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牙
九岁时,我告别了口腔医院。女大夫补完最后一颗虫牙后对我说:“今后不用再来了。”她收起补牙的钩子与反光镜,摘下紧绷在手上的白色手套。我最后闻到那刺鼻的味道,但那时口腔中仍是麻木的,我看到窗外下午的太阳,漫漫的刑期终于结束了,一切平静而美好,我如同走出监狱大门的刑满囚徒,饱经摧残。
如今,我看着老了六岁的女大夫,想起了那片段。还是相同的味道,相同的环境,我为了牙齿正畸又回来了,这次目的当然不同:上一次是为了让疼痛的牙不再折磨我,这一次是要拔四颗完好的恒牙,再串上牙套,让一点也不疼的牙齿受到无端的袭击。不久后我被介绍到一个中年男人的诊室,我知道他就是我未来几年正畸牙齿的主治医生。他先后两次让我去拔牙,每次拔两颗。下面我要说的就是拔牙时我的所见所想。
先想到的当然是恐惧。主要是麻药的问题,注射入牙床,刺激,挑破神经。在年轻男大夫打入第一针时,我已经为之前接受正畸的决定后悔了。那一刻,我想到了一周前的我,面对牙医的盘问,一副潇洒自如,欣然从命的样子。一周前的我,不时向窗外望去,夏日的天空格外明亮,我知道那是接受了烈日的浸泡,在这样的天空下奔跑,会扑上烘烤般的空气,能使人忘乎所以,包括任何恐惧。我心里仍不曾有一点担心,我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但长久的时光几乎让我忘却九岁前在这幢建筑中的一切,那也是我最不愿回忆的东西。
前三针一针针打了下去,一针很快,计量也足,这位男大夫办事利索,医术也不错,定是接受过“快准狠”的训练。我的下牙床肿了起来,再也没知觉了,像是市场上的一块猪皮,扔在最上面供人任意翻腾。这位医生也真善解人意,他提醒我还剩最后一针了。这正是我最担心的部分。
我尽量把自己放入一个虚构的、极端痛苦的环境中,好让心里觉得挨第四针和此后的生拉硬拽相比起来都只是浮云。我想到肖申克监狱,这本书很有名,但我也是前些天才看完的,那种极度阴险压迫的地方,动不动就被投入无期的黑暗之中,那时的人宁可用他全部的牙齿做交换,好让自己出去。奥斯维辛、士兵岛,这些历史与虚构之中的绝命之地,不知为何此刻竟都给予我莫大的鼓动。这样的精神会带来莫大的勇气,会使——我还没在心中想好下一句壮胆的话,第四针都拔出来了。
女护士让我漱口,我嘴里分泌出麻药激发的过多唾液,即将决口。
我躺回去时,上牙床也休眠了。
那把拔牙钳,一直放在托盘上,放托盘的基座是可以移动的,我从小就对这东西感兴趣。男大夫轻巧地把基座向我移近,拿起了钳子。当他把那东西伸进我口中前,我瞥见一个事实:阻力臂很小很小。我的思想才刻意地转向物理试题,他已经抓住了那颗现在早已离去的牙。
大夫力气大,上下左右猛烈地晃动,那是他上臂的力量,头三下牙屹立不动,第四下才多少有了感觉,大约第十下时,来了两声脆响。有东西从我嘴中永别。
余华说:“牙病患者的嘴里是世界上最没有风景的地方。”
大夫在这种地方,重复了上述的一切。但护士留给了我拔下的牙齿做纪念。
数时的疼痛。
一周后,一切再次来过。
当我缺着四颗牙,走出十年未换的医院大门时,头脑中想起了白亮亮的诊室,我想在不觉间,我失去了很多,踏上了简单而干涩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