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出一个器官的人
那是个周五的下午,我反复的翻弄着最后一位病人的预约单。原本期待能在6点前早早下班享受周末,哪知这最后一位病人迟迟没来。
“再等五分钟过号了。” 我心想。
“不好意思...”
抬头一看,眼前出现的这位年轻人,眼角低垂,几乎是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了诊室。
“没...没事没事,你就是王小沐先生吧?坐吧,时间还不算太晚。”我迅速调整面部肌肉,带着微笑回应道。
作为一个优秀的心理医生,第一原则就是拉近和患者的距离感,以和蔼包容的形象获取患者的信赖。
“真的不好意思... 破坏了你周五的好心情,要不我改约下周。” 小沐挪了挪身体,眼角依旧低垂,没有坐下。
“...放松点,时间还很多,我们可以聊很久~ 我的周末没有安排的,不用紧张。” 我有点惊讶,从他进来到现在,我应该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的情绪。
“不好意思...” 他又重复了一声,眼角依旧低垂。
“...”
过度的自责、偏执,这是典型的焦虑和抑郁表现。接下来只要引导他说出自己的故事,我就能判断他的病情了。
“没事的小沐。来,坐下,放松,让我们就像朋友一样聊聊天,说说你的问题好吗?”
小沐犹豫了一下,终于坐到椅子上,抬起了头。仔细一看,这个年轻人五官端正,一表人才,只是身材略显消瘦,眼睛里好像充满着消极。
“好吧。但是如果我直接说我的问题,恐怕你接受不能,可以的话,我更想慢慢的给你讲讲我的事情。”
“很好,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放松,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树洞,把你平时想发泄的东西都发泄出来。”
小沐又低下了头,开始讲起了他的事情。
“你刚才说让我们像朋友一样聊天,其实这办不到,因为从出生到现在的22年来,我没有交到过朋友。”
"他们都叫我木头,本来只是小学的几个同学这么叫,后来连老师,父母都这么叫我了。他们说我畏畏缩缩,总是低着头。他们觉得我怕人,每次看到有别人在就想把自己藏起来。"
“其实...没错,我是怕人,因为我跟其他人都不一样。我觉得我比正常人多长了一个器官,我能通过这个器官感觉到别人的情绪,特别是阴暗的情绪。”
“很荒谬是吧,你先继续听我说。我在十二年的畏畏缩缩中,度过了我的小学中学。很多人毕业后,甚至都想不起来这个班级里面有我这个人存在。他们都说我自闭,我当时还没找到答案,自己也默认了自己是自闭。既然这么不想跟人打交道,那么我大学读计算机吧,让我和机器打一辈子交道,这可能是对我来说最快活的活法。”
“上了大学之后,我还是那种状态,尽量不参与到人群活动中。编程、读书和游戏成了我大学的全部,编程让我忘了其他人散发出来的阴暗情绪。而读书是唯一一种不和现实中的人交流,也能得到思维碰撞好途径,为了能在这个由人构成的世界中生存,学习其他人的世界观和处事原则是必须的。”
“四年重复的大学生活很快就过去了,凭借我高超的编码水平,我轻松的在找到了一份工作,软件开发工程师。我只需每天对着电脑完成我的任务,就能得到不错的工资。我不和其他人打交道也能在人群社会中生存下去了。”
“可是工作往往没有想象中那么理想,毕竟工作是许多人一起完成一个目标,沟通和碰撞还是不可避免的。只要其他人一出现在我面前,不用开口或者作出任何动作,我就能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他们散发出来的阴暗情绪...”
我挥了挥手,“不...小沐,我大概知道你的问题了。其实你和我们所有人都一样,只是稍微感性了一点,你常常会因为某些情景去臆想别人的感受,这并不是什么多了一个器官或者你有超能力这么可怕的事情...”
“不...不一样。” 小沐又抬起了头,嘴角开始抖动起来。
“你们的感受,仅仅是对别人说的话,做的动作等外在表现做出一系列的推论,这跟我觉知到的感受不一样。我说的感受,是一种你们无法理解的感觉,只要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我甚至闭上眼睛捂住耳朵都能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他散发出来的阴暗情绪。”
“你觉得很荒谬吧?我现在就能感受到你散发出来的质疑,不信任。如你刚才亲眼所见,从我刚进这个门,离你三米远的时候,我就感受到了你散发出来的不耐烦和少许的怒气...”
“我曾经也以为这个感觉只是我自己过度的臆想,直到前几天,我忽然得到了答案,我确实比你们多了某种器官。但是我又无法描述这个器官,举个例子吧,我们都知道,我们听得见声音是因为我们有耳朵这个器官,然而,如果有一个生来就听不见任何声音的人,你如何让他理解“声音”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在他的认知里面,他完全无法想象一个他触及不到的东西。在我看来,你们所有人都是先天失聪,而只有我多出了一对“耳朵”,这个“耳朵”能“听到”别人的情绪波动,我“听”到的这种情绪波动,无法用一个合适的词描述,因为人类史上可能从来没有我这种人出现过,我只能这么类比着跟你描述。你现在能理解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吧?”
