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 | 黄土、苔藓以及其他
作者：九日
江湖夜雨 | 黄土、苔藓以及其他
今年冬天似乎也太长了些。
江湖夜雨 | 黄土、苔藓以及其他
按照日历来，往年这个时候早就已经入春了，可持续低迷的气温仍旧在昭示些什么，比如说这个季节并不想就此生硬地离去，比如说我返校的日期可以往后顺延那么一点点，不过也仅仅只是一点点而已。
于是在二月份最后一个星期的第一天，一辆桑塔纳从市区行驶三十分钟弯弯拐拐地进了那条窄窄的水泥路，最后在碧蓝色穹顶的宿舍楼前停了下来。
滴滴司机放下车窗让我给他个好评。我拖着一个行李箱一瘸一拐地上了楼。
一切都没有变，站在宿舍阳台望去仍旧能够看到不远处建到一半不知何种原因突然停下来的院楼。绿色的施工幕布披在整栋楼上，淡淡地透露出一股伶仃的凄伤。
在那栋建筑下面是一些凌乱而拥挤的路——我是说，它们也许能被称作路。
黄土是它们的本质，雨天再添上些水，一种肆意的调和使得它们变得浓稠且肮脏，无时无刻不在向行人暗暗地传递危险信息。
那年暑期的末尾，我第一次来到这所学校。
城市的热气已经渐渐感受不到了，夏风在旷野间游荡。迎接我的是大片大片的黄土，仿佛大地的伤疤，狠狠地在各种古朴简陋的老式房屋之间撕裂开来。
那一刻我有了一种被放逐的感觉。
踏下公交的时候，朱红色的沙粒被风裹挟着劈头盖脸地向我袭来，周围的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骂了句脏话。
我知道我是真的被放逐了。
从那个时候起我总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附着在我的身体上。这或许来自于日夜不停飘散的黄土给我带来的不洁净感。
直到某一天，那个烫着红色大波浪的英语老师无意间说道了burden，我才知道原来那些东西是burden。
糟糕的环境、黄土、总是阴雨绵绵的天气、黄土、枯燥的生活、黄土……我简直找不到其他的词来形容这样的感觉。
我一定是负载了太多的burden，而英语老师那头波浪说不定到那些黄土里滚过，否则也不会那么红得如此灿烂灼目。
不只是我，这个学校里似乎许多人都有burden。
整天被这样的环境包裹着，burden似乎变成了日常。为什么戾气要这么大呢？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解决的呢？然而一切又是这么有道理，毫无反驳的理由。
就在今年回家的列车上，我亲眼目睹了一次争吵。
起因是一个女孩占了乘务员的餐车位置。那个乘务员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她告诉女孩这里是乘务员休息的地方，女孩解释说她只是感冒了想在这里坐一会儿，况且这里并没有人。
那个女孩是我的校友，曾和我连续四个月呼吸着同一片地域的空气或者是黄土。她们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大了起来。
“你能让一让吗？”
“我看你也是学生啊，怎么能这么不讲道理呢？”
“你能让一让吗？”
“让一让好吧？”
女孩的肩膀因为咳嗽不住地颤抖着，最后终于喊了句“能”，这个字毫无力气地滑倒在飞驰的列车里，很快沉入铁轨与冬季的山野融为一体。
接着女孩站了起来，她战败了，又带着些不甘的意思，努力憋着泪，打开化妆盒检查自己的妆容。
我猜那一刻她在细细梳理自己的burden，这个是burden那个也是burden，又究竟哪一个促成了眼前的局面，真是令人费解。
我每天要路过一段长约700米的路，水泥路面已经爬满裂缝，其中有些幽深仿佛时光的豁口。
当然路边少不了黄土，总是一堆一堆随意散着，隔一段时间变换一种形态。书包里面装满了书，这是切切实实的burden，倒也是最容易丢弃的。
据说这所学校的建筑工程已经持续六年了，施工队来了一波又一波，可他们到来的数量最终也没能和整个工程的进度产生积极关系，他们仿佛游客一样在这片山包上游走了几分，甚至或许让这里的情况变得更糟。
远处的那栋楼——从我入校时每天都能听到“叮咚”的施工声，然后渐渐地那些声音变得稀疏，最后它一直安静地躺在了那里，四周的空气里都漂浮着肉眼可见的孤独。
