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让有女如文君

     

  我，性格开朗，心底善良，为人诚信很实在，所以，我有很多朋友。

我的娘家很富裕，从记事起就没有缺过钱花。我生活得很快乐、很单纯，从不知道世道艰难，人心叵测。

因为学习成绩不好，没念完高中，我就去了纺织厂上班。就在那个时候，我爱上了一个不务正业的小混混，我感觉他对我很好，而且，带我走进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他给我讲的事情都是我没有听过的。

他去过很多次广州，那是最潮流的地方。他带回来很多玉石玛瑙，拿到古玩市场，能卖很多钱。但是他从来不让我戴，我以为他舍不得，“不是”他说，“怎么会舍不得呢？你看外表货色比真的还真，其实都是化学东西泡出来的，你戴着对你身体不好的，等有了钱，哥给你买个真的戴戴。”

    “嗨，我啥时候带你去云南，西双版纳见见世面去，那边玛瑙绿松石啥的到处都是，随便捡。”他潇洒地挥手说。

      我甚至有些崇拜走南闯北如履平地的他。

他会在我每次下班后带我去吃好吃的，很贴心地给我买我喜欢的小东西，温饱、冷暖，面面俱到。

      带我去逛街，他会在我试穿某件衣服的时候，看出来我心里的喜欢，如果我在看了标签之后转身离开的话，他自己必定会悄悄买好送给我，如果我还钱给他，他就会翻脸:“瞧不起我吗？将来把你娶回家，你给我买盒烟，我还得给你还钱吗？”，说得我脸红，有些开心有些囧。

      他一点一滴地融化着我，让我感动又幸福。我觉得自己像个公主一样被宠爱着。

他说：“你要是跟了我，以后，就别去纺织厂上班去了，累死累活的，辛苦一个月，才挣那几百块钱，”他拍拍自己的胸脯，“我家里啥都是你的，我挣钱回来扔到床上一摞一摞的，让你数钱数到烦，花钱花到累！”

只听他的话，我就会觉得眼前浅紫粉红，开满了开心和幸福的花朵。他的世界，是我从来不知道的，我被深深地吸引，陷了进去。

      席慕蓉说:“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我心里说，我是幸运的，在我觉得在自己最美的时光里，让我遇见了他。

      那个时候，香港爱情片琼瑶剧遍地开花，我，我拿自己和剧中人相比，心里很甜蜜。我以为自己找到了可以托付一生的爱人，而他，也深爱着我。

可我的父母坚决不同意，他们说:“你性子单纯，要找个老实人照顾你，我们才放心”。我不同意。

  “他哪里不老实了？对我那么好，天天接送我上下班，我要什么他都给我，你们为什么不同意！”我为了我心中的白马王子而奋起反抗。我辩驳着，咆哮着。

      我觉得父母是要棒打鸳鸯，毁了我伟大的爱情，那怎么行！我已经陷入，深深地迷恋他。君不见，卓文君也会义无反顾，跟着司马相如去卖酒！

徐志摩慷慨地说

:“这也许是痴，竟许是痴

我信我确然是痴

但我不能转拨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万方的风息都不容许我犹豫

——我不能回头，这命驱策着我

我也知道这多半是走向毁灭的路

但，为了你，为了你

我什么都甘愿！”

于是，我给厂子里辞了职，没有告诉父母，偷偷地跟他走了，为了避免父母来找我，我们去了H市，我给别人卖早点，卖衣服打工，他去建筑队干活，我以为我得到了这世上最伟大的爱情。

我在诗中写到:“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要学卓文君，当垆卖酒去。”

后来我怀孕了，身体各种不适，还要去打零工挣钱，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我很想我的家，想关心呵护我的爸妈，想家里温暖安逸的生活，我哀求他带我回老家，送我回去吧。

    可是他说“那样，就前功尽弃了，你爸妈会让你堕胎的，让你嫁给别人，我们就要分开了，你不爱我了吗？再等等，等有了孩子，他们不认也得认，我们就肯定能在一起了。”

是啊，我爱他，那就要坚持。

渐渐的，我的双脚开始浮肿，原来白皙的皮肤，已经变得粗糙黑红，我看着狼狈不堪的自己，不敢再说想家。我这个样子，连我妈都认不出来我了吧？我难过地想着，每天流着泪，坚持着。

