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我走了一天

  那一天，我走了整整一天。那是个有风的日子，我穿的很薄。我看到的世界，从来没有这么美过。

  我的身体很轻，脚下的步伐也轻快起来。我并不知道周遭是哪里，我好像对次陌生，却能够毫不犹豫地选择前方的去路。

  这是一条山路，铺满了凌厉的碎石子，我踏在上面却并不觉得崎岖，相反我还快乐地将脚下的石子踢出去，像一个刚受到表扬的孩子。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干什么，我只知道我很快乐。山路两旁开满了石竹兰和绣球，蓝的紫的粉的交织成一片，好像一群举着花环的姑娘在夹道欢迎我。我心下更快乐了，大踏步走开去。花道延伸很远，我看不到尽头，只是远远的看到一个老妇人在前面慢慢的走着。

  我看到她佝偻着身子，穿着一身青灰色连套衣裤，呼呼的山风把她的裤脚鼓鼓的吹起来。但她却走的像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就差唱着歌欢跳前进。这条路上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想我得找个同路人，这里很漂亮，我很舒服，我该去和她聊聊天气，或者问问她这条路去向哪里。于是我加快脚步追上了她。

  老妇人脸上的褶皱叫我想起了奶奶，她们都有一样的老年踪迹。只是她看起来脸蛋红扑扑的，我竟然感受到一丝丝少女的美丽。而我的奶奶，十多年前她就去世了，生前也是这么佝偻着身子，每天用家乡土话咒骂着生活种种，一边在山村里忙里忙外，一边抱怨自己老了该得到休息。她总是一遍遍地重复着一些琐碎的交代，絮絮叨叨地问我在学校发生的事，大嗓门地一遍遍询问电视机的遥控器为什么又没有用了。我那时候就觉得将来我老了不能像奶奶一样唠叨，也不能像她一样无知。

  老妇人见我跟上来了就停了下来，用一只手轻轻的捶着腿，另一只手扶着腰，笑盈盈地看着我：“小伙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穿的真少啊。”

  “刚开始有一点冷，后来我好像就忘了。老人家你也是一个人？”我伸了一下脊背，发现老妇人只够到我的肩膀那么高。“小伙子可真是年轻啊，像我的话就老了，我怕冷。”她一边说着一边摆出一副寒颤的表情。

  我本想和她同路走一段，因为我不认识路，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一个人可真是够无聊。可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倒先说出了请求。

  “小伙子，前面有一间庭院，我要去那里，可是这会儿可能就快关门了，我老了走得慢，到那里怕进不去啊。你腿脚快，先上前去的话能不能帮我给看门的人说一声，让他等等我，晚一点再关门。”

  我想我今天还真是一点也不累，她看起来那么瘦小，肯定不重，要不然我背她过去就好了，反正我并不赶时间。

  可是她拒绝了我的好意，她说这条路要她自己走完的，不然守门人不让她进去。我执拗不过她，只好答应她，先一步向前。

  我想起了以前我背过我的奶奶，她趴在我的背上却呼呼地喘着粗气，像是她的背上背了一座大山一样。我是背她去医院，还没到的时候，大山崩塌了，奶奶像是被压住了一般，没一会儿就在我背上睡着了。然后她好像越来越轻，后来就化作了一缕青烟飘走了。我甚至都没有梦见过她。

  我接着往前走着，这里没有分岔路，我想我一路走下去，应该会走到那个庭院，我会记着帮老人给守门人带话的。

  走了一段路，碎石子渐渐被土块取代，道路两边的姑娘们换作了一整片整整齐齐的卫士，那是一块碧绿的稻田。我记得今天好像是九月初八，这是秋天啊，这里的稻田不但没有收割，而且吐纳着耀眼的翠绿。风还是有点大，一阵阵刮过时，我闻到了稻谷根部泥水的气息。一条蛇从我脚下迅速溜过去，转眼钻进稻田无影无踪。我一改往日对蛇的恐惧，今天的路上遇到了它我还觉得有些有趣。

  我走了很久，那片稻田很宽广，我半天走不完，就想休息一下了。我不累，只是一时间不想走了。我在就近的一陇田埂上坐下，抬头便看到宝蓝色的天空中只有孤零零的几片云，风一吹就散掉了。

  不知何时走来一个农民，他没有穿鞋，满脚的泥已经干了，一边走一边弯腰在稻田里找什么。

  他走近我时，我一改平日的不愿多管闲事的作风，关切地问他在找什么。我想我可以和他一起找，只是不能耽搁太久，我还要赶路去给那个年迈的老人带话。

  农民摘下发黑的草帽扇着风，抬手擦了一下黝黑的脸上的汗。他说他的鞋子忘在田里了，但他不记得是哪一陇，只能一片片找过来。

  我本想和他一起找一下，可他拒绝了。他说前面有一间庭院，他要赶到那里去吃晚饭，我可以帮他的话，帮他带个话给守门人，他会晚一点过去，因为他必须找到他的鞋子，不然守门人不放通行。

