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他认为在文章的开头加上真实的地名会很掉价，例如“西北的冬天是与南方不太相同的”与“我在兰州的冬天等待一场雪”等，在征稿中看到这些让他觉得全国大学生的文学水平都被拉低了。

他恨不得此时就爬下床打开电脑，在评分表上把这那篇文章的分数降到最低，即使他给的分数已经很低了。说起来还好评分也是匿名制的，否则后来碰巧在文学社晚会上和那篇文章作者坐在一起时，互相说出名字后估计空气就只剩下尴尬了。

但是已经半夜了，正常人是做不出那种举动的，现在是凌晨1点23分。

他其实是一个挺宽容的人，生活习惯固定，人际交往处于一般水平。每天下午九点钟，他会把自己的凳子搬到暖气旁，撕开一包雀巢的速溶咖啡倒进由蓝渐变成紫色的保温杯里，用差不多80度热水冲开后盖上瓶盖放在暖气片上面的窗台上，然后就在暖气旁坐着听室友们的胡吹海聊。

某天室友拍下他在暖气片前低头玩手机的照片，配文“你和暖气片过去吧”发了动态，他在下面评论了一张自己的表情包还有无数个“哈哈哈哈哈哈”。其实他什么都能忍，但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却忍受不了两句不太出彩的句子，从10点上床准备睡觉纠结这两个句子到现在。

于是乎，他又失眠了。

“其实这儿和我家乡是有时差的，大约差一个小时”

你要知道这虽然听起来像为自己晚睡找的借口，但还是能唬住高中学理科的室友的。

“科学研究表明晚上10后睡觉就算熬夜，这是东七区所以我们11点前睡觉就不算熬夜了。”

身为当地土著的另一个室友则对此表达了不屑，并用每天10点准时响起的呼噜声谴责了早早躺床上准备睡觉却一直玩手机的他，他至今不明白为啥土著室友能睡的那么快。

寝室四个人学理科的室友此时打游戏打的情非得已，一边尖叫“你打不死我”一边又对队友发出阵阵粗鄙之语，情到深处甚至开始猛砸手机，手机从手指抛出一条让牛顿迷惑的优美曲线砸到桌子上发出巨响，每到此景他便开始感叹手机机质量真好。

巨响打扰到最后一个室友，最后一个室友正在和自己女朋友打电话，白天黏了一天的两人为什么还要每天晚上打差不多一个小时电话？还不带耳机！他对此很是不解，甚至觉得室友是故意在秀恩爱。

即使如此吵闹土著室友的鼾声也不会停下来，此时更他羡慕土著胜过于秀恩爱。

11点半是寝室熄灯的时间，打游戏的跑到床上，秀恩爱的聊完了，黑漆漆的一会儿其他人就全睡着了，只剩他死活睡不着，迷迷糊糊每次都要进入梦乡，翻个身想睡的更舒服些睡意便全无了，或许一开始就没有多少睡意。

有位同样失眠的同学告诉过他，睡觉的时候专业课课本放在旁边，失眠就起来看看，很有效。每当他把课本放在枕头旁，已经做好应对失眠的准备，失眠反而不来了，他傻，不可能天天记住把课本带到枕头旁，失眠的时候书都是在桌子上躺着的，这感觉就像失眠症在和他打游击战，总之这个办法从没奏效过。

“要不试试吃点药，褪黑素也有效的”

“吃药算了，也不是很严重”

失眠是青少年最真实的最不足挂齿的精神疾病，尤其是在几乎所有青年都患有抑郁症，恐惧症，人格分裂等听起来高大上精神病的今天。他已经给自己确诊了人格分裂加低危抑郁症——依据是网上随便找的调查问卷。

睡不着该干些什么？他数过羊，数过水饺，但是还是睡不着。

他又开始回忆过去，高中时睡不着的他会从“小时候被爸爸打过一顿“”爸妈某次吵过架“等等鸡毛蒜皮的事中努力拼凑出一个悲惨的童年，然后从本来就忘的差不多的童年记忆中找一个节点，一个好像能给自己并不存在的悲惨过往雪上加霜的节点，找到节点后他的眼睛总会配合的流下几滴其实是因为打哈欠而流下的泪。

那时他会觉得自己的童年比《童年》主角的更惨，仿佛第二天他就文思泉涌能写出中国人自己的《童年》，而自己能成为第二个高尔基，他已经想好了成名后自己自传的第一句话”我躺在床上，左眼流下一行清泪“，往深处他甚至开始想自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讲该怎么写和他到底去不去领奖。

高中结束了，他没成为高尔基。

想到这里他更睡不着了，越到晚上回忆就越清晰，一不小心回忆起那些做过的傻事，他突然觉得有些难为情，侧躺着冲着墙尴尬的笑了笑，事情也过去好久了，大半夜伸手不见五指没人看他，他却笑了笑而且觉得很尴尬，虽然现在面对着的只有这堵墙。

