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这个流浪汉，也曾热血沸腾

文/笙笙小公举

我第一次感到命运弄人，第一次体会到人会堕落，而这堕落甚至不是因为人有问题，人没有用。说到底，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人生的无奈和无力。

而这件事，不是我失恋了，也不是我钱包被偷了，更不可能是我得了什么治不好得病，这件事是我不到二十岁时发生的，而我现在成了老男人还活着，还在写字，足以证明。

那是一个很嘈杂的集体宿舍，我第一次翻看了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我完全被先生带进去了，仿佛世界死寂了，只有我和手上的书在灯光下活着，活得那么生动却又那么痛苦，冲击着我年少时的心灵。我彻夜未眠，跟着祥子拉了一晚上黄包车，我沦陷了，悲凉，悲悯，欲哭无泪，第一次感到了人生的无力，天地的不仁。

祥子是一个打不死的小强，父母双亡，一无所有的他，从乡下来到北平拉黄包车，他一点也不因自己悲惨的身世而沮丧，他是一个有梦想的人，每次想要松懈时，这个梦想都会跳出来，鼓励他要上进，要奋斗，只要有了一辆自己黄包车，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干着卖命的活，却给自己最刻薄的待遇，一壶好茶，一顿好饭都没有，他舍不得，他要把钱留下来，买一辆自己的车，一辆顶好的车，配的上他作为高级车夫的车。他不想再跟人和厂凭车，他要成为一个独立、自由的祥子。

对，祥子是洋车夫，是上等车夫，是跟那些老弱病残，跟那些自甘堕落的下等车夫不一样的。他身上利索，车也打理的干净，他拉起人来说走就走，说停就停，要超过谁就超过谁，他比谁都漂亮，比谁都快，比谁都稳。他有自己主张，他从来不堕落，他是奋进的祥子，他跟那些不思进取，浑浑噩噩的低等车夫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虽然跟他们一块儿拉车，他懂规矩不会抢他们生意，但也跟他们保持距离。

大个子斗志昂扬，兢兢业业，省吃俭用，用了整整三年，他终于攒够了钱，终于有了自己的车，一辆崭新的，可爱的车，他成了上等的，独立的，自由的祥子。那一年他二十二岁，父母死的早，他不知道自己哪天生的，他便把买车这天，当成了生日，视它如命。

是的，祥子就是大个子。战争谣言四起，他也担心，可是那句大个子那么动听，没有人比他更配的上这个称呼了。两块钱也就是两块钱的事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别人怕，大个子不怕，别人不敢去，他敢。

就这样，车没了，钱没了，一切都被官兵掳走了。三年努力，三年省吃俭用，他的车，他的自由，他的信仰，就这样，说没就没了。

他不想就这样跟着官兵做苦工，他要逃，他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些骆驼，他命都可以不要，他一定要带上它们一起走。

祥子跌跌撞撞，终于回到了城里，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人和厂，一切努力都好像从没发生，成了过往云烟。只剩下骆驼，他把骆驼也卖了，可是骆驼却没有放弃他，他不再是祥子，他成了骆驼祥子。

祥子没有放弃希望，他凭了辆车，他要重振旗鼓，他比过去更勤快，对自己更加苛刻。他这么拼命，他急切的需要再买一辆车，他差一点就要成功了。就在这时，他被人拿枪顶着头，他把辛辛苦苦积攒的钱，他要再买一辆车的钱，都拿出来了，没了，他又什么都没了，他的梦又碎了，他的信仰走散了。

后来他还是有车了，用一段无法忍耐的婚姻换取的。他被人和厂老板的女儿虎妞诱骗，她邀他喝酒，酒过三巡，他睡了她。虎妞用尽手段，威逼利诱，他们终于结婚了。后来连虎妞也没了，难产而死。他把车卖了，安葬了虎妞和他们的孩子。他又搞砸了，他又什么都没了，车，老婆，孩子，家，都没了。

小福子可怜楚楚的看着他，渴望他娶她。虽然她是卖淫，但她是为了两个弟弟和酒鬼父亲，生活所迫。他觉得虎妞脏，恶心，但是她觉得小福子是最美的女子，觉得她是最干净的女子，他爱她，她也爱他。他负担不起她那两个嗷嗷待哺的弟弟，他负担不起她那个疯狗一样的酒鬼父亲，他那么爱她，可是他却逃跑了。

老头有车，老头儿子死了，老头养不活自己，养不活孙子，唯一的依靠，他的孙子最后也死了。老头有车又如何？还不是死路一条，哪天拉着车，拉不动了，载在路上，说死就死了，老头的归宿就是祥子的归宿，就是拉车人的归宿。祥子心想，买车又怎么样，还不是拉车的，最后还不是跟老头一样，穷途末路。

打不死的小强倒下了，终于倒下了。他睡了主家的小老婆，他得了性病，治病他花光了卖车仅剩的所有钱。他不再觉得下等车夫有什么不好，他可怜他们，就像可怜自己一样。他也学会了随份子，跟他们打成一片，他跟他们一样，有钱了也吃好的，喝好的，他也抽烟，喝酒，他不再存钱，他不再想要买车。

祥子拉车遇到人和厂的老板四爷，他的老丈人四爷，那个看不上他的老东西四爷。就是四爷和他的女儿虎妞害了他，祥子要报复，他告诉四爷，他的宝贝女儿虎妞死了，他唯一的女儿死了，他不告诉他虎妞的坟在哪里，他把他赶下车，留他一个人杵在路中。

祥子觉得自己打败了四爷，打败了虎妞，打败了过去。他又燃起了热情，他又有了生气，那个充满朝气他要重新开始。他想到了心爱的小福子，他要去找她，和她一起重新开始。他找到他心中的“孔圣人”曹先生，向他讨教出路，曹先生答应祥子来他家拉车，答应把小福子也留在府上做工。

小福子在家卖还不够，还被他父亲卖到了白房子里去。祥子寻到白房子，因为身子单薄受不住，她爬上树枝，作了吊死鬼。他的爱人，他唯一的奔头小福子没了。

他停止住思想，所以就是杀了人，他也不负什么责任。他不再有希望，就那么迷迷忽忽的往下坠，坠入那无底的深坑。他吃，他喝，他嫖，他赌，他懒，他狡猾，因为他没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他只剩下那个高大的肉架子，等着溃烂，预备着到乱葬岗子去。

他骗了他心中的“孔圣人”曹先生，说跟他预支钱，到手后花掉。他把过去好口碑攒下的主家，和所有能骗的人，挨个骗了个遍。他甚至为了钱，出卖告发别人，使得那人被枪击毙。

最后的镜头，是他在送殡的队伍里跟不上节奏，别人走他停，大家停下他还在走，他在低头寻找，寻找着烟屁股。

体面的，好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殡；不知何时何地会埋起他自己来；埋起这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

看了这部作品，感觉就像被老舍先生种下了悲悯的种子，这个种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越长越大。每一个边缘化的人，都能让我想到祥子。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们出生的时候都是一张白纸，可是最后为什么成了这般模样，他们经历了什么？

我想，没有一个人生下来是为了要成为末路鬼，而又有多少人终究成了末路鬼，成了行尸走肉。他们是祥子，他们是孔乙己，他们不该被嘲笑，也一点都不好笑。

那是一个个破碎的梦，一个个被摧毁的灵魂，一个个穷途末路的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