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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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感到很荣幸,我的证婚人是一位医生。
在2020年的正月初一,他来到我家里做客,和我的父亲谈天说地。我也在一旁和他聊着天,他是一个爱好文学的医生,写过很多文章,口才甚好,和他聊天总感到如沐春风的舒适。他从疫情形势一路聊到国际形势,可谓是谈笑风生。我在旁听得入迷,不禁在心里默默钦佩这位天文地理无所不知的证婚人了。
正聊在兴头处,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来了。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谈笑自如的脸突然变得严峻起来,短促抬头望了望天花板,然后接起电话就往我家院子里走去了。
我和父亲在屋里等着他,约摸等了二十多分钟后,他进屋了,脸上红彤彤的,不知道是冬天院里的风吹的还是心里有事情激动的。我发现他的眼眶微微有点湿润,身体看上去略微颤抖,有些不自然的紧张。
父亲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是不是医院里有啥任务了?”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没有啥任务,是我们院长打过来的电话。他说武汉形势非常严峻,整个湖北的人民都处在生离死别的危险之中。很多人已经死去了。医院里需要有人带队前往支援,他会给每个资深医生打电话通知一下,让大家自愿报名,因为这确实非常困难……”
“叔叔,那里可千万不能去啊。既然是自愿报名,总会有别人报名的,您可千万不要报名。”我情不自禁喊了出来,打断了他的话,我心里清楚湖北那边是多么危险,这一去可能就是生离死别啊,那里是多少人都望而生畏,不敢踏入一步的啊。
他没有说话,走到沙发跟前坐了下来,低着头,一口一口地抽着烟,似乎是在思索着。父亲和我也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他两旁,等待着他说话。院子外面开始刮起了大风,拍打着玻璃咔咔作响,呼啸而过后,一大簇白云般的雪花簌簌落下……
屋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院里雪落下的声音。突然他把烟灰狠狠弹开,把烟头一把扎进烟灰缸里,用力来回拧着,直到完全灭掉,缓缓抬起头望着我父亲,“转达我妈,今晚我就不回家里了,我就不跟她说了。”他突然鼻子一酸,把脸扭了过去,带着颤抖而又坚定的声音,“让我妈不要担心,生死有命,我是个有福气的人,不怕的。”
他从我家里直接开车出发,回到了太原的医院里,短促和报名的其他五名医生会面后,连夜奔赴湖北,开始了长达三个月的高强度工作。直到后来湖北解封,他平安归来。
二
2020年10月婚礼的那天,他如约而至,他的事迹被村里的所有人知晓,大家无不将他视为村里的骄傲。按照习俗,在婚礼上他会祝福我和李小姐,而越是德高望重的证婚人的祝福,越是会灵验。
酒宴的时候,我们和他坐在一桌。他是一个酒罐子,话痨子,频频举杯,出口成章,逗得我们这桌的欢声笑语未曾间断过。
他亲切问候了李小姐的奶奶,奶奶也是一位医生。我轻轻告诉奶奶,这位叔叔是医生,在湖北最严重的时候,大年初一离家去支援了三个月。
奶奶年岁大了,耳朵听不清,和我们再三问询才确认了内容。她瞬时眼眶红了,颤颤巍巍站起来,紧紧握住叔叔的手,“辛苦了,小杨,我向你致敬。湖北那边我看新闻,很严重。作为党员,我真想过去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他们,也是帮助我们自己。谢谢你,谢谢你。”
叔叔喝了很多酒,很容易动情,酒气涨得通红的脸上霎时涌出来两行热泪。
“阿姨,你才是我该致敬的人。我很愧疚,你们可能不知道。在去湖北的路上,我很害怕,真的怕死,路上我和同事们都哭了好几次呢,眼睛都哭肿了,甚至后事都想好了。”
他停顿了一下,环视了一下桌上的人,“但我们没有一个人说后悔。”脸上写满了坚定,那是掩盖不住的大写的坚定。
“其实自从到了湖北后,我们哭的次数更多了,但那是坚强的泪水,还有止不住的感动……
我刚到仙桃人民医院,接我的主任说那是他近半个月来第一次看见蓝天,看见太阳。这句话便深深触动了我。
在与当地医护人员并肩作战的日子里,我才知道,连续奋战数周没有休息的不止是感染科,还有其他所有的科室。我所在的感染科里无论是刚毕业的年轻医生,还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家中“顶梁柱”,他/她们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埋怨,只有执着。家就是院,院就是家。有时有些刚下夜班的人,在第二天白天也能看见他/她们忙碌的身影……
那些天我看着院里感染科的排班表,我的心在流泪。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群医生呀!面对半个多月暗无天日不休不眠的工作的他们,担惊受怕和贪生怕死的我真是汗颜啊!”
