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上海
还是2017年的时候,我坐火车南下上海(把“南下”和“上海”连在一起令我很得意)。找了家地段不错的青旅,一晚只要40块,老板是上海土著,主业炒股,副业炒房。
八人间里有五个人是外卖小哥,分属不同阵营,坐在沙发上互相吐槽,扭头问我:你喜欢美团啊还是饿了么?
我感受到众人炯炯有神的目光,一笑而过,转身逃窜。
因为坐了长时间的火车,第一天晚上很早就睡下。外卖小哥们送夜宵,归来已近午夜,一天的奔波使人身体疲惫大脑亢奋,他们热烈地讨论各自的战绩,谈到路况时骂骂咧咧。
一个人发现了戴上眼罩的我,忽然压低声音说:小声点儿,人家睡觉了。
另外的人大概探头看了看我,也停止了喧哗。
我睡得很安稳。
静安寺的门口,和一位阿姨目光相接,她立刻凑上来:小伙子我看你不是一般人哦!
我撒丫子就跑。没想到阿姨身子骨还挺硬朗,健步如飞,嘴上也不得闲:小伙子,你这个眉毛一看就有威武之气哦。还有这个眼睛,是多愁善感的眼睛哦......
我心想我那不是伤感的眼波,我是近视看不清。
阿姨(一边快速移动一边):小伙子你走慢一点。哎呀你这个走路姿态也是,不得了的啊!
她的语调把我给逗乐了。阿姨定睛一看,再次惊呼:牙齿还这么整齐!
我赶紧把嘴合上,说:阿姨我不买东西。
阿姨露出嫌弃的表情:阿姨哪里是卖东西的哦,阿姨给你看个手相。
我说:要钱不?
阿姨腼腆地低下头:二十。
我使劲儿哼了一声,并甩头表达我的决绝。阿姨在我身后絮絮叨叨地说:你这个人啊,命里要犯劫的啊......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站在黄浦江畔,不知名的鸟稀稀落落地飞,夕阳把水面染成柔软的红色。船从海上来,又从海上去。那天人很少,我裹紧大棉袄,脸上的表情想必沧桑莫名。旁边一个小屁娃戳他爹:爸!我想上去!
小屁娃指着明珠塔。他爹笑而不语。
明珠塔真的很漂亮,人们排漫长的队伍买贵兮兮的票登顶,站在高空俯视这座城市的灯火,欢呼或沉默。我百度了一下这栋建筑是468米,468米对一些人来说已是天梯。那位父亲穿着大得离谱的棉衣,与周遭的繁华格格不入。他牵着孩子的手走远,小屁娃还在频频回头。
《圣经》里说,上帝为了阻止人类建造通向天国的巴别塔,使人们的语言异化,产生分歧,巴别塔半途而废。
那时我饶有兴致地想,即使上帝再无现身,人类的悲欢也永不相通。世界上所有高塔依然在行使割裂人群的功能。
后来我去了上海市静安区巨鹿路675号。我跟朋友开玩笑说除了伦敦贝克街221b,这是我唯一能背得出门牌号的地址。《萌芽》我看了很多年,马尔克斯在看过《变形记》之后感慨:“我从不知道还能这样写小说。这样的话我还是喜欢写作的。”《萌芽》对我的意义如出一辙。
我无法描述出,在你和你周围的人都在用“清晨的花儿上沾满了纯洁的露珠”这样的句子去塞满一堂作文课的45分钟时,看到那些肆意飞扬的文字受到的震撼。你所遵循的规则全部破碎,但你丝毫不觉惋惜。你轻易舍弃了过去,突如其来的新世界把你迷得神魂颠倒。
那是2007年,《萌芽》和新概念作文大赛的黄金时代。后来我看了更好的作品,直击灵魂的文字,但那种颠覆的快感后会无期。当我的世界有了根基与重量,我知道我只是向深处走得更远了一些。
上了大学后开始参加新概念,只能投“30岁以下的年轻人”的C组,心很痛。怕稿件被千山万水所阻,一次寄去两份。奄奄一息地等待三个月,出了获奖名单,里面一个人都不认识,愤愤不平地想:都送去两份了还能弄丢!???
夜深人静时候终于承认被淘汰的事实。
第三年再投,不禁想起梁朝伟在天台上说的话:“开始说好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
我悲壮地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我已世俗了许多,不再舍得买两张邮票,把A4纸往信封里一塞,像是对待一个江流儿。
去看复赛名单,照旧没有,万念俱灰,停止吹捧自己时运不济,祖师爷不赏饭吃,爷也不伺候了。
自暴自弃了一个多月,家里收到证书,打开一看:入围奖。
我正在教室里画航图,立刻把铅笔扔了。祖师爷有好生之德,要对得起这半碗白米饭。
彼时站在萌芽的招牌前,大脑自动播放: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
看门的大爷发现了忧郁的我,对视两秒后我问:能进去么?
