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苏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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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里是一个冰原,我迎着彻骨的风前进,什么都看不清。
我要去一个地方。
我要去哪里?
我睁开眼大口呼吸,关掉旁边的闹钟,天光微亮。
今天是陪着妈妈做透析的日子。
刚开始的时候,我每天都在担心她还有多少时间,可现在,我已经会想,没有她的日子,我该如何生活。
阳台的花像她一样瘦下去,我学着她的样子浇水,可终究浇不出她的那片花园。
她总是看着我浇花、挪动花盆,不插手,也不说话。因为我很忌讳她和我谈离别,但这个时候,似乎所有的话题都要和离别相关,所以我们的交谈越来越少。
今天她和我说,她年轻的时候想去看北极光。我说我研究一下行程。她笑着没说话。
早晨,长寿花的最后一朵落在了花盆里,她没再睁开眼睛。
七月末,我挨着她的骨灰坐在了这片冰原,等待她年轻时想看的北极光出现。
她走后的这段时间,我梦到那片冰原的频率越来越高,我一直在向前走,但是一直不知道要去哪里。
梦里,从嘴里呼出的热气白茫茫一片,耳朵渐渐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现在我真的到了冰原,却发现那片冰原和这片没有关系。也是,在她还没有说想看北极光的时候,我就开始做那个梦了。
这一天极光出现了,我抱着她的骨灰盒,问她看到了吗?她没有回答。
我忽然觉得,有什么意义呢?
她活着的时候,说要去哪里,我从来都不会陪她去。后来她生病了,哪里都去不了了,我陪她走的最多的路,就是从家里到医院。现在她不在了,我却带着一盒骨灰,去看她年轻时想看的极光。
有什么意义呢?
阳台的花早已全部枯死,花架光秃秃地摆在那里,厨房的砧板落了灰。我已经失去她整整半年。
洗衣液还是去年她囤的,洗过的床单,是她在的时候的味道。忽然想起小时候,一边哭着喊我也想要爸爸,一边口齿不清地说,被子真香。
梦里,我又在冰原上行走,这一次我看到了一座城堡,我的目的地好像在那里。
“女王陛下,发现一个外来者。”
耳边的声音渐渐从远处靠近,眼睛慢慢适应了白光,高高的房顶出现在我眼前,一朵六瓣霜花雕刻在上面。
我腰侧一痛,上方传来声音:“你是什么人?”
我捂着腰爬起来,有些茫然,这里是哪里?
还没有站直,又被踹了一脚,我跪倒在地,看着坐在正前方高台上的女人。
“妈妈?”
“你说什么?”
高台上的女人,戴着王冠,可是那张脸,和我妈妈的一模一样。
背后又被踹了一脚:“你到底是什么人,还不老实交代?”
【2】
我认真解释了,但他们估计没听懂。
这里应该是牢房,从上方的小窗能看到外面的光,雪花偶尔会飘进来。
每天会有人丢两个果子进来,我靠着它们活了一个月,鸣笛的汽车和五彩的霓虹已经变得好遥远。
梦境里的冰原,是这里,我在这里听到了同样的风声。
今天站在牢房外的人,不是往日丢果子的人。她长久地站在栏杆外,看着已经没了人样的我。
等夜幕降临,她打开门,两个腰间挂刀的人走进来架着我往外走。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懒得挣扎,终有一死。
之后,两个,可能是侍女的人接过我,带我到了一处冒着热气的池子。
“王女,请沐浴更衣。”
我扭头看一眼半蹲行礼的人,不明白王女是什么,但我能听懂沐浴。
池水淹没我的头顶,刺痛隐约传来,我看着身体将周围一圈水变脏,久违的尴尬借着热气烘得我脸颊发烫。
两个侍女却像是没有看到一样,她们端着衣服和毛巾站在一旁,眼睛下垂。
我慢慢搓洗干净,接过毛巾擦拭身体,之后穿好衣服,跟着她们在回廊里绕来绕去。
惨叫声渐渐变得清晰,我停在一扇黝黑的大门前。
侍女弯腰行礼退下,守门的侍卫打开了大门。
扑面而来的味道并不好闻,入目的冰柱里绿色的液体在流动。
身后被推了一把,我踉跄一步,迈进大门,门随即关上。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你做好准备了吗?”