讲到这里,他又一口闷了一杯酒。我扶了扶眼镜,抹去了两滴泪。余光中我发现不仅我这一桌的人安静下来聆听着,周围其他桌的朋友也静静凑了过来。
“在进入病房工作的日子里,我更被这里人民的善良、忍耐和宽容所打动。病房里是不能开空调的,被子又潮又冷,他们没有怨言;医护人员由于过于繁忙,不能完全做到随叫随到到床旁,他们没有怨言;为了减轻护理人员的负担,他们凡是力所能及的事情绝不麻烦护士,有时甚至喘着气自己下地方便;对于气候、房间、设备以及人员等自然条件或客观条件造成的影响,他们更没有丝毫怨言。善良的他们的病情从轻症状一点点变成重症,直到失去了生命。善良的他们什么也不埋怨,一直都在说“感谢我们,感谢我们,让我们不要太过于劳累”的话。可面对生命,珍贵无比的生命,我们这点劳累,又算得了什么!我们还是没能救得了他们。作为医生,做为看过了很多生死别离的医生,那时候那种羞愧和无力的感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一辈子都忘不了啊……”
讲到这里,他用手捂着脸啜泣了起来,大家都安静地看着他,不发出声音,像是在无声的陪伴。过了很久,他的情绪缓了下来,抬起头,继续说道。
“大家要知道,疫情前期的危险和艰难真的不是虚传,那是无数条珍贵的生命啊。为了救治每一位患者,那些医护人员不顾自身安危,其实内心早就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从我离开家的那一刻,我也其实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你要问我怕吗?我说我怕,真的怕得要命。可让我再选一次,我也会去。我做不到不去,我是个医生。”
“离开的时候,望着仙桃医院里的同事们、那些主动开着车拉医护人员的司机们、酒店里对我们无微不至关心的服务员们和我们朝夕相处战胜疫情的治愈患者们,望着他们,我才知道,谁才是伟大的人,是他们。我祝福伟大的仙桃人民永远幸福。他们也祝福我的家人,也就是你们,祝福你们永远幸福。
孩子们,你俩过来,叔跟你们说,叔和医院的朋友说过,要回来给你们当证婚人,要给你们送祝福。医院的同事们告诉我,他们代表仙桃人民送给杨立明的侄子最诚挚的新婚祝福。现在我就代表我和仙桃的同事们,给你俩祝福。这份祝福来之不易,你俩懂吧。那么多人的舍生忘死,就是为了你们这一代的幸福,要珍惜!更要努力做一个让更多人幸福的人!”
