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口(2010年4月22日)

2019-08-05  本文已影响0人  羊皮卷烤肉

当最后一团红霞褪去色彩时,她收回了凝视的眼神,收回了沉沓的鼻息和板紧的脸色,轻吐几口气笑笑,脚步麻利地绕进村口。村头的老汉半咳着跟她招呼:“片闺女……明儿别来等了,你爹回来……他自个儿还能找不到家,别来等他……”

她像往常一样报以微笑,匆匆过了街行往自家赶去了。母亲一个人在家,一大堆活忙不过来,只出来两个小时,她已经是放心不下。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常年喝药也没有丝毫的缓解,乡里的老中医说是要慢慢调养,得要心气顺畅。她一直有个愿望,就是等哪天带着母亲到县里的大医院好好检查一遍,做个什么B超、彩超的,哪怕花再多的钱,也要住住县里的大医院。

她还记得送弟弟到县里上初中时,路过县医院,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她硬是想进里面看看。弟弟不高兴,她也就没进去,只是看了弟弟的学校,好大的房子,穿的好漂亮的学生。她那时笑地好甜,弟弟将来一定会有出息,到时就可以到大城市里去找父亲。

父亲走的那年跟她打了包票的,回来一定带一包花花绿绿的糖块和一件新衣服,父亲摸着还是小女孩的她的头,要她帮母亲看好弟弟。当时的她大声的答应着:“我一定听妈妈的话,也一定照看好弟弟。”她从小就是个爱笑的孩子,那时总是大声的笑,奶奶曾经说过大笑的孩子生在我们家会苦命的,可奶奶下世的时候也是大笑着去的。

奶奶就埋在离村口二里地的望口上,那里有一条路会通乡里的班车,村子里出去和回来的人都要经望口的那班车。奶奶说生前等不到父亲回来,死后就把坟埋到望口上,这样也能看着父亲回来。奶奶一直跟她说父亲会回来的,这是老人家对长子的信任,可是奶奶每次说完总是背过脸去擦眼泪。七年了,她一直等着父亲的糖块和新衣服,她甚至不想要糖块和衣服了,只要父亲,只要父亲能回来。

母亲在望口上守了五年,病倒了,她就替了母亲。院子里母亲正给猪崽散一些麸皮吃,一边腾出功夫赶羊,不让羊吃了猪食。母亲也没有看她,像每次她守望口回来一样。大概母亲也不以为父亲会回来了么?

“片子,愣啥了,快把羊赶紧去放草料!“她猛地回过神来,像是被电了一个激灵,接过母亲手里的鞭子赶羊去了。大羊肚子里都有了羊羔,不能赶得太急,又得多准备草料,要精细一点的,这样产下的羊羔才能长得活脱些。母亲从三叔那赊了玉米和萝卜,想把羊喂好,来年买上个价钱好供弟弟念个学校。

弟弟念书的花费真的好高,母亲经常是借了东家借西家。有一次实在是借不到了,知道村里刘大柱家放贷款,母亲就去了。后来她知道人家刘大柱贷给别人是三分利息,而母亲是五分利息才贷到了,还说了好多低气的话,人家说还是看在跟父亲一起长大的面子上才贷给的。

奶奶下世之后,有好心的邻里婶娘劝母亲再找个男人,母亲说要找在奶奶没下世之前也能找,老人家也不会拦着。劝的人就说那老奶奶也知道儿子是回不来了,你守着个活寡,带两娃子,没有男人过不去啊。

她还记得有一次弟弟病了,学校捎话回来说是赶紧让大人去,母亲等不及第二天的班车,黑了去找村里的光棍二黑子,二黑子骑着摩托带去了。她记得当时家里没有钱,母亲后来说弟弟看病的钱是二黑子给垫上的,但她从来没见过母亲去还钱,只是从县城回来后,二黑子在家里住了好几天。

她一直觉得母亲是最坚强的人,她希望自己也能长成像母亲那样的女人。她和母亲都把精力都放在弟弟身上,要是父亲回来,她也可以很靠的上的说自己没辜负父亲的嘱托。弟弟的衣服没有补丁,弟弟吃的东西也从来不是剩的,弟弟白白净净的,母亲说很像父亲年轻时候的样子。

父亲年轻的时候是在村里落下好名声的庄稼汉,乡里上下的美人胚子也有几个跟相过亲的,父亲却托着媒人去找了靠哥哥养大的母亲,奶奶也说母亲是踏实过日子的人。然而再勤奋的人也敌不过老天爷,村子里连着几年大旱,父亲就琢磨着到大城市里去,连老人们都说那里有好多的钱可以挣。记得那一年村子的男人差不多走一大半,当然像二黑子这样的光棍是懒得出去的。父亲是走最远的一个,说是去了南方的城市,开始还寄回来几份信,后来说地方换得太勤,就不写信了。

来年男人们都回来了,唯独少了父亲和村南头的王七。回来的人说父亲为了赚到更多的钱,常常跑好几个地方,跑着跑着,就断了联系,没了消息,他们也不知道。王七的老婆在第二年撑不下去的时候跟一个男人跑了,孩子留给了婆婆,还好王七的四个兄弟都是老实巴交的汉子,不想父亲有三叔那样的兄弟。好歹把孩子养大,现在和弟弟年纪差不多,就在外面找活儿挣钱了。

于是她常常庆幸,自己有个好弟弟,母亲有个好儿子,她常常骄傲,弟弟是在县里念书了。就算自己不穿新衣服,就算自己身上打满补丁,就算自己的手和母亲一样老化粗糙,这么多年是撑过来了,至少还有弟弟这个出息的娃儿。

虽然她没盼回来父亲的新衣服,但是长大的女娃儿始终是要走找婆家这条路,这是村子里百年不变的规矩。她的新嫁衣是盼得来的。小伙子是自己家买了车,要跑乡里到县里的这条路,于是以后她在望口等父亲的同时,每天也看得见自己将来的汉子。

母亲捣好了猪食,脸上难得的笑:“片儿呀,虽然说人家是个跛子,但小伙子心眼儿好,家里也殷实,你嫁过去也少受罪。”她笑笑,记得相亲的那天,将来的婆婆说的话:“这女娃儿人是踏实,笑起来也挺甜,可惜就是个哑巴……”然后依稀媒人说你娃子还是个跛子,这孩子还不是因为父亲变哑巴,多有良心呐之类的话。

想着想着她又笑了,笑中她仿佛看到了父亲在弟弟考上大学时回来了,还带回了她的糖块和衣服,看到母亲终于在县里的大医院里笑着躺着,母亲的心气顺了……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笑得很大声的小女孩,看到了她在失语之前那些清清朗朗的说话声,看到望口上没有了等待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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