声音贴着我的耳朵传来,我这才注意到旁边有人。汗毛瞬间竖起。
在我左脚踩了右脚,跌坐在地之后,我看清了那个说话的人。
她之前长久地站在栏杆外,当时光线昏暗,只能看出是一个身材曼妙的女人,现在才能看清她的样貌。
她所有裸露的肌肤都布满缝合的伤疤,包括脸上。
我咬着牙没说话,泪水扑簌落下。
“准备好了吗?王女!”
我摇头,但身体不受控制地来到冰柱前。
“准备好,就进去吧。”
窒息的感觉顷刻袭来,绿色的液体布满小刺,又好像长满一张张带着尖牙的嘴。
疼,无边的疼。
血色蔓延在我眼前,这一刻,我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
“晓晓,晓晓……”
我猛然惊醒,大口喘息,床边的闹钟发出刺耳的铃声。
门口传来拍门声,门外是妈妈的声音。
“晓晓,再不起床,上班就要迟到了。”
我光脚下地,推开门的一瞬间,看到了微微发福的母亲。
我捏一下她的肩膀,之后伏在上面嚎啕大哭。
拍着我背的力道很轻,耳边的声音很轻:“做噩梦了?多大个人了,还哭。”
我一遍一遍地喊着妈妈,太久没见到这样的她。自从她生病之后,就一天一天地瘦下去。
不对,她生病了啊,我还带着她的骨灰去看了北极光。
我抬起头,抓着她的肩膀认真看她的眼睛。
“快收拾收拾,上班要迟到了。”
到了公司,我恍惚地做着每日该做的事情,一切都正常得不太正常。
我问同事,我每天都来上班吗?
她说,不然呢?
晚上推门进家,我闻到了排骨的香味。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居然吃排骨呀!”
我不过调侃一句,但她背影一僵:“这不是,你最爱吃的吗?”
我愣了一下,说:“对啊,辛苦妈妈。”
她长舒一口气,放松下来。
如果是妈妈,她应该笑着说:“就会动嘴,快过来帮忙。”
绿色的葱花飘在排骨上,一个一个的小圆圈,突然冒出锋利的牙齿。
我抬头看向她,她的眼神冷漠呆滞:“怎么不吃?”
我放下筷子,认真地说:“我的妈妈,已经死了。”
【3】
疼痛不间歇地传来,朦胧中,我看到下面手舞足蹈的女人。
是啊,我的妈妈已经死了,我也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光线很柔和,我睁开眼睛,白色的纱帐出现在我眼前。
“王女,您醒了?女王正在等您。”
我坐起来,看着身上丝制的衣服,不明所以。
侍女把我扶下床,抬起我的手,没一会儿,就穿戴完毕。
看着镜子中的人,藤蔓爬过她的脖子留下绿色印记,眉间有一朵朱红色的花。
我抬起手摸一下,肌肤平滑,没有凹凸。
把袖子撩起来看,双手、胳膊也布满的印记。
我突然知道,冰柱里绿色的液体,现在在我的身体里流动着。
我走进一个小亭子,女王就坐在里面。
我站在离她稍远的地方,盯着那张脸看。
她笑开:“晓晓来了?快过来坐。”
太像了,这个笑容和妈妈的一模一样。
“晓晓,从今天起,你就是这个国家的王女,将来会成为这个国家的王。”
我不理解她在说什么,试探性地喊了一句:“妈妈?”
她皱眉停顿,不悦从眼里划过,随即再次笑开:“好,今日起,你便可称呼我为妈妈。”
我知道,她因为我打断她说话而不悦,我也知道,她根本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意思。
“你需要承担起你的职责,别担心,我们都会帮你。”
我擦掉流下来的眼泪,说好。
她很满意,挥手让我离开。
第二天,那个满脸疤痕的女人出现在我门前。
她弯腰行礼,说:“尊贵的王女殿下,在下晖至,日后将负责您的一切。”
我问:“包括生命?”