    林徽因说:我相信我爱你。

    依然。始终。永远。

后来，生完孩子的我，没有人照顾，他每天早上给我熬一锅粥，煮几个鸡蛋，我就吃一天，我在心里说，我要坚持下去，等孩子大一点了，我就可以回老家了，到时候，爸妈一定会支持我的。

      我爱你，永不停留，永不回头。

      席慕蓉给我加油:“我们就像那秋日的草原，相约着，一起枯萎去。”

终于，我的宝贝会走路了，可怜的宝贝！别人家孩子都会戴着银锁，摆满月酒，然后又热热闹闹地过周岁生日，可我的孩子什么都没有。

我们也终于回到了家，那是他的家，一个贫瘠的小山村。村里人都用鄙夷的眼光看我，指指点点，让我心里难受，我知道，那意思是看不起和他私奔了的我，或者，现在想来，村人也是不怎么待见他的吧。

但我，却不敢再提起要回去我的家，离家时白皙水嫩的大姑娘，如今又黑又瘦还抱着个孩子，而且，我真的过得一点都不好。我的司马相如很会享受生活，他出去做几天工挣上几百块钱，就会去吃喝玩乐去赌博，总是把贫困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根本就没有爱情故事里说的幸福的感觉。

    他说:“我爱你，如果你爱我，你就听我的。”

    我悲哀地对自己说:“孩子你别相信他，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尽管是这样，我还是想，如果我挣了钱，挣到很多钱，就有脸回去见爸妈了。

从来没有干过农活的我开始种药材，半夏，柴胡，远志，也买了羊羔去放羊。等小羊长大了，又繁殖了小羊，然后，它们又长大又繁殖，我开心地想，那会有很多钱的，我就有脸回去见爸妈了，也好让他们知道，我选对了人，为了这个梦想，我全力追逐。

      于是，我每天带着儿子，用我们气喘吁吁的两条腿，去追赶那些健壮如飞的四条腿。

我的诗也写过这一段:“我为长卿去放羊，以为这就是爱情。天天追赶四条腿，想要证明爱情美。”我沉浸在自己的理想主义梦幻中，不肯醒来。

“始乱而终弃”，我终究是要为了我的任性付出些代价的。才会知道自己错了，种的是苦因，结的就是恶果。

世上的事情总是会有难以预料的意外。也许是因为我的叛逆，所以我的命运也叛逆着，这一切的梦，再也做不下去了。

零七年九月，在我开始放羊一年之后，火车提速。火车轨道高高地架在我放羊必须经过的村口。

出事儿的那天，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天高云淡，鸟语花香，绿树成荫，风景如画。

      当火车声势浩大的嘶鸣声传来，它远远地呼啸着叱咤着碾压而来的时候，领头的头羊站在轨道上昂首不走了。我带着儿子，很着急地用鞭子抽它，它竟然转过头来用它的羊角顶我。

火车眼看要来了，一只头羊五百五！

    悲催的我，当时只想着这个。

我把儿子抱下去，放在安全的地方，然后我再跑过去赶头羊。这时，家里的十七只羊已经都跟着上了轨道，跟着头羊直叫唤。我使劲地赶它们，它们就是不下去。

    ——然后，我目瞪口呆的看到，火车带着巨大的风力，像箭一样窜了过来。

      撞飞了的头羊在半空中画了个弧，漂亮地翻了几个身，远远的从半空掉了下去。

我，也被火车过来那强大的风力一扫，合着火车轨道被碾压的“哐当嗖、哐当嗖”的声音，我的身子就直直地往后面倒了下去，然后我的腰被撞到坡道下面的一块石头上。

      当时就感觉腰部疼痛难忍，我觉得我的脑袋都是懵的，两耳嗡嗡直响。可笑的是，我当时担心的只是我的羊，被撞死了几只。

“快，把这娃儿用平板车给送回去”，我听到有很多人七嘴八舌地说话，然后好像有很多人把我抬到木板上，又用平板车把我拉着送到他的家里，把我抬着放到坑头，我听到儿子凄厉地哭喊叫“妈妈”……这些，我好像都知道，却动不了，也睁不开眼睛，我感觉我的腿很湿，好像我尿裤子了。