  我想他也是去那个庭院的吗？我当然可以一便给他带个话，可是他去晚了会不会耽误晚饭？我指了指自己脚上的皮鞋，告诉他让他别找了穿着我的鞋子去吧，别误了饭点。可他倔强的摇了摇头，他说他的鞋子是塑料底的布鞋，他穿着舒坦，他的脚硬惯了，穿上皮鞋还不舒服了，根本迈不出步子。

  我见他这么坚持，也不能光脚去赴晚饭吧，也就爽快地答应给他带话，就又起身赶路了。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那个农民，仿佛和他一起担忧着鞋子的去向。我突然觉得脚上的皮鞋不那么合脚起来。真是个奇怪的想法。我的父亲以前也是个农民，他的脚也曾尝过四季泥水的温度，那时候他也穿一样的布鞋。后来他不做农民了，开始穿上了皮鞋，脚底的茧可能一天天没那么厚了，再叫他换上从前的鞋子，他会觉得硌脚，穿不舒坦了。

  风一阵阵吹过，一阵阵大起来，我被风推着前进，不一会儿走出了那片稻田，进入了一圈宽阔的草坪。草坪上没有一丝垃圾，嫩绿的草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真是可爱极了。

  我没走多远，看到了前面坐着两个年轻人，是一对情侣吧。男的穿的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眼角低垂，女的是个漂亮的姑娘，及膝的淡蓝色纱质裙子衬得她的脸色有些发白。他们并肩坐着，脸上写满的尽是纯粹的幸福。真是一对惬意的爱人啊，我觉得自己的出现有些突兀了，便想要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可是男孩子叫住了我。他帮女孩子别了一下耳后被风撩起的碎发，站起身温文尔雅地对我说，让我捎他女朋友走一段路。没等我答应，他转即对女孩子说：“我就送你到这儿吧，我还要回去。你去前面等我也无妨，我处理完事情会尽快来找你。”可是女孩子好像不愿意，随即落下了滴滴泪水。她伸出白净的胳膊抱住男孩子，表示还想再和他待一会儿。

  于是男孩子对我说：“这位朋友，前方有一间庭院，我的女朋友需要到那里吃晚饭。我们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上午了，她非去不可，而我还有事没法送她，我们还想多待一会儿，再过一会儿可能就会晚了。劳烦你过去的路上帮忙给守门人知会一声，她晚些就过来。”

  我心想今天可真是奇怪啊，好像我来这里带着一个神秘而重要的任务，就是专程为这些可怜的人去到那座我根本不知道的庭院带话的。

我心下笑了笑，也就答应了，反正也要给老人和农民带话，我也就顺便帮了这对恩爱的情人。说不定我也能到那座庭院休息一下，吃个晚饭。

  两个年轻人见我答应了，反复道谢，然后开心的依偎着对方再一次坐下。我心想就不打扰他们了，又向前走去。

  真是一对幸福的爱人啊，我以前也有一个女朋友，我很爱她。后来她要出国，走的那天我去送了她，我们坐在候机的长椅上各怀心事，我没有挽留，她带着一副痛苦的表情离开了。后来我们就再没有联系了。

  我想我的使命带着一种仪式感，我是一个奇怪的带话人。我竟生出了一种奇怪的骄傲，这就像当年上学时班主任把重要的任务交给我让我去完成一样，我想我一定要做好。因为自从离开了学校我就再也没有被重用过，我的工作并不重要，我只是公司内部的一个无名小卒，干了很多年老板都没有记住我。

  这种心情驱使着我加快了步子。

  可是那座庭院在哪儿呢？我并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子。不过这里只有这一条路，走下去总会到的吧。真是耽误了好一阵时间呢。今天是九月初八，我记得这个日子。可是九月初八意味着什么呢？是谁的生日吗？还是有什么必要的安排？我不知道。我好像经常忘记一些事情，忘记了回去陪妈妈过生日，我告诉她我加班太晚了，她在电话那一头几欲落泪，心疼地让我照顾好自己；我忘记了一个朋友的婚期，当他事后打电话抱怨我没有去陪他见证那重要的一刻时，我对这个把我当重要朋友的朋友说，我在出门的路上摔了一跤进了医院，并转账给他随礼，这个朋友随即为自己刚刚的抱怨感到惭愧，让我安心养伤之后匆匆挂了电话，而其实我那天出门时仅仅是在楼梯扶手上擦破了一块皮。