我被他一连串的解释震惊了,一时间也无法反驳他的逻辑。
“你说前几天忽然得到了答案?能说说你是怎么得到这个惊人的答案吗?” 眼前的这位病人和以往不同,他思路清晰,智商和情商都不低,看来需要顺着他的话题进一步引导找到问题所在。
“其实是两件事情给我的启发。第一件事情是我上班的时候,在做一些图形界面的工作。你看你眼前的这台电脑,看看桌面上的图标。” 小沐伸出了手,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我左手边的笔记本电脑。
“你双击了“文件夹”这个图标,然后窗口会有个缩放的动画,展现出文件夹里面的 Word 文档。然而,这个塑料盒子里面,真的有“文件夹”和“纸质文档”这些东西吗?不,当然没有,这个塑料盒子里面只是一堆二极管和金属原件,他们协同的工作,“文件夹”和“文档”只不过是为了更好理解而被抽象出来的东西而已。”
“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也是这样,你看到的天空,你感受到风的吹动,你闻到花的香味,也只是你的器官捕捉,交给你的大脑,大脑抽象出更助于你理解的样子。可能我们的世界就像这台电脑一样,背后的运作和实际的样子完全颠覆我们的认知。所以,人类完完全全只是靠器官去捕捉外界,然后通过大脑映射出你理解的样子。”
“想清楚这个问题后,我忽然感到无比的恐惧,因为我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如果人类长出一个新的感知器官,那么这个世界的规律是不是有可能被推翻?” 小沐直勾勾的看着我,眼神终于不再混沌,相反的,似乎要迸出火一样。
“我在这个时候意识到了,从小到大一旦我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感知到的这种令人不悦的情绪,可能别人是感知不到的。也就是说,我比其他人多了一个器官,只有我能感知别人的阴暗情绪。” 说到这里,小沐声音已经有点颤抖。
“在以往的22年中,我一直刻意回避这种感觉的接收,我以为所有人在互相接触的时候也会有这种令人不适的感觉冒出来,只是他们能够忍受,我不够坚强而已。直到最近两个月我才明白了真相。上个月起,我不再刻意脱离人群,我想验证我的答案。”
“我史无前例的加入了同事们周末的K歌活动。我能清楚的感受到,唱破音却强行当什么都没发生的小张,内心充满尴尬的波动,尽管他脸上不动声色。我能清楚感受到小李的焦急、不满和愤怒,小张一直霸着麦,在小美面前肆意表演,但是小李隐藏着他的情绪,在下面使劲为小张加油呐喊。小美在沙发上不紧不慢的回着信息,似乎没有参与到唱歌活动中来,但我还是能感觉到她散发的蔑视、骄傲。可能她正默默享受着小张和小李为自己争风吃醋带来的快感吧。”
“我多出来的器官不停的向我输送着这群人的阴暗情绪,而眼睛这个器官给我带来的只有粉饰太平和欺骗。我的胃一阵恶心,哇的吐了一地。同事们以为从不聚会的我今天喝得有点多,纷纷过来给我递水递纸表示关心,然而我感受到的确是一堆的蔑视、恶心、愤怒的情绪朝我涌过来。我疯了一样的跑出了KTV...”
“医生,我想你现在已经能理解我说的,我感觉到你的怀疑情绪正在减弱,相反的,此时你涌现出一点恐惧的情绪。” 小沐再次低下了头,说道:“其实我也不指望你能帮到我什么...”
作为一名从业八年之久的心理医生,我第一次被病人绕到他的逻辑中无法自持。我随意的在笔记本电脑上胡乱的打着咨询记录,使劲回忆他言语中的逻辑漏洞,努力让自己镇定,始终保持可靠的形象。
“你不指望我能够帮到你,那么能和我说说你此次预约求诊的目的吗?” 我努力挤出微笑,引导他继续说出自己的想法。
“孤独。” 小沐的肩膀抖动了起来 “我觉得我是个异类,我只不过是上帝开的一个玩笑,只是基因传递的一次错误的结果。”
“我这两个月几乎找遍了整个上海的心理医生。我很清楚我的问题,我并不是过来寻求诊治,我只是好奇这个城市有没有我这种人,多出一个器官的人。我想找到他,只有他,只有他才能成为我的朋友,才能把我从孤独的长河中解放出来。”
“几乎是在我察觉自己多了一个器官的同时,我正在读日本作家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我几乎是全程崩溃的看完了这本书,书中的主角叶藏,他的种种表现无一不跟我一模一样。他可能也是多了这个器官,但他自己没有察觉。我努力离开人群,他却努力让自己融入人群。可怜的叶藏,他没有发现自己与其他人不一样,强行逼自己融入人间,最后丧失了为人的资格。”
“我知道这只是小说,欣喜之余又陷入了绝望。是啊,可能这个世界也只有我多了这个器官吧,我注定要孤独的度过一生。我去搜索太宰治生平资料的时候,发现《人间失格》即是太宰治的自传小说,也就是说太宰治就是叶藏,多出这个器官的人是真实存在的!只可惜他写完《人间失格》后,只留下了 ‘生而为人,真对不起。’ 的遗言,自杀身亡了。”
“不过太宰治让我肯定了一件事,我不是唯一一个多出这种觉知器官的人。我下定了决心,接下来的时间我一定要找到另一个和我一样的人。” 小沐看着我,眼睛发出期盼的光芒:“那么医生,你现在能告诉我,你从医以来,有没有见过或者听说过我这样的人呢?”
...
...
...
我的脑子一团混沌,喉咙好像吞了铅块一样说不出任何话,只有双手无意识的在笔记本电脑上飞快的敲着:
患者自闭症病龄长达15年以上,同时伴有重度臆想情节,严重焦虑倾向...
在我低头敲打的时候,小沐已经轻轻的挪动了椅子,正如他来时一般,无声无息的离开了咨询室。
可能他已经用他那多出来的器官,觉知到我的恐惧和怀疑,觉知到我这里不可能有他要的答案,悄悄的离开了吧。
这是我从事精神科医生十年来遇到最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