这样的孤独从这所学校里的每一幢建筑里散发出来，它们被遗弃了，事实是，这里的人都带着属于自己的burden被遗弃了。
江湖夜雨 | 黄土、苔藓以及其他
我们学校位于一个四线城市的郊区，这么说起来，仿佛有一股与世隔绝的意味在里面。
这个四线城市的人民聒噪、精明又带着些中国人所通有的世俗。
很多时候人们会莫名其妙地吵起来，比如说两位公交车司机会因为抢客在马路上并行，开着微信不断地用方言辱骂对方。胜负心作祟，又和自己的利益挂钩，倒也让人找不出责备的理由，但就是给人一些急躁和烦闷。
这样的情感在雨天会更加重一层，下课后每个人被周围的人流裹挟着走，伞下的脸上带着同样一副表情。
这样的环境下似乎很难孕育出什么温和炽热的感情，下课铃响后大多冷冷的人就这样走进了冷冷的雨中。幸而学校还有一个老校区，位于纸醉金迷的市区，很多时候新校区的学生在庆祝某些节日或者班级聚餐会选择去那里。
老校区各种条件相对来说好很多，他们在那里欢笑，疯狂一晚，然后又回到新校区，带着一种怅然若失将那些僵硬的日子继续过下去。
那些老房子——听说是六十多年前的建筑——上面总是布满了苔藓。很难说它们是一种什么颜色，我只能笼统地定义为“绿”。
路过布满苔藓的路时，每个人都会不自觉地减缓步伐，于是这些绿中间有意无意地透露出一股慢，仿佛是它们的存在拖垮了整个学校的建设进度。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这里被拖累的建筑和被拖累的人一样，多少有点惹人同情，好吧，我不得不承认，很大一部分是自我同情。
我曾经和楼下的维修工闹过一次不愉快，说起来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事，谁又真正遇到过多少大事呢？
那一年宿舍的热水龙头老化，经常出不了热水，我们宿舍早早地就报备了，电话那头是一个低沉且缓慢的男声，他告诉我们明天会派人来维修。
接着是明天，明天过后又是一个明天。
那个时候宿舍所有人都在说“您能不能快些来？”“快一点吧，我们没有热水洗澡了。”然而对面的男人仍旧不疾不徐，我甚至怀疑他的家里也生满了苔藓，这也太糟了。
最终我们还是没忍住脾气和他吵了一架，前几年好不容易拍马屁累积起来的关系就此作罢，回忆起来不免有些可惜。
学校校庆的时候放了盛大的烟花甚至上了热搜，我高中同学发来信息问我“你看到烟花了吧？好看吗？”我说没有呢。
他说怎么会呢？我说我在新校区啊，不在老校区，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他只能看起来有点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真遗憾呐，好可惜。
好可惜。可惜吗？
我们有夜以继日的黄土，还有一些无处不在的苔藓。许许多多长长的故事藏在它们后面，听起来确实蛮忧伤。从读大学开始我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便眼睁睁地看见那些忧伤从大一一直绵延到了现在。
“为什么A又突然不和我说话了了呢？”
“B教授的课确实是没啥意思。”
大部分是一些小牢骚，只在某些特殊的日子存在一些长段。
“总也不知道这些又重又慢的日子该怎么进行下去。生活过得跟流水账似的，等反应过来，才发现大学已经过半了。”
“今天外面的那家奶茶店又倒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饰品店。学校那条街上的店面似乎就这样经历着一个又一个的轮回，一个接一个地面对一种残酷却又对之无可奈何的命运。”
你看，总是这样。
沉重与缓慢以这所学校为中心向四周散发着能量。人们会在不经意之间陷入它们所制造的泥淖。无人幸免，无人自知，因为他们紧接着又会被困于一种集体无意识。
“我们被老校区抛弃了，被日新月异抛弃了，甚至被激情与轻快抛弃了，也许生活中真的会存在这么一段时光吧，大家都一样吗？对不对，谁又不是这样呢？”
“喂，如果是这样，那我悄悄地问你，你快乐吗？”
