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词的意境与文心汉语言之海上花

【文字之光•故事征文】|银相框中的她

2020-08-26  本文已影响0人  江岚_美国

床头纯银的相框里,她从远处向我奔跑过来。乌黑的长长的发丝飞扬,青春和她的欢笑也飞扬。背景中的萋萋芳草和高大梧桐树,拉起大幅浓淡不一的绿色,为了衬托出她的亮丽,阳光下叫人惊异的一袭淡黄色。

初见她,是大一那年的初夏。我们的青春岁月才刚开始展开最华美的那一乐章。

星期六的篝火晚会,我们数学系和她们英语系联谊。她穿着鹅黄色丝质的短袖衬衫,圆领处滚一圈荷叶边儿,下面套一条米色的半长裙子。数以百计的同龄人中,她并不是最活泼的,也不是最美丽的,但她举手投足之间,眼波流转处,总让你觉得仿佛什么心事都瞒不过她。如此玲珑剔透的鹤立鸡群,使我怦然心动。

我当时在数学系里也算得不大不小的一个名人。并不是因为我具备成为华罗庚第二的潜力,而是因为我酷爱摄影,还被认为有几分天才。她的风花雪月和我的光影交错一相逢,立刻便碰撞出了金石之声,我们成了好朋友。

这是我那个学期里最大的收获。

晚自习的教室里,她凝神的侧面扰乱我书桌上的字句;校园里的林荫道上,她回眸的笑颜停滞我青春的呼吸;微雨的伞下,她琳琅的声音拨动我混沌初开的心情。透过照相机的镜头,大的小的,彩色的黑白的,我把她的神韵定格。她喜欢穿黄色,深深浅浅的黄色,本来很脆弱,却被她的一颦一笑压得整齐而妥帖。她青春的身影布满我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与我朝夕相对,出神入化的轻盈。她的人则如天空中的一缕清风,飘来飘去,掠过我心灵的玻璃窗,经意或不经意。

她的记忆力出乎寻常地好,考试总能蒙混过关,英语系那点功课用不着她出死力去读。她的大多数时间,用来练钢琴,学国画,看各种各样的闲书,还有,谈恋爱。

她有很多显而易见的优点,周围注意到她的男生当然不止我一个。她处理感情上的事情也麻利干脆,不爱就是不爱,从不拖泥带水地吊人家胃口;爱了就是爱了,也不装模作样地矫情,只管一头扑进去,不计较得失,也不顾虑后果。

她无疑很喜欢我,否则我不会有机会和她在一起。不过她对我,并不是我对她的那种喜欢,自然也不是她对别人的那种喜欢——她那一瓣心香专属于某一个人,校园里几乎人所共知。

她时常和我谈起他。我是认识他的,不仅我认识他,还有很多很多同学都认识他,那人是哲学系最年轻的讲师。颀长高挑的个子,永远带一股雍容冷静的书卷气,仪表风度都无懈可击,真是个英俊的男人。但他的喜怒哀乐都深藏不露,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究竟想些什么。

我说:那人城府太深,恐怕不适合你。

她耸耸肩,笑:蓄着汗毛当胡须的小子们才不适合我!

那个晚上有十分圆满明亮的月光,学校的大操场空旷而安静。她抱着双膝,下巴搁在膝盖上,整个人如一首轻不可闻的梦幻曲,细细碎碎,接连不断。我知道她脑子里想的都是他,脸上眼底才写满了那么多幸福,因此在那一刻莫名恐惧,担心她终有一天会失去一切。

讲师和哲学系主任的女儿结婚的日子,订在我们上大三那年的金秋。我闻讯后大惊失色,饭也顾不上吃,跑去女生宿舍找她。只见她打扮得格外整齐,耳朵上两颗水晶珠子垂在脸颊边,晃来晃去,如两颗悬然欲坠的眼泪。你来了,真不巧,我正要出去跳舞,她说。

她的眼睛是空洞的,直视着前方,我敢打赌她并没有看见我。

很多天以后,学校大礼堂放电影,我不让她一个人呆在宿舍里,死活拉了她出来看,好莱坞的片子《爱情故事》。看到结尾处,她痛哭起来,切切实实地流下很多很多眼泪。

此后我们再没提起过那个讲师。不过这种内伤很难真正愈合,我想。她像一只蝴蝶一样,扇动七彩的翅膀,在校园里飞来飞去。我的目光追随着她,那些镜头里的姿势越来越令人目不暇给。我明白她笑语背后的忧郁,我也懂得她忧郁的理由,可我不敢说。

我们是好朋友,无话不谈。而我从没有得到过她的爱,那种不顾一切的,狂热的爱。我惟恐一旦说错了什么,连朋友也做不成,连这样和她在一起也不能够,于是只能低下头,俯拾散落在她脚下星星点点的树影花影,堆叠出不敢让她看到的,一封又一封情书。

毕业以后,我们各分东西。起初还通信,但碰不到面,信写得再长,传递的也只是过时的讯息,过时的心情。渐渐就懒下来了,断了联系。听说她越走越远,远到地球的那一边去了。我也并未在原地踏步,数年间跳了槽,升了级,加了薪水,与无数适龄女郎周旋过,结果只是添了鬓边的白发。哪里还能看见一缕阳光有她的暖意?哪里还能找到一片云彩有她的皎洁?人家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还真是发自肺腑的经验之谈。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当年自卑胆怯的我,是不是应该果断一点,勇敢一点,主动一点?

