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城 01.
00.
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人,有感情,有利益,有欲念,就有痛苦,就会有人买醉消愁,追寻被馨香液体浸没的奇特治疗。
而她也永远有钱可赚。
01.
——人们已经不记得这座城以前的名字,那家店铺的牌匾上,“醉城”,逐步替换掉了大家的记忆。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这座城最深的巷子里开了一家酒肆,从此往来者络绎不绝。寻常人进城一眼就能辨别哪是本地人哪是外来客,因为在这里长期居住,混沌的眼神就会成为跟随他们一生的印记。
这家酒肆的掌柜是个女人,她叫周橘生。
背地里大家都叫她“酒神”,带着或多或少的恶意。尽管她看起来没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但却在经年累月中把控了此城的命脉,一切的交易、物资供给,甚至是政治界都有她一席之地。虽然她从未在政府露面,政客们却心知肚明——酒神才是无冕之王。
是或不是,周橘生的本意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们总是畏惧位置太高的人,根本不需要理由。那是流淌在血管中从远古时代遗传下来的本能。
“她好像从来没变过,我是说包括外表在内。”
侍应生换了一波又一波,所有被解雇的人都被同样的理由拒绝:你不尊重这份工作/你怠慢了我的成果/你没有严谨的态度。
譬如发表了上述感慨的新来伙计,下一秒就露出怯懦的眼神,“王…王先生。”
旁边是对门炒货店里的兼职学生,到今年为止,目送含愤离去的解雇侍应生已经有三十一个,如今一见这情形,便知道他唠嗑的对象一定是第三十二名无疑,因此趁战火还没烧到自己身上,赶紧缩头溜了出去。
王缠并不看他,目光始终落在右手托着的一卷书上,左手随意拨动算盘珠子,片刻说:“掌柜付你薪水,就是让你来闲聊?”
“可是,已经没有客人了…”伙计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因为这位管账房的王先生已经进到账房——也就是他的工作间,去给他写辞退书了。
不接受解释,不接受质疑。这就是醉城账房管事的行事作风。
“太苛刻了。”
短发女人不知在哪里冒出来,一边儿目送伙计回厢房收拾行李,“喀喀”活动着自己酸痛不已的肩肘。她看上去有三十多岁,比王缠要年长些。女人走到前台去倒水,弯腰的时候头发滑落,露出下巴左侧的一颗痣,红色,很淡,米粒大小。
“周小姐。”王缠照例问候一声,看她浑身懒散的样子应当是还没睡够…又是喝的太多了吧。“您不要生气,我是为他好。在这里做事太敷衍了会有危险。”
“我知道。但是再这么下去,我们就得事事亲力亲为了。”周橘生厌烦地说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和蹲在牢房服役有什么区别?”
王缠没有附和她抱怨,仅仅点一下头:“辛苦周小姐了。”
橘生对他例行公事的回应早已无所触动,径自走到厅堂正中,从门框里往外看湛蓝无云的天空,喃喃自语:“天气预报说是会下雨,结果是个大晴天——早知道就把昨天送来的枣子铺出去晒了。”
王缠正要回“我现在就去”,门外忽地闪出一个娇小的身影,警惕地向里面张望。
“你好,请问周橘生周小姐在吗?”属于妙龄少女的嗓音,有种应季冬枣的凛冽清甜。
橘生举起手,像课堂上踊跃回答问题的小学生,神采奕奕地回答:“我就是周橘生,你是要应聘吗?”
她就是喜欢新面孔,因为这份工作过高的淘汰率一直没有认识什么朋友,王缠叹了口气,即使是推销员都会被周橘生的热情弄得不知所措。
姑娘慎重地点了点头,递给橘生一封信,那信规规矩矩用牛皮纸信封装着,左上角贴了一张画眉鸟工笔的邮票。
橘生迟疑了一下,“推荐信?”
会写推荐信的一定是朋友,可是她哪里有什么阔别已久的老熟人嘛。
“我叫安绣娜。”女孩轻声介绍自己,“蓓摩太太介绍我来工作的。”
周橘生陷入长时间的停顿,后来用干巴巴的声音说,“不会…是我想的那个安绣娜吧?”女孩的回答在情理之中,抱歉,我就是。
“啊…娜娜,竟然都这么大了…”橘生突然有种想要感慨白驹过隙的冲动,但她忍住了。因为对于这家酒肆的掌柜来说是完全没必要,即使说出来,大概也会被当成无病呻吟看待,也就是所谓的矫情。
安绣娜乖巧地点点头:“蓓摩太太说起过,我小时候您多有照料。”
如果安绣娜的母亲还在世,听到蓓摩灌输给她的这些概念大概会发疯,更不用说将她送到这里给自己指使吧,橘生讪讪地想。绣娜的养母肯定没有给这孩子讲讲她生母,以及自己的过去。
…算了,能瞒一天是一天。收留安绣娜就当是为了赎罪吧。
“哟,您来啦。”橘生把一位身材矮胖结实,且看不出年纪的男人让进来。他穿着紧绷的西装,手臂挽一根细瘦的手杖,帽子深深地扣下去,大有要一路垂到下巴上的趋势,连头发都全盖住了,走过他身边的人大多会怀疑他的眼睛是不是长在后脑勺上。
“橘生,”这时候才能听出是个老人,他说,“上次的‘森林人’再给我来一桶。”
周橘生没有立刻动身,语重心长地对老人说,“明先生,那个品种含氧量太高,您不适宜过多引用。我们这个月新推出的一款叫‘海洋之岩’,有修复皮肤损伤的功效,您要试一下吗?”
老人抬起拐杖用力敲了敲地面,像个孩子一样固执,“我喜欢‘森林人’,那让我感觉自己还年轻,而且我每天只喝两杯,绝不贪多。真的。”说着举起四根短而粗壮的手指,怕周橘生不相信似的发了个誓。
橘生很无奈:“不是我不愿意卖给您,说实话,您是我遇见过最好相处的买家,又那样慷慨…但是原料不够了,其他的还好,只有森林人的眼睛,现在哪里都买不到。恩科甚至已经两个月都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了。”
老人立马就显得更加沮丧,懊恼地跺了跺脚,“早知道是这样,就应该一天一杯留到晚上品尝的…没有它我又要失眠了。”
“那个,”安绣娜不知什么时候返回来,小心翼翼地插进话,“森林人的眼睛,我有一颗,是在迪莫的移动跳蚤市场换出来的。”说着从脖子上解下一条项链状的红绳,末端坠着一枚碧绿色的珠子,比正常人的眼球略大,靠近看能观察到潺潺流动的暗纹。
周橘生眼里迸发出炽热的光,声音带因兴奋而微微颤抖,“啊,那可是好东西!被取下来的时候至少有一百五十多岁了……真漂亮。”
老人倒是不懂得酿酒的讲究,但是他知道能让橘生拍手叫好,那绝对不是寻常的珍贵材料。因此老人当即拍板:“小姑娘,出价吧,只要你愿意把它转让给我。”
安绣娜把它握在手心里,坚定地摇摇头:“对不起先生,这个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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