她直起腰,看向我的眼睛:“包括生命。”
我自觉没趣,不再说话。
她带着我到了一片树林,脖颈和手腕上的绿色印记开始发烫,最后变成尖锐的疼痛。
疼痛持续了很久,我没有晕过去,感受着心脏被啃食的感觉。
她说,身为王女,这是第一堂课,学会习惯疼痛。
此后,我日日来这片树林,额上的红花日益妖艳,脖颈上、手腕上的印记渐渐消散。
我看着她眼神里的兴奋,平静地感受心脏被啃食的疼痛,不再尖叫呻吟,不再在地上翻滚,我开始站着走思。
终于,我感觉不到疼痛了。
之后,藤蔓在我的手心发芽,它们长出来,又缩回去,在我身体里进进出出,我快要忘记,我是一个人。
终于,我成功操控着藤蔓组成一把狰狞的刀,她说,你该去学习一些战斗技巧。
【4】
那天我成了骑士团的总指挥,但没人信服我。
她把我丢进训练场,让我自己活下去。
我拿着那把刀,对着每个靠过来的人挥砍,毫无章法,却杀出一条血路。虽然依旧没有得到认可,但能去学习如何真正的战斗了。
昼夜轮转,现在我站在城墙上,已经不记得来到这个世界多久了。
彻骨的风依旧吹着,邻国的将军在远处叫嚣。
可能是我的神游天外惹怒了他,他振臂一呼,开始攻城。
攻城的吵闹让我再次回忆起刚成为总指挥的那天。我站在训练场中央,迎面扑来的人群叫嚣着要给我点颜色瞧瞧。
我一手抚着城墙,一手斩下爬上城墙的人的头颅。
“准备投石。”
“是,大人。”
先锋队试探之后,远处的大军就开始推进,等他们抵达那片湖,巨大的石头从天而降,冰面被砸碎,湖泊和湖里的水怪顷刻吞噬掉坠落的生命。
惨叫源源不绝地传来,我开始变得兴奋,额上的红花快滴出血来。
“大人,是否开始截杀?”
我点头。
远处的呐喊震耳欲聋,慌忙后撤的军队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敌人歼灭。
天色渐暗,湖泊里咀嚼的声音盖过人声,来的五万大军,能有几人回去呢?
围坐篝火边,白天还在吃人的鱼现在被烤在火上,身边的人大笑着,副手递给我一条鱼。
我看着鱼的尖牙,想起了排骨上的葱花,恶心。
将鱼插回去,我站起身看着副手说:“今天赢得漂亮,但不能放松警惕,安排好巡逻。”说完,便转身回屋。
我也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所有的骑士开始信服我,但我记得当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国家名叫格什的时候,就是我上战场的时候。
石雕的床上,铺着厚厚几层皮毛,可我依旧能感受到寒气在不停侵蚀。
我应该不会感觉到冷,毕竟我的血液已不再是红色。
但,我依旧有妈妈。她高坐王座,笑得温柔。
我想起晖至的话,她说,多年前大祭司用生命卜得一卦,预示了天外之人的存在。
她说,融魔晶、溟人性,方可成就神兵利器。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晖至。
夜渐深,床的寒气越发浓郁。妈妈,这里是异乡。
清晨操练的呼喊声吵醒了我,我是一个懒散的指挥官。
在军营的日子,我清醒的大部分时间都晒着太阳放空,让身体里的绿色藤蔓疯长。
总有一天,我将不再需要这幅躯壳。
“大人,王都来信。”
我接过信封拆开,她的笔记我很熟悉。
她说,你在外征战辛苦了,听说昨日退了利亚克族,妈妈为你骄傲。
她说,她最近身体不好了,需得东方的冰晶子入药,但那东西怎么好得,怕是要等死了。
她召我回去继承王位。
我收起信,往东方看一眼,和副手说:“我离开一段时间,不要泄露消息,你带着大家守好城门。”
