近剑脊,引开剑锋,另一掌向着对方胸口拍过去。叶清翊一剑刺空,但见对方一掌拍来,他知道对方内力已然不足,自己还有软甲护身,索性硬接了他一掌。一声巨响,冷寂的空气也被劲风激起,呼啸着冲上半空。
叶清翊后退两步,感觉胸口酸痛。
穆清阳跌跌撞撞后退好几步才稳住身形,一口鲜血从嘴里涌起,衬着灰蒙蒙的天空。静了片刻,那个人突然逼近,一条白色的影子拖在背后。
“找死!”叶清翊怒吼一声,双剑同时挑起,一左一右横切过去。那人手里没有武器,想要挡住他的剑,唯有用自己身体。那样的速度想要躲避,已无可能,他在等待着手感传来。游龙剑准确地切入了人体,自己的古剑却落空了。一个人影瞬间逼近到眼前,一股强大的力量从游龙剑传过来,没等他诧异,游龙剑已离手。
众人看着那人微微垂着头,紧闭双目,似乎已经很疲倦了,但他手中的剑却斜斜地指向众人,像风中轻轻颤动着的枯枝。直觉告诉他们,那看似脆弱的动作背后隐藏着巨大的杀招。他们纷纷亮出武器,做出防御,可那人不动,他们也不敢动。
“十三!”清亮的声音越去越远,渐渐听不见了。穆清阳调整好呼吸,猛地睁开眼睛,凌厉的眼神似捕猎的雄鹰。
一道人影拔地而起,似远古的武神临世。剑光凛然,他连续地发力劈斩,无数剑光仿佛同一刻被劈出去,笼罩天地。那个瞬间,人们有种错觉,漫天剑光像一场绵绵密密的飞雪在眼前展开,让人无从躲避。
剑光到处,叮叮当当金属撞击的声音响起,混着人们的哀嚎。夜见看着人群都向着自己逃过来,却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挡住去路,她明白了,她进不去,可别人也出不来。
“不要命了么?”叶清翊恨恨地咬牙,他蹬地跃起,直接刺向那片剑花的正心。空中一连串地交击。穆清阳一剑迫开他的剑,极速躲开,他的影子在人群一闪而过,场中的哀嚎声渐渐熄灭了,他才站定身体。
“师弟,不要无谓挣扎,你现在连剑都握不稳,又怎么能杀我?”叶清翊收了剑,冷冷地看着他。
“我杀不了你。”穆清阳将游龙剑点在地上,扭头看着一个地方,那是破庙的方向,“那我就陪着你去死。”
破风声刺耳!两人再一次贴近,古剑轻易刺进那人的身体,游龙剑却穿不透他身上的软甲。叶清翊看出来了,那人真的没有力气了,游龙剑落在地上,弹开了。他看着那个人的眼睛,里面什么也没有,仿佛对这个世界已经不再留恋了。他感觉到一丝死亡的气息将他围绕了,他想要逃开,却被人紧紧地抱住,两个人影抱在一起,向着崖口一跃而出......
后记
“夜见,你真的不留下来么?”瘦猴跟在夜见的身后,犹豫着问。
夜见回头看了一眼一剑门的牌匾,又低头看着手中的木偶,木偶的五官清晰分明,唇角上扬,仿佛正在对着她笑,“我想找的人,一剑门已经没有了。”
“那你去哪?”
“回破庙。”夜见看着远处的山脉,神情坚定,“你如果想我了,就去那里找我。”
“夜见,我......我有名字了。”瘦猴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喃喃低语。
破庙。
庙宇被重新修葺了,神像被刷了新漆,庄园肃穆。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都是些衣衫褴褛的人,他们都在等着新来的神医开出救命的药方。
两名小弟子站在门口,一边为久等的病人送上茶水,一边对着人群宣传,“我师父不收钱的,只负责开药方,不配药。”
一袭帐帘遮挡了里面的人,她正在为前面的人把脉问诊,帐帘下露出半截手臂,白净而细腻。
一个樵夫打扮的老人匆匆走过来,他在门口来回踱步,不时瞥向里面,似乎很犹豫。
“爷爷是要看病么?不收钱的。”一名小弟子走过去,对着老人问。
“我不看病,我......我是来找人的。”老人抓了抓头,欲言又止。
“爷爷要找谁?”
“一个叫夜见的人,那个人说让我来破庙找她。”
“我师父就叫夜见。”
“是这样的,我上山砍柴的时候,看见一个人挂在树上,还有呼吸,我便将他背回家了,想着也是一条人命。可他受了很重的伤,根本醒不过来,也不知道是什么信念支撑着,就是不闭气,嘴里一直念念叨叨,听不清他说什么。我照顾了一个多月,可还有病重的老伴,实在顾不了他,当我想将他背出去的时候,才听清了他的话,他求我将他带到破庙,说一个叫夜见的人在那里等他。”
“穆清阳......”里面的人颤了一下,帐帘被掀开了一条线,“你等我一下,我拿了东西就和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