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甲仁波切 著 西藏生死书(12)
第四章 心性
我们把生命造成黑暗狭小的笼子,却又把它当做整个宇宙。由于我们被关在这个笼子里,很少有人能够想象另一个真实面。巴楚仁波切告诉我们一只井底蛙的故事。
有一天,一只海蛙造访一只终生没有离开过水井的老蛙。
“你是从哪里来的?”井底蛙问。
“来自大海。”海蛙回答。
“你的海有多大?”
“大得很。”
“你是说像我的井四分之一大?”
“大多了。”
“大多了?你是说像我的井二份之一大?”
“不!大多了。”
“像……我的井这么大?”
“不能相比。”
“绝不可能!我要自己去看看。”
它们一起出发,当井底蛙看到大海时,惊吓得脑袋爆炸了。
我在西藏的儿时记忆,虽已逐渐模糊,却有两个时刻仍然萦绕脑际,那是我的上师蒋扬钦哲对我传示了这精要、本初且最深处的心性。
我本来不愿透露这些个人经验,因为依照藏族人的习惯,我是不能这么做的;但我的学生和朋友却相信把这些经验说出来,必能利益众生,他们一直恳求我写成文字。
第一次发生在我六七岁时。我们在蒋扬钦哲的房间内,房里悬挂着他的前世蒋扬·钦哲旺波的大幅画像。画中人物庄严而令人敬畏,当酥油灯闪烁不定地照在画像上时,更是令人肃然起敬。出乎我的意料,我的上师做了极不寻常的举动,他突然抱住我,把我举了起来,在我的脸颊上重重吻了一下。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心整个空掉,沉浸在浓厚的温柔、温暖、信心和力量之中。
第二次的场合比较正式,发生在洛卓卡珠的一个洞穴中,藏传佛教之父莲花生大士曾经在这个洞穴禅修。那时候,我大约九岁,我们正在去往西藏南部地区朝圣的途中,在洞穴中歇脚。我的上师把我找来,叫我坐在他面前。洞中只有我们师徒两人。他说:“现在我要将重要的‘心性’传示给你。”他拿起铃和小手鼓,唱起上师祈请文,从本初佛一直唱到自己的上师。然后,他做了心性的传示。他突然聚精会神,深深凝视我的眼,抛过来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心是什么?”我整个人顿时被摄住,我的心瓦解了,没有言语,没有名称,没有思想——事实上,连心都没有。
在那个惊人的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过去的思想已经死了,未来的思想还没有生起,我的思想之流被截断了。在那个纯然惊吓之中,打开了一片空白,空白之中,只有当下的觉知存在,那是种毫无执著、单纯、赤裸裸而基本的觉知。而那赤裸裸的单纯却散发无限慈悲的温暖。
那个时候的感受,多得无从说起!我的上师显然并不期待有答案。在我能够寻求答案之前,我知道并无答案可循。我像被雷电击中似的愣在那儿,但是一种深沉而光明的笃定在我心中涌起,这是我从未有过的经验。
我的上师问道:“心是什么?”当时我觉得大家似乎都知道没有心这种东西,只有我是最后一个想去了解它的人。因此,即使是寻找心,也好像荒谬得很。
上师的传示在我内心深处播下了种子。后来我终于知道,这是我们的传承使用的方法。只是当时我并不明白这一点,才会觉得如此意外,如此惊奇,如此有力!
