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一年月儿圆
秋分节气刚一过,再两天就又到一年月儿圆的时候了。
小时候每年过八月十五中秋节,心里都觉得有滋味。节前几天心里就有种莫名的冲动与兴奋,走起路来都轻快了许多,吸一口空气从头顶到脚底周身每个细胞都通畅轻盈快乐。树亲切,草亲切,弯曲的小路也亲切,平日可厌的面目变得亲切,天空那万古不落的太阳喷洒的光照线照在身上也亲切温和了许多。
新秋刚下来,大铁锅里熬的是小米绿豆稀饭,笼屉里是新打的玉米面窝窝。风箱拍打着,火苗舔着锅底,小孩坐在青石墩上起劲地拉着风箱。也许是内心兴奋,或许是从炉口吐出的长长红彤的火焰烤在身上让人燥热,干脆丢开汗衫,小胳膊一推一收地拉着风箱,大臂上结实的肌肉块像是只喜欢蹦跳的小兔来回滚动着。绿豆在铁锅里笑开了花,饭香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小孩实在是压不住心里的喜悦,红朴朴脸上的细绒毛让一层汗水洇湿了。
一轮银盘样的明月刚上东天。饭桌就摆在院子里,碟里是时新小莱,黄橙橙冒着油光的玉米馍馍厚实地蹲在馍盘里。家乡的玉米馍外形像白面馒头,不似别处的窝头——立着是宝塔,倒过来像杯子。一大家人围着饭桌静静地吸溜着碗里的稀饭。
饭罢,孩子们都没有离去,都在等着娘揭开迷底。前日爹爹在五双小眼前交给了娘一个纸包,嘱咐娘把纸包放进挂在后屋房梁的柳篮里。今夕是家里难得的快乐时光。娘要洗涮锅碗了,爹爹从娘怀里接过小弟,清脆的嗓音吐着陈世美与秦香莲的戏词。两个小姊妹在院里跑开了。“慢些!”“别摔倒了!”爷爷照例与父亲分开坐在台阶上,挖上一锅早烟“叭哒叭哒”地抽着。父子俩常闹不愉快,他俩脾气都不好,这又怨得着谁呢。上世纪六十年代人们吃不饱肚子,有几家不是在吵闹声中熬日子的!
爹是个孝子,每次吵过都要先到爷爷的房里坐上半宿,陪爷爷讲讲话。农村人实在,说说外面的见闻和地里的收成就算是陪礼了。在我的记忆里,还记得一次娘陪着爹给爷爷道歉呢。
“过来,给爷爷挠挠痒。”爷爷的后背上伏着许多红圪塔,一挠一条血。担心挠破爷爷,我那双小手轻轻地在他皮肤上弯弯曲曲地滑行着。“不解痒,着些力!”老头不满地吼开了。可我心疼爷爷,于是闭上眼狠力地挖扣。指甲每碰到一个红圪塔,我的手指都要抖抖心都要揪揪一下。
爷爷坐在台阶上,一锅接着一锅抽着早烟,每抽一下,花白的胡子就抖一下。我的头伏在他大腿上想着心思。“夏天收麦时你为甚打我呢?”“我并不懒也不是怕太阳晒,只是上了房顶看见蜗牛在房瓦上慢慢地爬行看着有意思,忘记到生产队麦地里拾麦穗了。”有生以来,我不记得大人们打过我,那次把爷爷气坏了,把我从房顶上揪下来,拉着衣领狠命地把我往院外拖。我气喘不上来,小脸憋得彤红,“不要你这孩子了!”娘在爷爷身后帮着腔。我害怕我会憋死,心里又怕失去这个家成了一个小乞丐,我狠命地哭,脚蹬着地耍着无赖。
爷爷是1907年生人,七十岁前他都是在苦难和愤闷中度过。由于能吃苦肯干,解放前置了水浇地买了三匹螺马,还买了别人家一块果园,把我们那个大家从赤贫变成了富裕中农。一入社,除了一座四合院,一切财产都交了公。四十多岁又去世了老伴我的奶奶,一个人孤单单地给生产队在山上放羊,看莱地,看果园,而这果园原本是属于他的。为了给爷爷解孤独,我小小的时候就跟着爷爷睡,晚上他就给我讲年轻时受的苦,讲他的发家史,讲日本人抓了他伙夫,因偷跑差点被刺刀捅死,讲日本人把阎锡山的兵钉在西城门上他偷给伤兵点烟抽。是爷爷给我上了人生的第一课。
