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新
这次回家,爸爸将家中的一切进行了“处理”……
看着我长大的那颗柿子树,没了,只是留下了一个带有锯齿印记的枯树根,我蹲在地上,掰着手指数了数遍,原来它真的比我大好多岁……家中的老门窗也掉了,替而代之的是带有现代气息的,大人们都叫它“铝合金”门窗,真是洋气!不过我还是想着那个破烂的木头门,因为只有它才能发出独有的“吱呀”声,这大概是这个世上最亲切的声音,因为爷爷只要听见的那门的响声,就能快速的辨别出是谁回来了。尤其是她的小孙女,还没等推开门走进屋子,他便能拄着拐棍先迎上来。
这个小院经过爸爸的一番设计,老屋子仿佛又活了过来,仿佛就是一块要朽掉的老木,经过匠人之手,又开始焕发青春。要“整治”这件房屋,可谓是我们家一项浩大的工程了,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有这个传闻,一直等到了我20出头的年纪,爸爸说了10多年了,但也只是挂在嘴边,迟迟未动!
但是,去年,爸爸终于决定进行一次大翻新,因为爷爷去世了。翻新是爷爷生前的愿望,当我们都长大,看过外面的繁华,回家的次数就开始逐渐减少,减少的次数越多,爷爷的牵挂就会越重!爷爷嘴上说,你们都忙,家里就留下你爸还有你妈,但心里却是觉得,孩子们只要呼吸过大山外的空气,便不愿再回到这个穷乡僻壤的小镇,尤其是这个小镇中的老房子。家中每个长者,都会尽力的去维护家族的兴旺,哪怕是到流出他的最后一滴鲜血,爷爷就是如此。
谈起爷爷的去世,或许没有人再比我更加愧疚自责,明知爷爷身体状况正在死神的边缘挣扎,却还是只身一人去了远方,爷爷离开的那晚,我刚到辽宁,为姐姐的小孩一周岁庆生。以当代社会的交通发展,辽宁与保定的距离,也不过是几小时而已,但回家的路上,我却是用尽了一生的时间。
听妈妈说,爷爷是躺在爸爸的怀中去世的,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临走前什么话都没有留下。这个告别仪式很符合爷爷这个老红军的作风,和平而凝重!这个世界真是会开玩笑,总会猝不及防的让你被动接受,一边是欢笑喜庆,一边是悲歌长鸣。一夜之间,我穿梭在了两个时空,而且是极度不平衡。
等我到家后,爷爷已经安详了一天之久,那棵柿子树上挂满了白条,条条垂落,染满了悲伤。长跪,磕头,颤抖……但唯有不哭,或许当人临近崩溃的极限时,心中会有千重的悲伤,是眼泪所承载不起的。那天在老屋的离别,如同过了几个世纪一样的漫长。
爷爷是得糖尿病去世的,左脚坏死,肉色减退变成黑乎乎的一片,像极了死去多年的老木,也是如此,他好长一段时间不能下床走动。爸爸只好把床挪到了靠近窗的位置,乏了,可以看看窗外解闷儿。我总是放学后陪着爷爷,告诉他,今天老李头又去街上买了三个烧饼,然后抱怨一句,真是能吃的不行。爷爷每次听到这些,都会笑笑说,他可真是有胃口啊,怪不得人家身体结实,无病无灾的……
记得是10月的天气,阴沉沉的,像是受了多大委屈要向我们哭诉。爷爷依旧倚着墙壁望着窗外,我想,他定是在数那棵柿子树今年会结几个柿子,够不够外孙们吃。因为他总觉得,柿子这东西是一个稀罕物,孩子们没有见过,更没有品尝过它的滋味。或许是我的猜想与现实出现了极度反差,因为他说出这样一句话“等我死了,你们就把房子重新装修,装成年轻人喜欢的样子,我现在正耽误着你们……”听到这些,我就知道,他在思索他能预想的以后,还有什么心思去担心那棵柿子树。
爷爷走后,爸爸开始了翻新,镇上人都说家中长者逝去后,三年内不能动房屋摆设,爸爸不信这些,爷爷更不会相信。重修就意味着重新去整理屋中自己父亲的遗物,当他再次挪动窗前那张床时,会是如何心情?我真的不敢想象,也想像不到,毕竟那是爸爸最后的亲人。“爹,你走后,我再也没机会和你作伴睡觉了”(爷爷不能下床的几个月中,每晚爸爸都会陪着爷爷)这是我有生以来,听过爸爸说过的最悲伤的一句话,是的,爸爸也需要爸爸的,但从此他再也没有了爸爸的庇护。
去年过年,是爷爷走后的第一个年。和往常人家不同,我们没有贴上红彤彤的对联,也没有放鞭炮。爸爸说房屋翻新了,他担心自己的爸爸回不了家,不能和他一起喝上一杯了。那天,我听到万家的鞭炮声,似乎每一声都能震透人的心脏,但另一个声音似乎比这声声炮响更是逼人,那是爸爸,他打开新屋的门,对着那片苍白干瘪的云儿,喊了声,“爹,这是咱家的新门,您别走错了!”
年三十的晚上也是寂静的很,我六岁那年,因为除夕放鞭炮,爷爷家因此失火,大火烧尽了房屋,也烧伤了爷爷,皮肤焦灼,我清晰的记得爸爸跑进老屋把爷爷背出来的样子,爷爷紧闭着双眼,说不出一句话。睫毛被烧焦,喉咙里进了大把的烟,爷爷还差点因此丧命!也就是那年开始,每年的三十晚上,爸爸都会熬夜,按着镇上的习俗,年三十晚的十二点,家家户户都要放鞭炮,哪家放的越多,就代表哪家的日子过得最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每年的十二点,炮声想起的一刻,爸爸都会拿着手电筒,在老房屋顶,望了又望,等了又等,或是看谁家日子过得最好,或是担心,家中又会因此而失火……可就在去年,爸爸摒弃了这多年的习惯,没有再出现在老屋的屋顶,也没再看到手电筒那束白光四处乱晃,但是他也并未入眠。养成一个习惯很容易,突然决定放弃应该更是不习惯吧!
他心中承载了太多,那是一种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述的东西,爸爸再老,只要有爷爷,他依旧是个孩子。思念,有多重,他的伤情就会有多沉!
这几次回家,我突然意识到爸爸似乎并不喜欢新屋,他依旧住在那间老屋中,即使我们劝说多次,但都没能改变他的意愿。
“有了新屋子,为啥还在老房子,生活就是不断的改善嘛。”
“习惯了,住不惯那个屋子。”他淡淡的回了一句。
的确,天底下所有的事物,没有哪个是不能旧了换新的,但爸爸记忆中的爷爷,永远定格在了那里,再也活不过来。当他看到新屋的时候,眼中看到的不是新,是旧,旧的老屋,旧的人,旧过的自己……
翻新,可以翻去日子的痕迹,可是翻新不了心中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