副手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回答。”
“是,大人。”
我点头回帐,打开地道入口。
副手抬着石砖,说:“女王陛下需要什么,或许我族中可进贡。”
我没回头,接着往下走:“冰晶子。”
不一会儿,我从城外的树林走出来。
我的马养在远处的一户农家。
我时常不在军营,因为她时常需要一些东西。我是一个懒散的指挥官,但并不是一个懒散的骑士。
我为我的王万里奔走、千里寻觅,哪怕我知道,冰晶子最大的功效不过是中和冰罗鱼的毒性,哦,加它炖汤,可以去腥。
【5】
东部的冰原有一种连根都布满尖刺的树,它们和雪的颜色一样。那些从地面凸起的树根,对路过的人非常不友好。
连续奔走4天,我抵达了这里。
将马儿托付给远处的农家,我徒步走进树林。
这圈树林是东部的天然屏障,大军很难压进来。
在我第一次来东部的时候,就想过能不能人工种植一片这样的树在格什边界,但失败了,一旦离开冰层,这树就会立刻枯萎。
我徒步往树林里走,脚踩在冰面上哒哒作响,阳光从头顶投射下来,安静惬意。
不对,冰原上的鸟类众多,我记得,这里还有一种特殊的狼群,不该如此安静。
我在原地站定,绿色的藤蔓顺着我的手往外蔓延,藤蔓所及之处,都是我眼睛能看到的地方,我越发和藤蔓一体。
顺着藤蔓,我看到四周没有任何活物,只有无尽的树木。收回藤蔓,我接着往前走。
天色渐暗,本应该是外围一圈的树林,现在却像是永远都没有尽头。
在冰面缓缓坐下,感受着冰面下越来越活跃的树根,这片树林,原是活的!
绿色的藤蔓向冰层下蔓延,触及树根的瞬间,树根如潮水般退去,一声叹息出现在我耳边。
借着月光,我看到树林向两边散开,不一会儿,它们就退到我身后。
我朝着身后看一眼,那片树林总不会是还没战斗,就知难而退吧?
而且,真的起了冲突,我大概才是九死一生的那个。
一人骑着狼急速靠近,我握着手里的刀不再纠结树林,看着来人开始戒备。
“欢迎来到环明国。请问贵客,有何贵干?”
“我想寻一些冰晶子。”
叹息从身后的树林传来,面前的人愣了一下,随后问:“可是贵国君王遣你来的?”
我皱眉点头。
那人从狼的身上下来:“你好,我叫白冈。”
我点头:“我叫苏晓。”
“苏晓你好,冰晶子就由我带着你去找吧。”
我皱眉准备拒绝,他抬手亮出一块令牌——边境守卫。
在东部,边境守卫是一项非常特殊的工作。从事边境守卫的人,必定是孤儿,且不属于任何国家,他们和这片树林一样,只属于东部,而不是东部的哪里。
我从树林出来,所抵达的国家是环明国,虽然他和我说欢迎来到环明国,但这只不过是为了告诉我所处之地是哪里。
“我记得边境守卫不能离开边境。”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摆手:“最近没事。”
【6】
我和他躲在大树的后面,等着旁边的军队经过。
那天他说最近没事我还不理解,但稍微往里走了走就明白了。
战争的硝烟四起,军队来来往往,民众生死由命。
我和白冈一路躲避,缓慢地朝着东部中心靠近。
东部这样的情况,理应不放任何人进来才对,但他却亲自带我躲避战场,寻找冰晶子。许是因为他并不属于东部的任何一个国家,也或许,他有其他目的,我更倾向于后者。
军队过去之后,白冈冲我打一个手势,我跟着他穿过大路抵达一间矮屋。
敲门两声,等待一息,门从里面打开。
门里的人看了我们两眼,退后让开位置。
走进屋子,并没有过多停留,白冈打开了地道。
我没有多问,跟着他从地道下去。
“姐姐,你都不害怕的吗?”
“你打不过我。”
“也是。”
之后一路沉默,走了很久。
等我们从地道出来,月亮已经挂在天上。
“这是哪里?”