他侧躺在床上，左眼流下一滴清泪，而且这次没有打哈欠。

脑海中的回忆已经放完了高中时期，到了鸡飞狗跳的六月。想起来那个月他很闲，高考完坚持没有对答案，想着能快活一天是一天。后来就是同学聚会，天各一方，填专业时家里鸡犬不鸣，左看右看本想着去复读迫于压力放弃梦想自暴自弃最终被随随便便录取的俗套故事。

故意报了最偏远的学校，一共有1038公里从东八区挪到了东七区靠近东六区，那时他还年轻没感到什么离别的苦痛，他把乡愁什么的当作一群人的无病呻吟，离开时反而有些复仇的快感。只是后来他后悔了，当新鲜感过去，这座新城市的不足开始展现，他抱怨四处起伏的山，讨厌行程中太多的会让手机没有信号的隧道，吐槽不和胃口的饮食，开始觉得同乡人都贼亲切。

高考完他就打算和大部分高中同学断开联系，他觉得自己能做到足够无情，因为那样很酷，现在他是高中班群中最活跃者之一。

那滴泪流在了枕头上，他转了下脸感到一丝的湿润，随即由把脸转到一旁。

有一段时间他吃不下饭，某个周日从早上到晚上他没吃一口饭，感觉不到饿。饥饿的感觉就像某天突然醒了意识到下午就能看见自己心爱的姑娘开始心慌，开始坐不住，有些无力。很显然那段时间他没有这种感觉。

“还是要吃一点，起码最低让自己先活着。”

每天六点起来去早读他会强迫自己先顺路去食堂吃早餐，但没有食欲咬一口便觉得饱，再也吃不下去，后来索性便不吃了，早上他是最早到教室的，他很讨厌自己的专业，那段时间很难熬，再努力那些奇奇怪怪的外文也进不了脑子。

压抑的觉得好像天空都在嘲笑他，失眠的症状是从那时候复发的。早上是最难过的时候，空无一人的教室，背书的声音再大也挡不住寂静，知识和声音一样都被寂静撕碎撒到窗外。

东七区的太阳落得很晚，秋天六点天还很亮，而东八区的同学给他发的照片，天已经完全黑了，这看起来就像两个世界，这种感觉在第一次下雪那天变得更加强烈，那天早上他在教室里抬头看就看见了雪，那时的东八区有人还在穿短袖。

仿佛千里的距离像开了条时空隧道，把他和故乡分开在两个不同的平行宇宙。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那天他对很多人说了抱歉，刚开始无力感只停留在脚趾，慢慢像蛇毒一样蔓延全身。他觉得自己很没用，好久了那些外文还像驱邪的咒符一样难懂，全世界好像只有他停留在原地，他一事无成，投出的稿子像不会回家的猫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讨厌自己，他开始看加缪，他开始认同虚无主义，经常挂在嘴边的是太宰治，和高中的《童年》不一样，这次他觉得自己活着好像真的毫无意义，高考完他和别人谈过理想：”我要去复读，我不管怎样都要去一个厉害的大学的地方学中文，去他的能不能赚钱。”

而现在他学的东西离中文甚至是中国都远了一个中东的距离。他背起了理想主义，还有”去复读“如果算是对那个同学的誓言的话，他同时也失了信。

沮丧之后的情感是失望，奔溃那天的理由很奇葩。

他去看了自己最喜欢演员的新电影，他买了三张票，送给别人两张，他做了很多功课，看电影时分析构图，分析色调，认真做了笔记。出来后他把以前都会留下的电影票撕得粉碎，带着哭腔说：“这电影构图只有三种，其中有两种是抄的，大爷他演了烂片“

他那时站在天桥中央，旁边是学理科的室友，下方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在喧闹的人间中。

“我觉得就算我死去了也没什么“

他把微信提示音改成了很清脆的“叮“声，听起来很像是把金币投进机器的声音

“至少我会很伤心“

幸运金币投进了他的人生，前面的室友招呼他快点走过去，他愣了下，快步走过去。那之后他开始好好吃饭了，虽然吃的还是没以前多，起码最低最低还能维持活着。

后来的生活好像也没多大变化，他还会偶然沮丧，外文依旧很难学，失眠依旧存在，起码不再会因为喜欢的演员或者导演出了部烂片而钻牛角尖了。

他停止回忆了，这样下去脑子会更加活跃，他拿去手机本想找几首安眠曲，看到大学的班群，顺手发了张派大星的表情包“我是守夜冠军“。他心里估计明天早上也不会有人在班群回复他。消息提示声音响了三次，失眠的不止他一个。

“我三点前就没睡着过”

他有一种输了的感觉，随便回复几句，一件东西在他心中开始变得了无趣味，放下手机后原本清醒无比的意识奇迹般开始模糊。明天是要坚持人格分裂还是低危抑郁症啊，如果是人格分裂的话，明天我要演那个人格……

恍惚间他看见灰黄的戈壁上突兀好多帐篷，远方的人们围着篝火放肆舞蹈，一片燃烧的帐篷飘在空中，从经过的蒸汽火车上空略过。“远方的篝火终将燃尽，当风吹起烟灰，满世界都是被风沙迷住眼的人。他取下自己的黑色罩头，留下这世界唯一清醒的那个。

这是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