在我们的传统中,介绍心性必须具足“三真”:真上师的加持、真学生的虔诚和镇传承的法门。
美国总统无法把心性传示给你,你的父母亲也不能,不管多么有权势或多么爱你的人都办不到,只有充分体悟心性、拥有传承的加持和经验的人,才能把心性传示出来。
而身为学生的你,必须发现和不断滋养开放性、视野、愿心、热枕和虔诚心,才能改变你整个心的气氛,并让你能够接受心性的传示。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虔诚”。否则,上师也许传示了,学生却认不出来。只有在上师和学生都同意进入那个经验时,才可能传示心性;只有在那样一种心灵交会中,学生才可能了解。
方法也是很重要的。几千年来,一再被试验,一再让过去的上师开悟的,就是同一种方法。
我的上师在我这么年幼时,就出其不意地把心性传示给我,可以说是十分不寻常的事。通常,只有在学生受过禅修和净化的初步训练之后,才这么做。这种训练可以让学生的心成熟和开放,进而直接体悟真理。因此,在那个强而有力的传示时刻,上师可以把他对于心性的体悟(我们称之为上师的“智慧心”),引导到此时真正能接受的学生心中。上师只不过是把佛陀的真面目介绍给学生罢了,换句话说,唤醒学生了悟内在的觉知。在那种经验中,佛陀、心性和上师的智慧心三者融合为一呈现出来。而学生就在感恩的慈光照耀下,毫不怀疑地认识到,在学生和上师之间、在上师的智慧心和学生的心之间,目前没有什么分别,过去没有什么分别,未来也不可能有什么分别。
敦珠仁波切在他著名的《证道歌》中说:
因为单纯地觉知当下就是真佛,在开放和满足之中,我发现上师就在我心中。当我们了解永无止境的自然心就是上师的本性时,执著、攀缘、哭泣的祷告或人为的抱怨都派不上用场了。只要歇息在这个不造作、开放和自然的境界中,我们就可以获得升起的念头无所求自解脱的加持。
当你彻底了解你的心性和上师的心性并无分别时,你和上师就永不分离,因为上师与你的心性是合而为一的,总是以它的真面目呈现。还记得我小时候看到的喇嘛左顿过世时的情形吗?当师母请上师来到他的病榻前时,他说:“我与上师之间,是没有距离的。”
就像左顿一样,当你体悟到上师和你不可分离时,心中就会生起强烈的感恩心和敬畏心,敦珠仁波切称之为“知见皈依”。这是从看到心性的知见而当下产生的虔敬心。
此外,蒋扬钦哲仁波切还时常在教我佛法和替我灌顶时传示心性给我;后来,我也从其他上师处接受到心性的传示。在蒋扬钦哲仁波切圆寂之后,敦珠仁波切非常疼爱和照顾我,我给他当了好几年的翻译,因而开启了我人生的另一阶段。
敦珠仁波切是西藏地区有名的佛学大师、神秘家、学者和作家,我的上师蒋扬钦哲仁波切经常提到他,赞美他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大师,也是莲花生大士在这个时代的化身。因此,我虽然不曾亲近过他,却非常尊敬他。我的上师圆寂之后,我刚二十出头。有一天,我前往喜马拉雅山中的卡林蓬去拜见敦珠仁波切。
在我到达他的寺院时,一位他早期的美国学生正在受教,因为没有好翻译来说明心性的教法,她正为此苦恼。敦珠仁波切一看到我进来,就说:“噢,你来了,太好了!你能帮她翻译吗?”于是我就坐下来,开始翻译。一坐就是一个小时,他的开示无所不谈,令人赞叹。我很受感动,也获得很多启示,不禁潸然泪下。我明白了蒋扬钦哲仁波切的意思。
不久,我就请求敦珠仁波切对我进行开示。每天下午,我都会到他的住处,与他共度几个小时的时光。他个子矮小,法相庄严,双手细滑,温柔如女人。他留着长头发,像瑜伽师般扎了发髻;眼睛炯炯有神,带着神秘的幽默感;声音充满慈悲,柔美而稍带嘶哑。敦珠仁波切总是坐在铺着藏毯的矮凳上,我就坐在他脚下。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坐在那儿的模样,向晚的阳光就从他背后的窗子洒进来。
有一天,我跟他学法和修行时,有了最惊人的经验。过去我学到的一切教法,似乎都发生在我身上,周遭的一切物质现象全部消失了,我非常兴奋,喃喃地说:“仁波切,仁波切……发生了!”
他弯下身来,充满慈悲的脸庞令我终生难忘,安慰我说:“没关系,没关系……不要太兴奋,它终究既不是好也不是坏……”惊奇和喜悦让我浑然忘我,但敦珠仁波切知道,虽然没有的经验是禅修过程中很有用的里程碑,但如果有任何执著,它们就会变成陷阱。你必须超越它们,进入更为深层而稳定的根基。他充满智慧的话语,把我带到那个根基去了。
敦珠仁波切以他的教法,一再启发学生体悟心性;他的话点燃真切经验的火光。多年来,他每天都会教我心法,这种教授方法称为“指出法”。虽然我已经从我的上师蒋扬钦哲仁波切处学到重要的教法,在我心中播下了种子,但施肥灌溉、让它开花的却是敦珠仁波切。当我开始传法时,是他的典范启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