我把她的旧照片翻出来,一张张捡看,挑了最满意,最喜欢的这一张放大了,用银相框装起来,摆在床头柜上,成为其单身的家中,一个固定的摆设。

最近抽烟上了瘾,喝酒的功夫也日渐老到。周末不用去上班,接了活儿在家里做,把每一刻空闲都填满。也不光是为了钱,我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只是反正有一大把时间,与其在外面瞎混闲逛消磨掉,不如用来赚钱。

然后就又到夏天了。某天老同学王君打电话来,说她回来了,打算长住,四处托人打听我的下落。

打算长住?在异国他乡生活不适应,倦鸟归巢了?我的心神一下子完全紊乱。

喂喂!我们明晚为她接风,你一定要来!王君在那头喊。

是,是,当然,我答应着。床头纯银的相框里,她从远处向我奔跑过来,那样熟悉的明媚的笑脸。她真不是那种绝色美女,可她身上就是有些很特殊的东西,让我念念不忘,让我总是觉得她最好。千帆过尽了,也还是觉得她最好,我搔一搔头皮。

记得她曾经笑我不够洒脱,凡事都瞻前顾后,等我想清楚,别人已捷足先登了。她是对的,我岂止不够洒脱,简直是虚伪懦弱,所以从前错过了她。如今呢?如今她回来了!

本来就从未沉淀的情绪重新波涛汹涌,那夜我准时赴席,穿戴整齐,准备和她好好聊一个晚上,话说从头。她有什么委屈,大可以和从前一样对我诉说,只要她仍旧是她,只要我仍旧爱她,其余万事都是细枝末节,都好商量。

她到了。一件灰紫色的洋装,项上挂着同心圆的白金碎钻坠子,面如满月。竟然不穿深深浅浅的黄色了,可见已成熟长大。一眼看见我,她立刻快步跑上来,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嚷嚷:“你一点儿也没变!你还是老样子!”

是,我一点儿也没变,我重重地强调,心头的热浪冲得眼眶潮湿,视线也模糊起来。她回转身,拉出身后的一个人来,向我和老同学们介绍说,此人是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那旅美博士相貌平平,个头中等,但稳健沉着。他是被国内某顶级科研机构礼聘回来,主持重大科研项目的。这阵仗,分明是夫妻双双衣锦还乡的了。我还以为她是在外面受了挫折,等着我打救她脱离苦海!想到哪里去了,真是天大的误会。

一帮老同学尽情吃喝,饭桌上气氛热闹。博士和我们这帮人虽然不熟,也尊重妻子的老同学,礼貌而周到,给足她面子。他和我碰杯,说她时常提起我,敬我一如兄长。

兄长!我大口大口地喝酒。我们曾经那么好,她在遥远的太平洋彼岸,当然会偶尔想起我。然而,她对我的想起,却不是我对她的这一种想起啊!我笑笑,又喝一大口酒。

吃完饭,大家轮流和他们夫妇道别,允诺今后一定保持联系,我也趋上前去,唯唯诺诺。这么多年来心中堆积的,要向她倾诉的千言万语,从此再没有机会提起了。

并不是很伤心,只觉得耳朵嗡嗡嗡不住地响。支撑着回到家里,倒头就睡死过去。

次日被电话铃声吵醒,是她打过来殷殷问候:怎么样,昨晚喝多了吧?为什么还没有固定的女朋友?要不要帮你介绍一个?

我支支吾吾,应付过去,挂了电话。开始觉得宿醉的头隐隐作痛。

世间的爱情故事,从来不见得都有完美结局。然而最深的情伤,不是相爱不相亲,不是相思不相见,甚至不是相爱不到头,而是明明知道情之所钟,却没有勇气面对,始终不曾努力过。

很多年前的那个初夏,我见到她,从此她成为我生命中一种过滤性病毒。她在银相框里向前奔跑,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很多年后,这个夏天将尽,我终于在银相框之外,又见到向前奔跑的她,那姿势依然不变,依然与我擦肩而过。我封存在箱底的那些泛黄的情书,随即灰飞烟灭。

顺手把案头的银相框拿起来,仔细端详,试去浮尘,再端端正正放好。心知我自己的病,是无药可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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