  我总是忘记很多事，我想可能是我根本没把那些事放在心上。可是我不能够让别人知道我并不在意他们，毕竟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够被重视，倘若我表现得很在意他们就会很开心，也会更喜欢我。所以随着我不断忘记一些事，我也在不断地说谎。当然，我忘记了我到底说过多少谎，因为我根本不在意。

  今天我可没忘记别人交代我的事情啊，我记着的，我只是在找那座庭院。

  我这么想着，我好像就走近它了。是的我看到它了。那是一座很大的复式庭院，好像是电视里面那种雕花画廊的富贵家宅。我看了看，四周就只有这一座房子，那这一定就是那座庭院了。庭院四周种满了杉树，在远处竟然是一片片翠绿的竹海。我想这里倒真适合修生养性，若我有足够的钱来这儿长住，我真的不想再回去看见老板那张肥脸。

 

  庭院门口是一对年代久远的石狮子，左边的石狮旁边放了张躺椅，上面躺着个老人。我想他应该就是那个守门人了吧。

  我轻轻走过去，这时刻我倒不想打扰他。但他好像并没有睡着，我刚走近，他就起身坐了起来。

  他用一双带些凌厉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突然露出不明所以的笑容。“年轻人，你不该到这里来的。”

  我想他的意思恐怕是，这是私人庭院，没受到邀请，我是不能进去的，更别说和老人农民还有那个可爱的姑娘一起吃个晚饭。所以我慌忙解释：“老人家你误会了，我只是从此经过，帮人捎个话。我在路上遇到了一个穿青衣裤的老人，和一个黑瘦的农民，还有一个蓝裙子的姑娘，他们说要来此吃晚饭，可都有事耽搁了，叫我与你知会一声，晚些过来，让你务必留个门。如有打扰，我这就走了。”

  哎呀我说话真的是少有的这么温文尔雅过，特别是对这种高高在上的长辈。

  老人笑了笑说，年轻人，你过一阵再过来吧，你还有东西落在原地了，恐怕还得回去拿。

  我不明所以，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走过来的，我怎么回原地，回去了我又能取来什么？

  我想问老人什么的，可还没等我开口，他说，年轻人，你不能这么健忘的。你回去吧，快走吧，天黑了就不好赶路了。

  真是个怪老头啊，我真讨厌这种故弄玄虚的说话方式。

  这是在赶我吧，那我就走好了。可是，我该往哪里走呢，天迅速地黑下来，我都看不到路了。

  我摇晃地走了一段路，脚下绊到个什么东西摔了一跤，我感觉膝盖有一点生疼生疼的。四周突然变得黑漆漆的，我不想走了，我找不到路。我就在那儿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小声地叫我，开始我没搭理，我觉得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哪有人认识我啊。可那个声音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大，一声声冲撞着我的耳膜。我突然发现这是我妈妈在叫我啊。我赶忙站起身来寻找声音的来源，我突然很害怕，我想找到我的妈妈，我想让她像小时候一样抱抱我。

  我看到远处有一丝光亮，我想那是妈妈在等我吧。小时候我和伙伴们成天出去捉鱼摸虾，大晚上都还不回家，妈妈就会拿着一个手电筒出门找我，四处喊，听到我答应后就站住不走了，微微给我照一点亮，让我摸黑过去。她说，这是让我长记性。可我也没长记性，还是总出去玩，后来妈妈就不会来找我了。

  今天是她又来找我了吧，我赶紧快步朝那阵光走去。我越走越觉得身上很痛，不仅仅是膝盖痛，哪里都痛。越走越没力气，我想我今天走了一整天都不累，怎么刚刚摔了一跤就这样子了。后来就太累了，我走不动了，我听到妈妈的呼唤声越来越微弱，我很想答应她，让她等等我，可是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我倒下了，我睡了过去。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总之很久很久，这可能是这些年来睡的最安稳踏实的一次了吧。恍惚间觉得身旁很嘈杂，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我努力想睁开眼，一阵刺目的强光刺得我眼睛生疼。随即鼻子闻到了医院特殊的消毒水刺鼻的味道。

  我醒了。我听到妈妈哭了，爸爸在安慰他，我听到有人跑出去喊医生，有人探过身子来关切地问候着什么。总之身边很多人啊。

  我试图说话，声音很小，我怕他们听不到，就急切地瞪着眼睛。妈妈赶忙俯下身把耳朵凑到我嘴边。

  我只是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妈妈说，今天是10月17号啊，你昨天出了车祸，昏睡了一整天，妈妈以为你回不来了。说着妈妈又哽咽着哭起来，爸爸赶忙安抚他。

  我想了一下，10月17号，那昨天就是16号啊，农历九月初八。我该还那笔贷款的日子。

 

  原来是这样。我不是把什么落在这里了，我是该把什么还回这里。那老头还真是奸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