不久后，有谩骂声从院子里传了进来。

“干球啥都干不了，放个羊都把羊给撞死了，你说，我要你能干啥！”儿子的哭声停止了，他悄悄向我靠过来，抱着我的胳膊抽泣，我都知道，却张不开眼，也动不了。

是我的司马相如回来了。

“送医院吧，我看挺严重的”。有人在说话，然后有人喊“羊贩子来了！”，然后，屋里的人就都出去了，院子里传来讨价还价嘈杂的声音。

然后，我以为他卖了羊，是要送我去医院的。我就安心地睡着了。——也或许，是我觉得我的依靠回来了，我可以放心地晕过去了吧。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的身上盖着被子，儿子抱着我的左胳膊已经沉沉地睡去，日头刺眼地从窗户里对准我的眼睛穿了进来，我忙抬起右胳膊伸出右手去试图阻挡那阳光。

      我还是昨天的样子，浑身脏兮兮的，我感觉我的腰很痛，腰和屁股下面都是湿湿的，我试着用我的右手，去摸我的裤子，真的是湿湿凉凉的。

      我知道自己一定一身污秽，狼狈不堪。

看见我在动，他从沙发上坐起来道:“你醒了啊？那咱们就商量一下事情。”

      他搬了个凳子坐了过来说:“我没钱，你也知道，当初你爸妈就是因为我穷，才不愿意你嫁给我的。”

      说到这里他语速就轻快了很多:“你看，现在你摔了，我昨晚请人给你看过了，你的右脚心用针扎你都没有感觉，已经不知道疼了，我也没有办法啊，要送去大医院，要花很多钱的，我找不来钱。”

我沙哑着嗓子说:“羊都卖了吗？”

“你别惦记卖羊的钱！”他提高了声音，激动地站起身，使劲地吼了起来:“我妈就说，你肯定惦记着卖羊的钱，我告诉你，那是买羊的时候借的，贷款贷的，我昨晚就给人家还完了！没钱！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他气呼呼地说。

“那我呢？我的腰很痛啊。”我开始流泪，儿子更紧地抱着我的胳膊，他的身体有些发抖。他醒了，我拍拍他，他便放松了绷紧的小身子。

我咬着嘴唇，只流泪，再不肯出声，却是从心底里涌出无尽的悲凉，那是彻骨的冰冷！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有些发抖，我努力地压制着悲伤地蔓延，让自已平静下来。

“我决定把你送回你家去。你爸妈有钱呢，肯定能送你去大医院看去，等他们把你看好了，我再去你家把你接回来，你们村也不远，开三轮有四五十分钟就到了吧。”他的声音又变得很轻柔，就像当初和我说着缠绵的情话一样，他柔声说着，把脸凑到我跟前。

我感觉到了儿子的双手抓紧了我的胳膊，我也更加抱紧他。

我不知道在我昏睡过去的这二十个钟头里，他们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只知道我的儿子早慧而且敏感，他虽然只有两岁多，却很能看懂人的脸色。

我想活着。

既然在这里只能这样尿在裤子里污秽不堪地躺着等死，那我就不要这脸面了，就这样厚着脸皮回去吧。

我当时想，如果爸妈不认我，不让我进门，我就带着儿子去死吧，总不能扔下他，让他每天生活在惶惶的恐惧里。我忐忑不安，又满怀悲壮。

他们家亲戚朋友们坐着三轮车去我家，去了好多人，是要给我爸妈当说客的。因为我死死的抱着儿子不撒手，所以，他们只能把我们都送去我娘家。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的父母对孩子的爱。

在我以为父母会打我骂我或者把我拒之门外的时候，他们只是抱起了我的孩子。我听到父亲说:“写个字据，写明白这娘儿俩你不要了，和你以后没有任何关系了，摁手印，就让你们走。”我的泪如泉涌。

      父亲平静地说着这些。就像在说:“这些瓜都卖？那我都要了。”

    捻纸做杯字为酒，君若无心我亦休。

    也算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了。

一场飞蛾扑火般悲壮的爱情故事，充满生不如死的哀伤，就这样草草地收场。

后来，我在诗中写到“我被我的长卿送还给了我的爹娘//曾经活蹦乱跳出走的姑娘//如今，一动不动//就连翻身，都不能……”

      我终于回到了我的家，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的亲人，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场景中相聚。我好像到这时才知道了有四个字叫：“羞愧难当”。

