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五老板 | 第五章
第五章 上坡打谷子咯
中国素以农业著称,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期,国家大力发展农业的政策方针已经落实到偏远农村,虽然走了很多弯路,但还是实施了不少造福于民的举措,兴建水库等水利设施便是其中一项。布塘水库位于两个村子之间的公路边儿上,以上是周家坝,以下为布塘。公路由泥凼镇途径周家坝,从新房子组穿过布塘去往邻镇。水库堤坝下方分有一条泥泞小路通往老房子组,新老房子以沟渠为界,共享水库之水源。堤坝到分岔路口有二百来米的公路,唤为水库坡,此坡下完后前方视野就开阔了许多,便是进入布塘的盆地里了。当地人不叫这种地形为盆地,直呼:窝凼或者窝窝。一辆班车在水库坡停下,车里没睡觉的一些人透过车窗纷纷议论:
“这个窝窝头的地势不马虎嘞!”
伴随着这些议论,老五三人从车上下来,又是经过一天的颠簸,回到家乡已是旁晚时分,若不是凌晨就从工地出发,只怕都已经赶不上这最后一趟车了。两人一下车便蹲在路边对着边沟掏心掏肺的互诉衷肠,哇哇地连胆汁儿都差点奉献出来。老五走进岔路口稍作等待,便趁天边霞光还未消逝的劲头,抬眼向窝凼里望去。晚霞照拂之下,稻谷的颜色更金黄了,一垄一垄的摇晃着,像是浪打浪的海洋,翻涌之间便把这几月以来所有的离愁别绪都淹没在一片能填饱肚子的期冀里,他似乎已经闻到一缕清香的味道,衬托着村里四处升起股股炊烟,犹如年少时母亲正在满山呼唤自己回家吃饭时的情境一样。虽然两人还在佝偻着背大吐特吐,但此时此刻,老五还是感觉饿极了,很想念家里的粗茶淡饭。把裤腿拍了几遍之后,看着家的方向不停来回踱步,那间低矮的土房子在这一刹那突然挠得他心痒难耐。
“坐个车就把你两个整跁杆儿了,没得逑出息。要好没有,我先走了哈!”
“翘起屁股讲卵话,你是赌到你不会晕车哦,不然谅你也挨我们差逑不多。”
“你老五么,就是会糗皮人。坐一回车几天都是蔫趴屁臭嘞,你以为哪个叼住整安。”
两人虽然这么说着,却还是擦擦嘴巴起身了,提起行李蹒蹒跚跚的跨过马路,往老五这边走过来。
“坐在车上你表怕,摆起家常恍打糊气嘞就到了。”老五边说边走,一转弯便看见了人家户,薅了薅头发,喜气盈盈的踏着泥巴路往家赶。
“老五,你们回来啦。”一路上都有人打招呼。
村里人本就热情,都知道老五出门了,这几个月没见着,仿佛都要唤得亲切许多。老五回到家里,自是好一阵热闹,一家人边吃饭边听他眉飞色舞的讲着这几个月的所见所闻。天完全黑了,平时这个时候基本都已经休息,只是今天老五回来,大家都很高兴,母亲还奢侈的往灯里多添了一瓶盖儿煤油,直聊到灯熄方才各自睡去。当老五把二百多元交给妻子周氏的时候,还把她吓了一跳。要知道大哥佑华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才五六十块钱,这才出去四个月,没啥手艺的丈夫竟比得上大哥的收入啦!
