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文札』| 情迷鄧麗君 _淡淡幽情 ❼ 醉問胭脂淚，何日君
「淡淡幽情」音樂聆賞：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一. 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有時，人們總習慣於用一種“格調”來衡量和判別一篇文章和一首歌曲的“現實”意義，或用一種“有用/無用”的尺度來標分其“觀點”的所謂“價值”，從而令一些看似“沒用”的藝術作品被視為”垃圾”，甚至被降格至“污染”之列。就如唐宋詩詞中一些字面上缺乏“積極意義”的傷春悲秋兒女情長，若僅以字面析分，或確實難以提升“品味”，但從美學角度拆解，其意義與價值或並非字面的一目了然。
而我們賞析這樣的一些作品，就是要從中提升審美判斷，豐富文學素養，在看似"無用"的風花雪月中，找到鐵馬金戈的內涵力量。繼而讓我們的文字，具有高格的文筆和脈絡，透射出冷靜的修養和思想…… 應該說，"經典"，都是被時間打磨出來的歲月包漿，那種獨特的色澤，是有溫度的——沉澱。
中國有句老話：自古紅顏多命，懨懨無語對東風。此話聽來，總給人一種傷感無奈之嫌，也多少有某種輕薄的意味……
這個世界上，女人，總是一種被比作花的存在，也是一種被視為美好的象征。於是，我們會被“花開花謝終是空，緣分不停留像春風來又走，女人如花花似夢”這樣的傷春悲歌所觸動；也會被“你說你愛花，要時常守在花兒身旁，你說你愛我，愛我象愛花一樣，我倆情深似海，幸福快樂滿庭芳”這樣的惜花妙語所感染。
而在古代文人墨客的筆下，花，也總是與人的命運緊密相連，與人生的況味深刻糾結。花開，給人忽如一夜春風來的欣喜，花落，讓人平添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悵惋。
那短瞬的燦麗，又如同一場大起大落的紅塵悲歡，讓你在花謝花飛花滿天的玄惑中，感受著家國的興衰沉浮，領略著生命的白雲蒼狗……
鄧麗君的“成名作”中，有一首歌曲，曾經被海峽兩岸均列為禁歌。這首以“花”為主線的歌曲，就是鄧麗君翻唱的周璇名曲《何日君再來》。
好花不常開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淚灑相思帶
今宵離別後 何日君再來？
鄧麗君從小跟母親學習唱黃梅調，也從家裡保留的老上海舊唱片中學習了不少百代名曲。其中尤其喜歡周璇的歌，很多周璇當年在上海灘演唱的歌曲如《夜上海》、《采擯榔》、《何日君再來》等等，都是她從小就會唱的“成人歌曲”。
1937年周璇在其主演的電影《三星伴月》中主唱的插曲《何日君再來》，由於旋律優美，歌詞工整，很容易上口，鄧麗君自小就對這首歌十分喜愛。
成名之後，鄧麗君的名字由“鄧麗筠”改為“鄧麗君”，一個“君”字，讓這首歌成為某種象征借代。鄧麗君1978在香港寶麗金唱片用日本流行唱法重新“翻唱”了這首歌并收入了她當年那張銷量甚大的專輯《一封情書》中，隨即形成熱唱態勢，迅速躥紅海峽兩岸。
但由於這首歌一些複雜的時代“背景”，也讓鄧麗君因為這首歌備受困擾，而《何日君再來》更被兩岸官方嚴厲禁唱……
其實，這首歌曲在周璇首唱之後並沒有形成太大的轟動效應，因為當時17歲的周璇剛剛出道，在百代唱片眾多的歌手中，還並不顯眼。而此刻正是日本侵華戰爭的正式開始，這首歌柔靡的風格與當時的氛圍不太融合。
在國民政府看來，這首歌的“君”與“軍”有太多“衍伸”的含義，不合時宜，因此在官方的壓制下這首愛情歌曲遭受了尷尬的“待遇”。