在市里最好的医院里，被最好的神经科主任们做了微创手术，我变得很乖很乖。

在做康复治疗的日子里，亲人们从来没有人指责或者提起过我不堪回首的过往。但是我心里明白，我给家族，给他们丢尽了脸面。

      后来我才知道，父母从来没有间断过打听我的消息，我摔坏了腰椎的当天，他们就知道了。也是后来母亲才告诉我，父亲每次看“西厢记”都会泣不成声，反复地吟唱“宁愿无儿似伯道，不让有女如文君”，然后泪流满面。

当时，父母对我的要求是，能自己解决吃喝拉撒，能自己照顾自己就好了，他们说:“我们和你的兄弟们帮你养儿子，供他读书。”

过了没多久。

    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位找我父亲的客人。

他在我家的客厅里坐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开口说:“老先生，和您说个事儿，您可莫要气恼……听说……您家闺女如今已经是起不了床了……也不知道真假……”

      客厅里的声音略有停顿，接着说:“她的孩子还小呢，如果现在给了别人家，别人还能养得熟……是有人看上您家闺女的娃儿了，托我过来问问，他们家很有钱，不会让娃儿受委屈的，就是一个条件，你们以后不能认他……啊，当然，会给你闺女一大笔的钱，我觉得，您可以考虑一下……”

客厅通往里屋我的卧室的门没有关，我在床上躺着，听得清清楚楚，泪水不停地滑落。在我身边用铅笔描写“1、2、3”的儿子，铅笔猛地顿了一下，他抱住了我的胳膊。

一切都静悄悄的。

父亲冷冷的声音就清冽地响了起来:“我的外孙子，我不会给人的，我女儿闯什么祸，我都会给她擦屁股。你走吧。”

儿子松开了我的胳膊，给我擦眼泪，他咧开嘴笑了，我咬紧了唇，咽下去想要涌出来的泪水。

我想站起来，我要站起来。我努力地撑起了双拐。

因为我弯不下去腰，一直都是母亲给我洗脚，后来，就慢慢地换成了儿子给我洗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人总是要得陇望蜀的吧。何况，我是个要强的人，我很艰难地贪心着，想要一步一步走到更好。

我从拄着拐杖，直着身子不能弯腰，到后来我能行走自如了，我就想着，我要是能帮家里做做家务就好了，当我恢复到可以做家务的时候，我又贪心地想，我要是能够自己挣钱就好了。

在我能够走路以后，父亲就帮我请了律师，去法院拿到了正式的“解除非法同居”的判决书，我的儿子正式进入了父亲的户口本。

    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努力地去调整自己的心态，告诉自己要向前看。天神总是会眷顾折翼的天使，上帝关了你的一扇门，就会帮你打开一扇窗的，要努力要加油哦。

我心情很好很好地去挣钱了。因为不能久坐，很多时候，我都是跪着或者站着的，就算是趴着，我的双手也还是可以动的啊。

母亲就帮我拿一些手工活回来做，粘的布贴画，撕花圈上用的小碎花，用橡皮泥加工小东西，绣十字绣鞋垫，挂件等等。

2014年，我通过网络了解到修脚行业，感觉比较适合我，经过考察市场，在公司培训学习打了三年工。2017年，我的父母亲友们帮我出资加盟，在县城开了一家小小的修脚店，店名“足康堂”，生意还行。

我很珍惜自己能站立的时光，自己想干什么就可以自己去干的能力，这让我很想哭。有多少次梦里看到能站起来干活的自己，我都以为自己只是在做梦。

      有位朋友送我一幅字:“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亦学牡丹开。”我很喜欢。

      有人说，混得这样惨，为什么还谈诗？

      为什么呢？因为诗歌是有温度的，因为它可以温暖你的心。

        我说:“因为，诗歌//就像我的双拐//即使天塌下来//它，也能用爱//撑起我的风采。”

光阴似箭。在我执着地努力奋斗下，在我家人地扶持下，我的孩子已经上了大学，他第一次拿了一千块钱奖学金的时候，就把获奖证书和奖学金拿回家，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捧着，交给我的父母每人五百块钱。

    他说:“爷爷奶奶照顾我和妈妈辛苦了，我不偏心，二老一人一半，祝你们健康长寿！”这个孩子是个懂得感恩的好孩子。

眼见得，我和儿子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其实，在这世上，每一颗爱心都会得到福报，那是来自感恩的回赠，请不要质疑。只要播下爱的种子，感恩就会开始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折翼的天使，总是会得到天神的眷顾。爱和感恩都会复制滚动，粘贴下去，源远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