他拍着我和李小姐的肩膀,用坚定的目光看了看我,也看了看李小姐。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发着灿烂而有力的光芒。听完他的故事,我们早已经热泪盈眶,久久不能说出话来,郑重而庄严地向他鞠了个躬,接受了这份重如泰山的祝福。
三
婚礼后第二天,我们需要去证婚人家中回访和致谢长辈,这样就可以获得他们的祝福。村东头的一条小巷,一座破旧院子,外墙是用土砌成的,木大门上有数不清小小的洞,铁门环锈迹斑斑,门槛很高,需要大步子才迈了进去。院子里有些凌乱,绿草丛生。杨叔叔和一位慈祥的奶奶在屋子门口迎接了我们。
杨叔叔昨天喝醉了,说要再躺会儿,躺着和爸爸聊天,爸爸就和他往另一间屋子里去了。奶奶拉着我和李小姐进了正屋,她一直紧紧握着李小姐的手,不愿意松开,步履蹒跚着,李小姐也顺势扶住她,一步一步走到炕边,扶着她慢慢坐下。奶奶微笑示意我们也坐下。
“看到你们年轻娃娃真好,现在时代真好,日子也越来越好了。一看到你们年轻娃娃,我就总想起我年轻的时候,但我年轻的时候日子并不好,那时候太苦。如今日子好了,我年纪大了,也不能享福了。”奶奶低头笑了笑,手拉着李小姐的手轻轻来回拍动着。
我们连忙说不会的,奶奶身体还很好之类的话。奶奶微笑着点点头,慢慢地环视了破烂的房屋,又开口继续讲。
“我在十岁以前过得很好,不敢说锦衣玉食,起码是吃穿不愁。阎长官进驻克难坡的那年,我出生了。阎长官很高兴,认为这是劫后新生的吉兆。他很喜欢抱着我,给我糖吃,逗我玩耍,克难坡我其实记不清了,是父亲告诉我的。后来抗战胜利了,我跟随着父亲和阎长官回到了太原,那时候我才刚开始记事。在太原住得很大,吃得很好,穿得很暖,现在想想,那时候真是什么福都享过了。”
我和李小姐惊讶地看着奶奶,当身边的人和历史人物有交集的时候,那种震惊和激动是难以言表的。
奶奶望着我们的“奇怪”表情,微微闭眼点了点头,继续讲道。
“后来我十岁的时候,太原解放了。阎长官没有做到‘决死战太原’,他跑到了台湾,我父亲没有被带去台湾。同僚们很多人自杀了,父亲知道国民党大势已去,又为家庭考虑,便投诚了共产党,开始了他在村子里的特赦改造生活。”
“从那年起,我就一直在这个院子里了。父亲是一个柔弱文人,铁骨铮铮的汉子。他在国民党是一个怪人,抗战以前,在全党遵守攘外必先安内的圣旨不敢多言的时候,只有他坚定参加抗日运动,为此还被国民党政府抓进去过。抗战开始后,阎长官看中他的才气和骨气,直接任命为记录秘书,父亲平步青云成为了大官。可父亲任职多年,一心一意为人民办事,不谋私利,不置田产,不贪污分文。当官十余年,一件像样的东西也没给家里买过。家族中叔侄、兄弟全部务农,都没跟他风光过。直到解放时,家里田园依旧,我们还住着百余年前的古老房屋,没添一砖一瓦。没错,就是现在这座院子。”
“如果说只是贫穷,吃得少,穿不暖,那不叫作苦。父亲不怕这种苦,他反而很喜欢。他每天不停读书、看报,写材料。我那时候觉得很苦,可我记得他却很快乐,很知足。”奶奶突然啜泣了一声,用手擦了擦眼睛。
“后来啊,父亲就成了反革命战犯,被剥夺了政治权利。年近花甲的他每天被一群年轻孩子们押着,戴着“纸帽子”游街示众,他们嘴里喊着震天动地的革命口号。批斗的时候,父亲在国民党的英雄事迹全部变成了假的,他成为了欺压农民、欺男霸女的地主,被一次次毒打,被迫承认了自己罪不可恕。即使这样,父亲在家里仍然不埋怨一句,任凭着自己白天被打被骂,他晚上仍会伏案疾书,写他的书稿。有时候我看到他才思泉涌起来,激动得根本不像被打过的样子。灵感来的时候,他有时候突然那么亢奋,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心疼。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走着。后来,后来……”