“明煜国。”
我看了一下身边的废墟,一时难以辨认,光从时间来计算,倒是符合。
但,白冈的行动太过奇怪。有什么陌生人会毫无目的地带着你穿越战场,甚至动用地道,来助你呢?
趁着夜色,我们抵达另一座矮屋。
他在椅子上坐下,舒展着腿:“走了这么久,我们在这里休整两天吧。”
我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你想要什么?”
白冈推了推刀,显然并不害怕:“什么都不想要,只是趁着战乱出来走走。到时候被发现了,就说是被你胁迫的。”
我皱眉:“那地道是什么?”
白冈笑道:“我只是孤儿,又不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认识的人。”
我知道他的话有漏洞,但再问下去,他也未必会说真话。
我在还完整的石床上坐下,看着天空的星星,世界虽然不一样了,但是星星没多大差距。
我的妈妈葬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但这个世界, 有一个长得和她一样的人,我也叫她妈妈。
“你们的君王好吗?”
我们的君王好吗?一个骑士,会怎么说呢?
“不好。”
白冈点头,给我讲了一段东部的历史。
东部曾经只有一个国家,在只有一个国家的时候,那片树林就存在在了。
之后内乱开始,国家分裂,但是那片树林还是存在着。
它没有缩小成任意一个国家的边界,而是继续围在东部外围,将整个东部圈起来。
我不明白白冈想说什么,但是这段历史,确实是我不知道的。
“你一定要找冰晶子吗?”白冈忽然转了话题。
我点头。我此行的目的,就是冰晶子。
“东部这么乱,你要不留在东部称王称霸吧,反正你们的王也不好,你不如自立家业,何必再回去呢?”
我看着远处的星星没说话。
截至现在,我都觉得,我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妈妈。
我不会离她太远,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我也想知道,她和妈妈到底有什么关系。
【7】
我并没有如白冈所说的休整两天。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提着白冈出了门。
冰晶子在东部靠近中央的位置,应该离明煜国不远。
走在路上,没有任何行人,甚至没有军队的影子,只有毁掉的城堡和房屋残片。
白冈的状态非常放松,这不对劲。
战争不可能就这么结束,若是结束了,也不该整个街道都没有人。
我的刀又架在了白冈的脖子上。
白冈眼露无奈:“我其实认识你,你是格什的骑士总指挥,当年你还挖了一棵树。”
我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个人,但是我那年确实挖了一棵树:“抱歉,当时并不知道那树是活物。”
白冈推开架在他脖子上的刀:“无妨。只不过,从那天之后,我和阿洛,就在担心你会再来这里,尤其害怕,你来找冰晶子。”
“阿洛是谁?”
“阿洛,就是那片树林。”
我没接话,等着他的下文。
“和我走吧,你会知道的。”
从断壁残垣路过,这里并不是明煜国,而是一片墓园,埋葬着东部最初的几代王。
顺着墓室的门往里走,一路上的雕刻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东部的王,从天而降,拥有神力,前三代王皆可控制万物,那时东部繁盛,但并没有统一世界,因为同时代的神不只他们。
到第四代王的时候,神力突变,他可预知未来。
他预言众神即将陨落,世界动乱开始……
“到了。”
一座巨大的冰棺出现在我眼前。
“这就是东部的第四代王。真相就在他的冰棺上。”
我示意他先走。
白冈耸肩,朝着冰棺走过去。
冰棺上的字隐约还可见,我一行行看过去。
世界动乱开始,为保护东部,第四代王用了一种手段,将活人祭炼成神兵。
投入战场之后,无往不利,渐渐维持住东部的和平。
在他临死之际,世界格局已定,但是他担心没有经历过战乱的子民无法守住国家。于是,他命人将用于战场的神兵全部焚化,结成魔晶。
中间一部分内容已经模糊,魔晶究竟什么样子、在哪里,我不得而知,但我看到了使用魔晶的方法。
当魔晶与活人融合,便可开始以活人祭炼魔晶,根据魔晶最终表现出的特性,通过不同的材料再度融合,即可再现神兵。
材料是什么冰棺上没有写,但想着这么多年我东奔西走寻找的东西,我大致知道了。
原以为格什的女王昏庸,为自己的私欲,而指使着骑士的总指挥东奔西走,现在想来,只有我自己是个傻子。
“冰晶子,应该是最后一个材料。”
白冈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我扭头看向他。
“你的君王,从始至终,都没有把你当人看。”
“如果完成祭炼,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问。
白冈沉默一会儿,说:“变成阿洛那样。”
“我也会变成一片树林?”