天刚放亮,已经隐约听得见远处传来的吆喝声:扛打斗,别镰刀,上坡打谷子喽!那时农村的习俗,基本上农忙时节都会互相帮助。今天一起做你家的,明天又一起去他家帮忙,这叫换活路。聚在一起干活儿有说有笑,热闹又充满了生活气息,干起活儿来精神抖擞。早上的时候一般都是大家一起割稻子,吃过午饭再上坡,就会有人站出来安排:你们女边的在前面割起走,我们男的后面打起来哈!男女分工了,妇女们在前一排排的割着,道点家长里短;男人们在后扬起一把把稻穗又摔下,说一堆荤段子,田间地角到处洋溢着丰收的幸福和满足。
主人家的老人和孩子在家里煮饭烧水,把米放在涨开的水里熬到七八分,用竹子编制的漏具把米腾出来放到甑子里蒸熟,直径五十公分的木甑子要煮得满满的。水都装在一把漆黑的大茶壶里,底部有一层白白的水垢,里面撒一把山上摘的野茶叶,喝起来苦苦的,大热天里最是解渴。待有人扛着一包新的稻谷回来,便拿茶壶让他提上坡去,喝完了再带回来。这时家里老人还会跟他聊上几句:好打不?饱米不?哎呀,今天劳累你们咯,来喝水喝水!孩子会喝着米汤,手拿一个米饭团子,在堆满稻谷的晒坝里跳来跳去。待人把水提走,老人便会朝晒坝大吼一声:抬抬儿,还不过来,慢点粘些谷子灰灰不痒死你!
那时候肉难得吃上一顿,一般的人家逢年过节才吃得上,经济稍微好些的,这种时候怎么也要弄上一些来吃,尤其是晚饭,酒肉都要准备一些的。不然第二天可能就会在别人家田地里传出这样的闲话:
“妈啊家人咯,一讲么生活好过得很,下场搜批夹壳嘞,给他家把活路住了,肉都舍不得拿出来整给我们吃!”
还会有几个孩童在你家晒坝门口跑来跑去,嘴里反复唱着:
“搜锅巴,夹夹壳,盐巴辣子摆三桌!”
要是遇着饭好吃的人家,大家吃了两碗之后再起身打饭,一般都会说:
“哟,今天你家整这个菜好吃,我吃饱了都还想吃。”
“咦,明明人多吃饭就要香点散。今天让你们操劳了,又没得啷子菜,多吃点!”
主人家一般都得按这个套路去回话,然后大家又有说有笑的聊着天,吃着饭。人多的时候,男女是分开坐的。女的一桌聊聊家常,说说今天主人家的收成,又讨论哪家人会种庄稼,米特别饱满之类的。男的一桌要喝酒,坐杯三巡之后才会开始吃饭,饭桌上天南海北,什么都说。两桌人的笑声此起彼伏,偶尔相互之间还会搭腔,彼此调侃一下。饭后,男人们偶尔还要聚在一起打牌喝酒,女人们负责收拾,洗涮碗筷。
收回来的稻谷,要尽快晒干,也基本都是老人孩子在家里负责,青壮年还得帮忙收别人家的。晒干后的稻谷,要用风宝把灰尘和不饱满的壳扇出去,然后挑出好的留着上公粮。收完稻谷之后,还要收稻草。稻草不仅要捆成一把一把的,而且还要把它们一个个的立在田里晒干后背回家。那时几乎每家人房子附近,都会栽一棵草杆,以防过冬时节没有草料。草杆是先栽好一棵树干,底下用树枝铺垫好,然后把背回来的稻草围着树干一把一把的横着踩起来,不仅要踩实了,而且还要均匀的往上收口,呈一个高高的等腰三角形,像一棵放大了的圣诞树,草杆顶部还要盖上塑料布,这样才不会被雨淋湿后发霉腐烂。冬天的时候,扯一把出来,喷上几口盐水,牛特别爱吃。
这个时节是最忙的,倘若没有十天半月是做不完的,老五这次回来也是因为如此。大半个月都在忙碌中不知不觉的过去了,田里金黄的稻谷已经一袋袋的躺在屋里,再放眼扫过窝凼,密密麻麻的稻桩把田划成一格一格的,活像一方棋桌,三三两两的孩童和耕牛走在其间,像是天公在与众生手谈,博一局生存还是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