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暖

我和俞知然有张酷似电影《大开眼戒》海报的照片。从未曝光，连底片都被销毁，真正的绝版。俞知然常用它来威胁我，“你结婚以后我就把它亲手交给你男人”。

其实拍那张照片的时候，我刚失去我第一个“男人”。

我尚记得当天晴空万里，空气一尘不染，那个海边城市在阳光下如童话中的翡翠城，闪闪发光清亮剔透，人走在里面，满眼支离破碎的绿绿蓝蓝，如在画中。海蔚蓝无际，我看着只感到绝望，并不象什么文学作品中描述的豁然开朗。我站在海边，想，付瑞迪死了你知道吗？这个人再也没有了你知道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他在你这儿活了十几年，现在到天上去了，你没有他无足轻重，可我没有他可怎么办呢？俞知然理都不理我，自己在旁边又嚎又叫，撒欢儿了一样。我在那一刻恨死他了，要不是为了他，我早就跳到海里找付瑞迪去了，何苦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

当时觉得实在不能承受的，现在才知道不过是意识一时的闪念。谁都没自己想象的那么脆弱，离开谁就觉得活不下去，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不都活的好好的，能吃能睡，会笑会闹，想到往事，长叹或苦笑，不过尔尔。不然还能怎么样。俞知然早就明白这道理，因此他不担心。所有人都惊讶我的复原能力和坚强，其实他们哪里象他了解我。没有人能比他更懂得我。我的冷酷，卑鄙，无情，自私。我是个连自己都咋舌的女人。

俞知然习惯把每个接近我的男性不论老少一概称之为“男人”，甚至是爸爸他也这么不懂得客气。为此他正经气走了我好几个同学。他这个习惯始终赢得我的同仇敌忾，直到付瑞迪出现，我才恍然这是个多么暗藏玄机的习惯。我不见得有多爱付瑞迪，但是他让我第一次感觉俞知然漂亮眼睛的碍事。我们的交往，不需要瞒家长，不需要瞒老师同学，可是当面对俞知然的时候却自然而然变得天理不容。他们两个一度势同水火，让我左右为难。而现在付瑞迪不在了，我又觉得两个都辜负了。

付瑞迪的死促使我下了一系列决定，包括离开那个混乱的家。如果说以前我还顾虑到什么社会影响什么家庭完整什么凑和着就好那纯粹是我幼稚天真的痴心妄想。我彻底明白了，我和俞知然再怎么委曲求全也于事无补。那么就让那两个人闹吧，爱怎么吵就怎么吵，谁爱打谁就打谁，我懒得管了。既然我没有俞知然那种与之决裂的勇气，那么就只能选择逃离。我问俞知然，要跟我走吗？他说，要。我们就出来了。

新居颇简陋，起初我担心连自己都不能适应何况知然。我可以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胡思乱想，但他不可以。他还要上学考试，过正常的生活。可是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完全多余。我们两个在这里迅速地恢复了元气并且乐不思蜀。彻头彻尾的二人世界。我送他上学，等他回家，晚上给他煮方便面，替他到新邻居家去问作业题，象《圣斗士》里的星矢和星华。邻居人很好。

但我心里还有好多事情，堆积在意识深处披着灰尘，我心里面的神都知道。是希望一早起来看到付瑞迪笑，晚上梦他时不会弄湿枕头，看见邻居迎面走来时能够抬头看着他的黝黑脸孔。是希望面对朋友好心的探问时可以由衷微笑。

我知道一切都过去了，所有的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动不了，我没有力气。俞知然去上学的时候，我坐在角落看着时间流过，看窗户切割的一块块天空，看付瑞迪和我的合影，我们那么多亲密的表情。看他给我写的纸条。放学后等我一会儿我得做卫生……我给你买了莫文蔚的带子，是好多年前的我想你一定没有……你头发不扎起来更好看……晚上到教室找我吧，我得写论文你陪我好不好？……我和她真的没什么你别乱想……好好复习！别只想着玩！……我有点怕你弟弟……我把每一张都夹进相册里去，让它们在照片的下面，做我们心酸的注解。听着俞知然下载的歌。我们拥抱着就能取暖，我们依偎着就能生存，即使在冰天雪地的人间遗失身份；我们拥抱着就能取暖，我们依偎着就能生存，即使在茫茫人海中就要沉沦。

哥哥的歌。他也不在了。

我不明白是否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有那么艰难，为什么我们爱的人都要相继离弃。我活生生地在这里，痛苦，悲伤，萎靡，到底是出于对自己的哀怜，还是对去者的贪恋呢。

想到这里时是春假。知然高中的最后一个春假，我们出去散心，鬼使神差就走到旅行社去报了到大连的团。我想看看付瑞迪的家乡到底是什么样子，是什么地方才能成长出这样一个优质偶像。可是我带回了那张大逆不道的照片。照片上的我防范自危而欲罢不能，照片上的另一个人如此的似曾相识。

我的俞知然，我的付瑞迪，真的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