相比之与爷爷,爹爹多了份小商人的精明。做为长子,他爱他的兄弟及三个妹妹。有时我常想,是娘给了我的肉体爹给了我的心,我喜爱自由和新奇的事物是来之于爹的。他乐观上进,戏文听上两遍就会唱。他庄稼活干得好,干泥瓦活衣服干干净净的不落泥点。他教我珠算,我十二岁时就能把“九九归一”打行烂熟。过年闹红伙时他教我打腰鼓,在他的指导下我小时还做过一个松木板凳。在我心中爹是个能人,他会利用扛杆原理把房梁抽出来。他总是让娘把他的粗布衣服洗的干干净净的,总是腰杆直挺挺地急急地走路。他喜爱自由,他心气有点高。生产队时,他做点心偷卖,经常请假上山里倒腾粮食、蔬莱。我小时跟他在山上烧过木炭。他对我并不严历,总是眯眯地笑着看我。在山上干活时我当着他的面抽邻居大叔的早烟他也不生气,我被烟卷呛得“咔咔地”时候,他只是一个劲地笑。
爹爹完校没有毕业,论文化程度也就小学三、四年级水平吧,在家里我从没见他看过书。我小时看书的事,他既不支持也不反对。“爹爹,给我两毛钱吧。”“做甚?”“我想买水彩画画。”“好吧,给。”“爹爹,给我一把镢头。”“做甚?”“我想上山挖药材买《清风亭》画书看。”这画书是讲《三国演义》中吕布与貂婵的故事。“好吧。”“成天呆在家里看书,都变成个闺秀了,该出去转转了。”
爹爹去世的早,我心里常常思念他。起开始,睡梦中在一个漆黑的境地里,我心里清楚地知道他就站在离我不远处,但我就是看不见他也摸不着他。上大学那阵有时会在梦中哭醒。毕业上班后,我还是常常会想起他,天天想,日日想。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成功了,我在梦里黑暗的境地里见到了他,我牵着他的手拉他到阳光下。奇怪的很,第二天娘第二天打电话说,好久没梦见你爹了,你术爹昨晚回来了。前两日我又梦见了爹。在麦场里,他与邻居大叔给牲口铡着麦草,我站在十米多高的木凳上玩耍,我也就四、五岁的光景。他突然故意把凳子踩歪,我赶忙抱紧身边的一个柱子,头朝下看着地面觉得好玩,心里一点不觉得害怕。“抱紧了,我上来接你!”他在地面上哈哈的笑着。爹啊!爹啊!你是不放心我,还在量我的胆量啊。你在世时对我说过,“上了高中功课就重了,要好好学,在外别想家”。
圆月慢慢地爬上来了。娘收拾好锅碗,端着一个白磁盘从房屋走出来,盘里放着些切成两半的月饼。一人一块,正好八份。我接过自己的那份急忙向房里跑去。划根火柴点着油灯,窗玻璃一下亮了。我细细地看着月饼里青红丝,我就喜欢这五仁青红丝月饼,一个人欢喜地在屋里轻声笑着。“又熬灯油了!”我急急地吹灭灯向屋外跑去。我至今还是想不通,小姑姑没出嫁时,娘怎样把月饼切成九份,兴许是还是八份,只是爹或娘少吃了一份。小姑姑三岁上失去母亲,是我娘一手把她管大,她们姑嫂情深,一定是娘当年没吃八月十五的月饼。
月亮挂在中天,孩子们在院里跑着看圆月。“夜下来了(即夜深了),都该睡了!”爹一声长长的吆喝在明朗的夜空里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