1939年，當時在上海“發展”的日本女歌手兼影星李香蘭（山口淑子）以中文和日文兩種語言，在上海百代將《何日君再來》灌錄成唱片。這首歌隨後在日本也造成了相當的影響，其政治“色彩”更引人遐思。
而同一年，香港导演蔡楚生的抗戰電影《孤島天堂》把這首歌交由主演影星黎莉莉主唱，這首歌又變成了“抗日歌曲”，影響再度深化。但也因此，《何日君再來》這首原本屬於“愛國”性質的民族歌曲，在複雜的社會歷史進程中，被蒙塵了太多以訛傳訛的知解……
《何日君再來》是鄧麗君最早被通過走私卡帶和“臺灣廣播”傳入大陸的“靡靡之音”。1978年，正是中國“撥亂反正”的開端，之前被打入冷宮的各種藝術作品紛紛解禁，“樣板戲”也結束了長達10年的文化統領。這時候，解禁與抵制交并進行，各種文化思潮帶著強勁的衝擊力四面撲來，而海峽那端的鄧麗君，用她不一樣的歌聲，走進了大陸年輕群體的內心世界……
據那個年代的人們回憶，當年在廈門大學宿舍裡，每當風平浪靜的夜晚，恢復高考後第一批走進大學校園的大學生們，總是屏息靜聽著窗外對岸傳來的聲音。那裡面，有喋喋不休的宣傳鼓譟，也有纏纏綿綿的溫柔歌聲。
每晚，海灘上總有很多人在駐足留心地傾聽那歌聲，《何日君再來》就是那時候從對岸傳來的“鄧麗君小姐的歌唱”。
但隨後，在政治高壓依然嚴峻的臺島，這首歌因“君”被臺灣當局嚴令禁唱。原因是在台灣日據時期，山口淑子的《何日君再來》曾經是島內日軍的“宣傳歌曲”。日據時代，臺灣民眾苦難深重，他們對“太君”的統治深惡痛絕，他們不希望“君再來”。官方也不肯原諒鄧麗君的“假護照”行為，鄧麗君無奈之下只好避走美國“留學”。
而由於幾乎同樣的“理解”，1980年，大陸也以“靡靡之音”和“反動歌曲”將這首歌列入“禁歌”，鄧麗君被歸入低級趣味的“小調歌手”予以批判，官方對民間傳播轉發鄧麗君卡帶的行為也開始了持續的整肅。
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原本只是她幼年記憶的一次“翻唱”，卻不曾想到，帶給自己的並不是“君再來”的美好期寄，而是“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的世態炎涼……
但英屬殖民地的香港，對鄧麗君卻十分的“包容”。由於《何日君再來》曲意纏綿，在香港具有廣泛的聽眾緣，1982年鄧麗君在伊館舉辦個人演唱會，安歌中就有觀眾現場這首歌，當時，由於沒有把這首歌列入演唱會預備曲目，鄧麗君經不住觀眾熱切期盼，用清唱的方式滿足了觀眾的要求。
而這首帶有“君再來”祈願的歌曲，隨後也成為鄧麗君的標誌性“代表作”，在她的每一次演唱會上，“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都成為一種相約和期盼。奈何最終，“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一語成讖，美人香消玉殞。恰似那“林花謝了春紅”，胭脂紅透，唯有花上淚痕，留人醉，卻難重，留下“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的一聲歎息……
時間進入21世紀，歷史給《何日君再來》重新做出公正“裁決”，詞曲作者都被史料佐證為清白之人，這首歌也以新的理解重回人們的視聽……
2003年，中國大陸正式引進了臺灣金鐘歌王費玉清為紀念鄧麗君生辰50週年而錄製的“鄧麗君名曲翻唱”專輯《何日君再來》。這標誌著這首歌，在新的歷史視角下，有了新的理解。“何日君再來？”，這既是對一代華人巨星的緬懷，也是對一種記憶的反思……