奶奶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她用手绢擦了擦脸上流下的泪水,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说道,“后来他晚上写东西的事情被他们知道了。他们不懂写的是什么,叫嚣着革命反动派笔下的东西不能留,会荼毒人民群众。怎么办?烧了。就这样,数百万字的书稿在这个院子里全部被烧毁,家里的屋子被翻得乱七八糟,跟被拆了似的,院子里也被挖地三尺,翻了两遍。
书稿被烧的时候,父亲被五六个孩子死死按着,动弹不得。他伸出手拼命抓狂,声嘶力竭地喊着,可饿得不成样子的他很快喊不出任何声音。孩子们快按不住他瘦弱的身躯时,义愤填膺地给了他一顿毒打,他连续一个多月不能下床。而那段时间我们家都被扫地出门,流落街头,没得吃,没得穿,也没得住,父亲就躺在街头,我们照料着……”
“直到1979年,父亲终于获得了平反。但他的身体却一蹶不振了。他每天拖着千疮百孔的羸弱身躯,和生命赛跑着,重新开始写他被毁掉的书稿。他是第一个意识到村里的孩子需要提高教育水平的人,完全不记恨当年自己所受的委屈,他很快投入到筹办学校、开展扫盲教育、动员失学儿童复学中,为的是让那些当年审他打他的孩子们以及下一代的孩子们学习知识,走上正途。白天为这些事情操劳奔波着,晚上他又笔耕不辍,写着他的书稿,那是他的命根子。”
“当事情慢慢有了起色,高强度的工作却透支了他的生命,死神不愿意再给他时间。夜里点着黄灯的书桌前,他满头白发,脸上的皱纹簇成一堆,额头冒着虚汗,止不住地咳嗽,为了让自己静下来,他用手捂住嘴,让咳嗽化为闷声。颤抖的干巴巴的手紧紧抓着笔,在纸上发出断断续续的沙沙声……
一天我夜里醒来,发现他晕倒在桌前,我赶紧送到医院急救。自那之后他开始病重了,医生说没得救了。直到去世前他仍然念念不忘他的书稿。他躺在床上手紧紧抓着我,我泪如雨下,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可以让人心碎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恨,有书稿未竟的遗憾。我还看到一丝愧疚,一丝不安。”
“就这样,他离开了。我不希望他对我感到愧疚,因为他是我最尊敬的人。他是个英雄。我在心中默默答应了他,帮他完成书稿的整理。我想他那时候紧紧抓住我的手看着我就是这个意思。可以令他欣慰的是,这个工作已经完成了。而令他痛心的是,比起他的原稿,足足少了几十万字内容,而这些内容,在那年的那场大火中付之一炬……”
我们俩紧紧握住这位老人的手,眼中湿湿的,眼泪在打圈,却实在不知道怎么说安慰的话。说不要紧?可那是多么珍贵的财富啊!
奶奶擦了擦眼泪,转而换成了笑脸,说道,“人生海海,总无法十全十美。这些年来好多了。我父亲最早选错了路,遭了很多罪,没有享过福,还好他的文稿还算有着重要的意义,被收录在省文史资料里了,这是他积的福气。这些年来你叔叔当医生,这次湖北疫情救治了很多人,也算积了一些福。不枉费他外公对他的谆谆教诲,让他做个心系百姓的人。”
我们含着泪,沉默地点了点头。
“对了,孩子,”奶奶郑重地轻轻地拍了拍我们俩的头,干瘪而又温热的手抚摸着我们的脸。这是要开始祝福了,“我代表我们杨家三代人,祝你们幸福……”
走出这座庄严肃穆的院子的时候,我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我回头望着这座院子,仿佛看到了那位老爷爷正襟危坐地写着自己的书稿,羸弱的身躯藏着刚毅而伟岸的气质。
婚期的两天,我听完了这一家人的故事,获得了这一门英雄的祝福,内心不禁感到无比的荣幸和万分的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