“不知道,但我所知的所有祭炼而成的神兵,都变成了活着的植物。”
我靠着冰棺坐下。
我的妈妈,或许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们只是长得相像。
【8】
“你不愿意带我去找冰晶子?”
“即使你知道了这件事情,你也还要去找冰晶子?”
我点头。
我需要一个她召我回王都的机会,我要回去潜进书库,再找找有关妈妈的记录。
走在地道,白冈问我为什么如此忠于君王。
我没说话,我不是忠于她,我只是,怕她是苏黛儿,怕她和苏黛儿有关系。
我在格什的书库看到了有关苏黛儿的消息。
“在天空出现彩色波纹的时候,冰原上凭空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有着和王同样的容貌……”
或许年轻的苏黛儿,真的去看过北极光,或许,她也来过这个世界。
我来到这个世界绝非偶然,苏黛儿临死前,为什么要和我说,她年轻的时候想看北极光?
是否,一切都早有预兆,命运,早有指引。
东部的战乱还在持续,我们抵达长着冰晶子的洞穴时,一圈士兵围绕在洞穴周围。
从白天等到黑夜,士兵轮换了几波,没有任何空隙。
“要不放弃吧?趁着东部动乱,你可以占据一片土地称王,我和阿洛,都会来帮你。”
非常有吸引力的条件,可是我累了,我感觉到我在渐渐靠近真相,但是每一步,都太累了。
“我不想称王,我只想知道我的妈妈苏黛儿,究竟在不在这个世界。”
白冈没压住声音:“苏黛儿?”
远处的士兵靠过来,我手中的刀凝聚起来,看来免不了要杀生。
白冈远比他看起来得要厉害,一把短剑配上他鬼魅的速度,不一会儿这队士兵就全部倒地。
还有不到一刻钟交接的士兵就会过来,我和白冈进入洞穴,可应该布满冰晶子的石壁空空如也。
退出洞穴后,白冈仔细辨认了士兵的衣服,确定他们是明煜国的士兵,那么,所有的冰晶子可能都在明煜国。
没想到,找一个冰晶子,能找出这么多的事情。
再次进入地道,我问白冈:“你认识苏黛儿?”
白冈点头:“苏黛儿,是格什的上一任王,也是大祭司。”
我背后的汗毛瞬间竖起。
晖至说多年前大祭司用生命卜得一卦,预示了天外之人的存在。融魔晶、溟人性,方可成就神兵利器。
我的妈妈,怎么会是大祭司?或许,她们只是同名。
“你见过苏黛儿吗?或者见过她的画像吗?”
白冈摇头:“我只在史书上见过她的名字,而且,据说她拥有神力,可以开启链接异世的时空通道。”
我没再说话,我的妈妈不过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中年妇女。当年她把我从孤儿院领出来,给我取名苏晓,此后我便一直和她在一起,如果她能开启时空通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再次从地道出来,我们抵达明煜边界。
果然,之前已经打草惊蛇,边界的守卫里三层外三层围绕着。
我问白冈:“你就没有个,能直接通到明煜国国王寝室的地道?”