《何日君再來》是鄧麗君演唱風格走向成熟的一個重要標誌，也是她在日本學習流行音樂后在聲音和唱法上調整與改變的"定型"之作。而這種在演唱風格上的華麗嬗變以及她所經歷的一系列風雨波折，也為她完美駕馭《淡淡幽情》每一首詞的演唱和詮釋打下扎實的基礎。
這張專輯選擇了歷史上經典的十二首唐宋詩詞作為歌詞底本，為了配合這些頂尖的“詞作者”，鄧麗君和謝宏中特別邀請了梁宏志、古月、盧東尼、顧嘉輝、黃霑、陳揚、譚健常、劉家昌等臺、港及新加坡的頂尖音樂人譜曲及編曲。以古詩入曲雖非《淡淡幽情》首創，但以此為概念製作出一張風格統一完整的唱片，卻是華語流行音樂的第一次。
當濃濃的古樂與現代的曲式相結合，當鄧麗君馥鬱芬芳的歌聲穿越古今，《淡淡幽情》不僅成為一張流行的傑作，更成為一張充滿古風氣息的跨界和概念傑作，成為鄧麗君留給世界經久不衰的永恆經典。而全盤中李煜的詞，佔比最大，其中「烏夜啼·胭脂淚」是一首以“花”為代表的作品。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與“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似也有著一種不謀而合的對應，這或許，又是另一種偶然中的必然？
二.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紅豆意譯】
今晨，我又來到了這孤清的小園中。昨夜的一場驟雨，讓我更牽掛你在雨中楚楚的悲泣，我想，你是無力御抗那狂暴的蹂躪，就如我一樣，也無力衝破那冰冷的藩籬…… 此刻，我眼中，是亂紅飛謝，是枝葉飄零，是令我心碎的蕭肅和蒼夷，而你，在哪裡？
風駐雨停，霧靄氤氳，那昨日姹紫嫣紅的你啊，卻早已消失無蹤。斷壁殘垣的青苔上，我仿佛看到了你的眼淚，和著雨水，殷殷地流淌…… 怪我不能用我的臂彎給你溫存的保護和安慰，怪我不能用我的脊背給你擋住那夜晚的狂風暴雨。
你的淚啊，洇透了那青苔上顫抖的花瓣，那殷殷的紅啊，多像你唇上的胭脂，那往日明眸皓齒間香甜軟糯的吻，印在我的胸口，灸成一顆紅痣，那是你胭脂的紅，也是我心底的血…… 你在哪裡啊！我移不開腳步，我捨不得離去。
晚風漸起，我終是要離去了。明年花紅林綠的時候，我們還可重逢嗎？問花，花不語，問水，水自流…… 哎，從來蒼天只恨薄情種，你我一片癡情，卻又怎堪那橫風斜雨嚴相逼？
人生啊，就如那向東流去的江水，便縱有千般遺憾，也難阻擋這無情江流。何不留一番清醒留一半醉，看淡生死，好好把握，盡情享受那短暫的人生呢……
“林花謝了春紅”，是一幅怎樣的春景呢？雖然自古以來，“傷春·悲秋”是詞人屢試不爽的著篇主題，但多數還是以讚美春天為通行慣例。而李煜的「烏夜啼·胭脂淚」卻從自身的境遇和心情來書寫他眼中的春景，給人一種強烈的富於自然韻律的畫面感受。
而這，又很自然地讓人聯繫到這位亡國之君歸宋後內心淒絕的孤獨與茫然，由此更加對世間季節的無情變幻和人生的瞬息走轉產生出深切的觀感和體會。李煜一開始先從樹林間花木的頹敗入筆，讓明媚的春天染上了灰暗的色調，但他卻並不只是寫"林花"。
林花蔥翠，春紅遍野。原本這紅與綠的強烈視覺對照是春天最美麗的"撞色"。但它們卻在李煜的眼前“謝了”。這美好事物的凋零是多麼令人惋惜感歎。一物一事，引而申之，觸類多通。林花飛謝，春紅散落，霧濛濛的灰色天際下，後主素衣飄然，靜默無語……
這林花無疑也是一場生命的禮讚，只是，卻以被風摧雨侵的殘局收場，只留下傷感一地，哀思無數。
而人生，豈非如此短促和難以預料呢…… 好端端的一個南唐，“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頃刻衰敗，不正似林花驟然凋謝的“太匆匆”嗎？林花，此刻深深寄託著亡國的悲傷和思鄉的躊躇。後主以花比喻一切美好的事物，使該詞具有了更豐富的內容。