突然的一句。在整本厚厚的日记中占了一大页。十分突兀地，仿佛给之前所有的情绪画上了一个休止符。整个句子的问号排在最后面，那一点点得很重，在乳白色的纸张上延伸最后消失在本子之外，充满了求知的困惑，可惜过去这么久了也没人来给它解答。
很显然，这糟糕的环境已经给所有的情感奠定了基调，就连狂欢似乎也像带着镣铐跳舞，一些愉悦和悲伤的底色乱七八糟地搅和在一起。
写下这句话的一瞬间我一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现在将近三年过去了，时间给了我足够的时间，我依旧不知道。
“关于自己在三月二十日提出的问题，我的答案是空白。也或许会就此这么空白下去。三年过去了，新的一年又开始了，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里的情况依然没有得到多少改善，终于那栋楼也没能再次修起来。”
“今天罕见地出了太阳，陆陆续续有人把被子拿出来晒，五颜六色的被子迎风飘忽，好像一不留意就会堕入楼下属于黄土的万丈深渊里去。他们不怕黄土吗？还是他们已经习惯了那些碎土的气味？”
有时候我会在晚上一个人坐在学校的人造草坪上，这是这个校区中看起来唯一现代化的存在。
不停地有夜跑的同学从我身边掠过去，带来一些汗水的腥臭和激昂的歌。他们就这么一圈圈地跑着，然后在身体濒临某个极限的时刻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知道他们在抗争些什么，至少在他们的腿渐渐酸痛之时，有一个信念支撑着他们咬咬牙坚持了下来。
这个信念有可能是希望自己瘦成一道闪电，有可能是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能够看到坚硬的腹肌，再不然，仅仅只是想要通过即将到来的体育考试。——如此，他们不管不顾地跑着。
“今天开始，和A的关系变得很糟，因为我们要去同时争取一个考试名额。在这所学校里，有太多太多的不甘心，因此竞争就变得尤为重要。当然大多数人是高考考砸进来的，他们早已做好准备面对自己即将到来的黑暗四年。A一样，我也一样。”
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被生活拉近泥淖。这是一个无声的过程，几乎没有谁能够意识的到。
然而值得庆幸的是，在我们继续将日子得过且过下去的时候，我们已经在不自觉中拿起了隐形的武器。我们呼吸着黄土，脚踏着苔藓，然而我们仍旧跌跌撞撞地开始了我们的生活。
“坐在操场数星星的时候，前方五米处有一对情侣。女生好像遇到了什么伤心事，正趴在男生的肩膀上哭。男生起初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女生的后背，另一只手扒拉着手机。后来女生抱怨了一句，男生放下手机将女生环进了怀里。接着他们不动了，女生的啜泣声也听不见了。在他们头顶上是漫天的星光，由于是郊区，这里的夜空更亮一些。
他们凝固如雕塑，然后透出一种关于爱的艺术感，他们无关生活，只关乎圣洁和伟大。”
江湖夜雨 | 黄土、苔藓以及其他
很快，比赛的名额定下来了。
学校给我发下来一张高铁票和一大堆的“比赛注意事项”。我又得走了， 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我会离开这些黄土和苔藓，然后又回来，然后又离去，循环往复，做着同样一个顾此失彼的梦。
我坐上大巴，那些碧蓝色的屋檐缓缓地消失在一片片树叶之后。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感情涌上来。然后我将头探出了车窗，一滴泪悄悄地散在初春的风中，它向那些黄土和苔藓掉去，最后被迅速蒸干。
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真快，我感叹道，好可惜，一直到了最后，我还是来不及品尝到那滴眼泪的滋味。
江湖夜雨 | 黄土、苔藓以及其他
作者 / 九日
编辑 / 玉兔不住广寒宫
插图 / 源自网络
江湖夜雨 | 黄土、苔藓以及其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