白冈眼睛里布满了“你在说什么”五个大字。
我笑了笑没再说话,虽然真相是什么还不知道,但是我心里的巨石在慢慢浮起。
还能怎么残酷呢?人生本就是一场闹剧,我不过,是想看个全部!如果我不是我,那我,也只是一个旁观者。
【9】
明煜的君王大概也知道了祭炼魔晶一事,他将一盒冰晶子握在手中,站在城墙上,说要和寻找冰晶子的人做一笔交易。
我只能说,他确实知道了一点,但也只有一点。
我手中的藤蔓扎进冰层,从地底开始蔓延,之后爬上城墙,圈住他的脖子。
要做交易,怎么敢把自己置于险境?白白丢了手中的主动权,愚蠢,或是无知。
白冈看着我额头的红花叹气。
我接过士兵送来的冰晶子,忍着杀掉那人的冲动,和白冈退远,进入地道。
藤蔓慢慢收回,白冈说:“有冰晶子之后,祭炼的神兵有一半的几率保持自己的神志。”
“不要以为这是恩赐,这只不过是他们防止神兵反噬的手段。”
我想我大致明白。
行走近五日,我再次抵达树林边。
突然,血色铺天盖地袭来。
带刺的树根无差别地将周边的人全部杀死,等最终平息,树木尖叫着冲向站在远处城墙上的人。
一簇红色的光出现在那人手中,血线从地底升腾而起,最终将树林捆绑在离城墙一丈远的地方。
过了很久,那人带着一群孩子出现在树林边,他杀死的那些人的后代、他的亲朋好友的后代,一排排站在他面前……
树根漫天飞舞,最后回到地下,永久地扎在东部的边界。
等血色渐消,一声叹息出现在我耳边:“能融合魔晶之人,必是命运残酷之人,不必接着探寻真相。”
原来这就是祭炼阿洛的最后一步!
我咬着牙,多年未感受到的痛苦再次袭来,心脏被啃噬着,一点一点消失。
白冈停在我来时的地方,挥手和我告别。
我攥紧冰晶子的盒子,和他说:“请你帮我一个忙。”
从远处的农家取回马,依旧是快马加鞭,我回到军营。
看着远处的城墙,之前我不理解为什么要在那个地方再竖城墙,现在我知道了。
我从盒子里取出一半冰晶子递给副手:“下次,女王再想要冰晶子,你族中就可以进贡了。”
副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
我问他:“你,认识我多久了?”
副手猛然抬头看向我,片刻后说:“有35年了。”
这里的人,生命的长度近千年,若是他已经认识我35年,那我来到这个世界,大概也百年了。
“没事,我只是好奇。”我回答了副手欲言又止的眼神。
第二天清晨,我再次被操练声吵醒。
我将副手召来,安顿他:“东部战乱已起,整顿全军,粮草先行,7日后,你带着全军出发,急行至东部边境,之后对着树林喊呼唤白冈。若有人前来,你告知来人身份,就说奉我之命,助东部一统。”
“全军出发?”
我点头:“若没有来人,你们便在林外驻扎一月,待我从王都赶来。”
“那边境守卫怎么办?”
“无妨,王都会派人前来接替。”
我四日内会抵达王都,抵达之后,王都必下令远处守城军来边境接洽,稳定军心。传信兵加守城军的动作,副手必会以为是王都派来了接替之人。
守城之军不明边境大军动向,待他们收到信整顿之时,大军已出发,待他们赶来,已追不上急行的大军。
而白冈,我此前请他帮忙。待副手抵达后,他会出现告知副手真相,等副手得知真相赶回之时,一切应已尘埃落定。
或许白冈并不愿帮我,那副手在东部边境驻扎一月,也无妨。
且救一救这并肩作战多年的战友吧。
【10】
抵达王都之后,我没有任何停歇,就面见女王。将冰晶子奉上后,她让我先回寝殿歇息。我从寝殿后门潜出,潜入书库。
记录格什历史的书在顶部,我从上面抽下一本。一本又一本地看过去,格什的历史,失去了几百年,苏黛儿,没有出现在文字中。
我回到书架中间,找到那本有苏黛儿痕迹的书,被撕掉的那页究竟写着什么?
有着和王同样容貌的女子呢?是否有着和王同样的名字?
我不甘心,接着在顶层寻找有关苏黛儿的记录。忽然,我按到了一个暗格。
手不自觉地颤抖,我拿出一本手记。
翻开第一页,这字体,我再熟悉不过,这是妈妈的字体。
第一行字是,“偶得魔晶”。
眼前渐渐模糊,原来,这才是真相。
不是王要祭炼神兵,而是苏黛儿,是苏黛儿要祭炼神兵啊!