自然規律面前，人總是回天無力，“無奈”二字的含義既有對自然之力的順應心態，也有對亡國之恨的心存不甘。
李煜站在蒼穹之下，仰天長歎，對花解語，便又仿佛看到了一絲溫存的夢境恍惚。一句“胭脂淚”急轉直下，由寫花切入寫人，意義不俗，其內涵更是意欲抒發內心的情感。
胭脂的紅，是林花著雨在陽光下透出的燦爛，這腮頰上的生氣，這唇齒間的點染，帶著淡淡的香氣，沾著盈盈的霜華，也浸潤著花的生命精粹，它無疑比喻著美好的人生和事物。
而那淚，究竟是“梨花一枝春帶雨”的“雨”，還是“感時花濺淚”的“淚”？李煜在此，把美好與殘酷進行了人與物的糅合，讓花帶有了人的情感和心緒，也讓事物有了與花等同的命運輪迴……
胭脂淚，形象地描畫出一種蕭瑟的春雨寒風中，花濺淚，淚悲花的世間涼薄之境況，那雨淚交流，物我同一，感同身受的抒情筆調為花·雨·人三者意境的“切換”設置了後續延展的暗筆。
接著，李煜睹"物"思人，借景抒情，用非常流暢自然的銜接，把“留人醉”含蓄而婉轉地對接到“胭脂淚”上，營造出一種花上雨，雨中人，夢中花的玄妙意境。
那人與花的暗相留戀，如癡如醉，正是落花人獨立，流水照花紅，顧影自憐，賞春惜花，卻只落得無可奈何的惋歎。
或許，此刻他隔空聽到了鄧麗君的聲音，“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 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於是，他又不忍於此抽身斷離，禁不住問那水中飄浮的“春紅”，此一去，“幾時重”？淚眼問花花不語，抽刀斷水水更流。
其實，那或是永遠不會重逢的春了，那也是永遠不會再來的往日了。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身陷囹圄的李煜，站在別國的土地上，想起南唐的那些“雕欄玉砌”，禁不住觸景傷情，卻深感人生無常，世事難測，面對“朝來寒雨晚來風”的無情摧襲，自己卻無力回天，只能是隱忍順應。
“人生難得幾回醉，不歡更何待？”，無奈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啊！
李煜將人生失意的無限悵恨寄寓在對暮春殘景的描繪中，是即景抒情的經典之作。該詞開頭委婉含蓄，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之態盡顯低廻流連。而末句一氣呵成的九個字更見“只著一字，境界全出”的魂動心驚之美。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而生命的缺憾，當以一種惜花的心來關照和留守。即便未來不可知數，也應以一種平靜的心態來接納和寬宥。
世事無常，人生苦短，花開花落，道化自然…… 月圓月缺，輪迴周轉，悲歡離合，方興未艾。在生命的春花秋月裡，你看到了明媚，也領略了暗淡。但在否泰之間，你是否看到了生生不竭的長春？在盈缺之間，你又是否堅信源源不止的永恆？
或許，「烏夜啼·胭脂淚」給我們的啟示就是，往事已矣，唯珍惜當下，珍重眼前，才是對春暖花開和春去秋來最好的“相見歡”。
此刻，我耳邊，又響起了文章的那首《紅豆》—— “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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