大爷摇头。
我开始琢磨社会上有没有哪条潜规则适用于此时此刻,并且为自己如此穷酸的情怀感到羞愧。
张爱玲故居被改造成民居,我蹲在路边儿听人吹萨克斯,他演奏了一曲《If I Die Young》。
平安夜在外滩漫无边际地行走,觉得上海好安静,和北京相比烟火气少了许多。论城市整洁,上海秒北京,可骨子里我更喜欢皇城巍巍,您且随意的调调儿。
低头预定回程火车票的间隙,考研结束的朋友跟我打电话。他很苦涩地说:我觉得今年废了。
我说:没事,平安夜快乐。
大概十点,明珠塔的灯光灭了。老外们戴着红色的圣诞帽围在一起聊天,白气四起。我回忆《老友记》里的圣诞节,涌起温暖的冲动,上前问候:Merry Christmas!
他们纷纷大笑,其中一个人用夸张的表情和蹩脚的中文说:蟹蟹~
时近午夜,我朝青旅的方向移动,经过一条正在施工的街道,路灯全熄了,只剩工地上空的大灯泡发光。过了施工区一片漆黑,我拿出手机照明。
前方一个人影不停徘徊,频频回顾,离得近了才看出是个穿红衣的女人。她的妆容遮掩了五官,腰肢一扭上前一步,腻声道:弟弟要不要跟姐姐去玩呀,姐姐帮你口交。
这真是惊心动魄的发言。一种奇异的羞耻感仿佛疾速的上升气流,从胸口直冲大脑,浑身燥热,头皮发麻。我不出声地快步离开,她便停止了拉扯。
另一个身影站在略高的地方,用口哨引起注意,并打出一连串的漂亮手势。我才明白自己误入了某个据点。
那条路笔直短暂却险恶异常。之后追思羞耻感的根源,似乎是窥见了世界不便倾诉的隐秘。这些穿行在阴暗里的人们令我被光照出影子时提心吊胆。
李庄在《身体清单》里写:把身体里的脂肪做成肥皂,送给妓女,让她们洗干净骨头,好去做母亲。李庄是个大愤青,可是干净和脏的界线我看不清。
那是平安夜。传说圣诞老人会在这个夜晚驾着驯鹿,乘坐金色的雪橇飞向全世界的烟囱,为孩子们送去礼物和快乐。
不知她们是否得到过相似的祝福。
再去上海已是2018年1月底。好久不见的大雪令人们欢欣不已,我去上海博物馆看一点都看不懂的画展,然后坐在长椅上睡着了。
去酒店办理入住,打开房门的一刻只见纯白色的窗帘随风摆动,阳光无言地落在木质地板上,顿生赤脚踩踏之心。这幅画面结实地击中了我,它契合了我对住所的憧憬,仿佛听见钥匙插入锁眼发出清脆的“咔哒”声。过了会儿我才想起来关门进屋。
后来去了简书总部,三排程序员同时低头敲代码,很有气势。毛老师领我在贴近露台的房间坐下,谈人生理想。
毛老师说:写作是件非常奢侈的事。你所幻想的工作其实有很多琐碎,那些琐碎也许会磨灭你的灵感。
我点点头,与毛老师告别,埋头行走,路过很多家罗森。那时我十分沮丧,终于停止逃避,并不再单纯凭借热血来思考北漂的可操作性,这使我更加沮丧。
我对上海所有的情结都在张爱玲的笔下和《萌芽》的邮箱,对北京的向往则藏匿在每块砖头的缝儿里,哪哪儿都有,抠都抠不干净。我时常想象和一群北漂哥们儿喊口号:一定会离开,但不是现在!接着继续一穷二白地吹牛逼,站在后海的酒吧门外听人唱歌,喝醉了就互相拿瓶子敲脑袋。
我曾心如磐石地追求那种生活,既凄凉又燃。就像你很有可能一生见不到公主,但身为屠龙少年不能忘了亮剑。
可是故事里英勇无畏的少年从来孤身一人,没有家人或朋友请他放下刀剑。
在徐家汇兜兜转转,思绪乱七八糟,买了包瓜子回酒店猛嗑,咕嘟咕嘟喝了一瓶芬达,稀里糊涂地睡着了。第二天一早就要离开上海。
醒来后我回归了心如止水,并且饥肠辘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