苏黛儿即位之后,身体有神力隐现,来东部一遭,得到东部第四代王的指引,寻得一块魔晶。
她按照历史上的只言片语拼凑真相,开始祭炼魔晶。但是,屡次失败。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一个公主,一朝国破,沦为军妓。
此后她开始寻找这样的人来试验,但总是差点什么,直到她听说东部的那片森林由天外之人祭炼。
那个天外之人,在东部安家落户,像一个常人一样生活,但意外被发现身份,开始逃亡,妻、子相继遇害,最终被祭炼成功。
苏黛儿开始召唤异世之人,不停开启的时空通道损耗了她的寿命。
但黄天不负有心有心人,她见到了那个人,在那天,天空出现了彩色的波纹。
那个人有着和王同样的容貌,她来到这个世界,进入魔晶,抵达融合的最后一步,但最终沉迷幻境,没有醒来。
这一次的失败,让苏黛儿明白,确实得找一个异世之人,且此人的人生需多波折。
“晓晓。”女王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扭头看着她,没忍住大笑。
原来,我们算是姐妹。
她皱眉:“你笑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女王没有回答,我接着说:“哦,你叫苏明。”
“明明你叫苏明,可宿命的枷锁却锁在我的脖子上?”
几个侍卫架起我,我没有挣扎,一路走到我第一天洗澡的池子边。清澈的池水泛着黑。
我被丢进去,又是无边的疼痛。
我问她:“你认识苏黛儿吗?”
女王坐在池子边看我。她说:“我不喜欢她,可是动乱四起,神兵已至,不得已而为之。”
我看着池子里开出一朵朵红花,和我额头上的别无二致。
她接着说:“她是个疯子,但是她真的做到了。”
我拍打着水面冲着她喊:“可是她是我妈妈啊。”
她是我妈妈啊,怎么会呢?
那个把我从孤儿院领出来的女人,从一开始就打算把我送到这里,让我成为神兵?
那她究竟怎么看我?所有的相处难道都是假的吗?
即使都是假的,那她破开时空,抵达异世,一场戏演了近二十年,二十年啊!依旧没有感情吗?她怎么忍心?
女王的叹息在我耳边回荡:“她终其一生,只为神兵活着。”
苏黛儿啊,她那一生,我这一生,何其可笑?
眼前的红色越发浓郁,原来我还是我,我不是一个旁观者。我看到全部了,我太累了,累到不想再活下去。
睁开眼,米白的窗帘随风飘荡。窗户开着,妈妈端了一盘西瓜进来:“别总在房间闷着,等傍晚不热了也出去走走。”
我抬头看着她:“妈妈,你爱我吗?”
头被拍了一下:“说什么呢?”
眼前的朦胧渐渐清晰,女王站在远处的城墙上,我的藤蔓爬满边境的建筑。
她说:“我没有办法限制你的来去,或许是苏黛儿失败了,或许是我失败了。”
我仰天大笑,藤蔓飞舞着,划破风发出尖锐的声音。
祭炼的最后一步失败了,没有人死在这里,就连守城军都撤退了。
说完那句话,女王转身离开,那一刹那,我像是再次被抛弃。
亲生父母、养育我二十年的妈妈、最终将我祭炼成这副模样的女王……无论在那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我都被抛弃了!我是一个失败品吗?
我拥有的一切、我苦寻的一切,竟都是虚妄,都是幻镜!既如此,为什么要让我活一次?
副官的声音出现在不远处:“全军止步。”
随后,我看着他翻身下马走到藤蔓边,抬手抚着藤蔓,单膝跪地:“属下来迟,大人,是你吗?”
跪在地上的军队,如米粒般大小,却铺开很远。
比清晨操练更响亮的呼喊响起:“苏军愿与大人共存亡。”
伸出去的藤蔓在触及远处城墙的一瞬停下,开得正艳的红花缓慢合上。
苏黛儿,你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