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
我们这地方,老辈们把娃娃叫蛋,不像现在我们为表示疼爱或者亲热,把娃娃叫蛋蛋。老辈们碰见你抱着孩子去串门子,就这样打招呼:“抱着蛋浪去呢吗?”这边愉快的答应:“啊地!”可不是吗,娃本质上和鸡蛋鸭蛋鸽子蛋没什么大区别。
郭队长的娃生下来的时候,队长夫妇都已经四十多岁了,老了老了,还努力生出了一颗公蛋,队长夫妇高兴得笑开了花,于是取名老蛋,以表达老来得子的喜悦。
老蛋在爹娘的极度疼爱之下,倒也长得茁壮,个子一天天长起来了。老蛋性子烈,脾气大。但他老爹是民兵队长,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庄子上的捣蛋孩子都没谁敢招惹土皇帝队长的老蛋。因此老蛋一天天地牛烘烘起来,也一天天成熟起来,满脸的青春痘灿烂的开放着不安分的躁动。老蛋就相中了庄子上富农马老二的闺女桃花,还一副非马桃花不娶的架势。队长老爹也就顾不得考虑自己是贫下中农,马家是富农的阶级立场了,只好给老蛋缴械投降。
六十年代初的农村,家家都在响应号召勒紧腰带闹革命,斗天斗地斗阶级敌人正搞得如火如荼,富农马老二的尾巴自然就夹得比别人紧,裤腰带当然也勒得比别人更紧,自然肚子就比别人更瘪,全家脸上都是菜黄色。队长打发媒人用一竹篮子干菜叶子当彩礼,就把马桃花引进了家门。
桃花进了贫下中农的队长的家门后脸色渐渐红润了起来,脸色真像桃花一样艳丽起来了。不出三年,就给老蛋又下了两个小蛋,并且还都是公蛋。老蛋就有事没事抱着他的蛋在庄子里四处晃悠,长满胡茬的嘴在他小蛋的脸上亲得啪啪响,小蛋就响亮地哭起来,丝毫不配合老蛋的表演。
就像汪曾祺在一篇文章里说的:在那最饥馑的岁月里,女人必然断了经,男人必然没了性。庄子里那些吃树皮挖野菜维持生存下不出蛋来的男女们,就生出了羡慕嫉妒恨的神情来。老蛋就在这些神情里昂首阔步地回到曾经归地主所有的那大厅房。
老蛋没料到,庄子里人也没料到,这昂首阔步的日子会突然结束。有些事,谁料得到呢,晴天霹雳的事也不是没有。更何况,就像老人们说的,出气的东西都是假的,一口气上不来,完了!
老蛋的队长爹就突然完了。死在了另一个女人的热炕上。莫名其妙的。
老蛋的好日子也跟着完了。
庄子里渐渐开始充满了生活的气息,生命的气息,厨房里有了油水的气息,门外有了春天的气息。庄子里的男女们开始陆陆续续下蛋了。
寒夜过后,阳光渐渐露出了头。
老蛋的太阳落下之后,再也没有升起。老蛋开始参加劳动,但叉把扫帚样样不顺手,老蛋由先前的昂首阔步慢慢变成了一颗秋后的蔫菜。倒是桃花在队长死了之后,开始在庄子里露脸,红白喜事她都去搭个手。有时候东家因为死了的队长的原因不太高兴,她也接着干,她相信人心能换到人心,她从不说话,从头帮到尾。
人活一世,谁用不用到谁,难说呢!
庄子里人陆陆续续给后来下的那些蛋们张罗婚事的时候,老蛋先下的那两个蛋的媳妇像是被世界遗忘了,一点子影信都没有。老蛋再遇到庄子里有红白喜事,也开始抛头露面,顺便打听哪村谁家有年龄相仿的姑娘,和自己一样穷的人家。光阴好的谁瞧得上自己呢,这一点老蛋是很清楚的。
他默默站在庄里人身后,看他们打牛九,三毛两毛的赌注,他从不参与。一来没钱,二来大家都不喜欢跟他玩。老蛋偶尔发个言,偶尔干笑几声,表示自己也会,也在这里,然后落寞地回到自己的大厅房。自己的大厅房墙上裂着一个个口子,摇摇欲坠,像在耻笑自己的生活。唉,要是不弄什么包产到户改革开放,多好!不取消阶级成分,多好!
老蛋终于给自己先下的蛋讨了个媳妇。在大蛋28岁的时候,让自己17岁的姑娘换的媳妇。亲家比自己还穷,两口子都是跛子,不过成分好,贫下中农,要是政策有一天改回来呢!女婿比自己的大蛋还大一岁,29。至于儿媳妇嘛,刚好20,你说这是不是正好!当然正好!老蛋选了个好日子双出双进,引了儿媳妇,也打发了女子,既节省了花销,又让自己和亲家都满意。
不过,女子出嫁的时候是大吼着哭着走的,说我到死也再不进娘家的门。老蛋听见后脸上就红一阵黑一阵的。
老蛋的蛋很快又下了蛋。原本寡淡的日子就没法维持下去了。小蛋的爹背起铺盖到遥远的新疆给人放羊去了,一年两千块钱。桃花白日里又要照看小蛋,又要下地劳动,一到晚上头挨到枕头上就呼呼睡着了。老蛋躺在炕上,盯着漆黑的屋顶,看着从墙缝里透进来的月光,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就是担心儿媳妇红红,他知道他的队长爹为啥死在了另一个女人的炕上。他更担心别的男人睡到儿媳妇的炕上。他在黑暗中坐起身子,怎么办呢?他一直想,直到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也没想出个办法来。但不管怎样,他得想个办法。
守好红红的敞院是最保险的办法。可怎么守呢?谁守呢?在哪里守呢?老蛋就又犯难了,肯定只有自己守了。白天下地干活怎么办呢?只好在近处家门口干活了。自从拿定这主意之后,老蛋心里就又轻松舒坦多了。
老蛋天天就在家门口巴掌打的地里除草,一听见狗叫,就赶紧跑到地边上看是不是媳妇的院里进去人了。如果确实进去了,他就在地埂上卷一棒子老旱烟抽起来,等这棒子旱烟抽完,来人还不出来,他就扯着嗓子喊:“红红,红红!给我端一马勺水来!”红红就从门里端一马勺凉水送到地里来。来人自然也就先行告辞了。老蛋为自己的这主意高兴了好一阵子。
晚上吃完饭,天色渐渐暗下来,老蛋出门,悄悄蹲在离红红房子不远的一个地埂下的土窑窝里,那窑窝大小正好可以容纳一个人,即便有人从他身边经过,也难以发现他。这是个好地方。老蛋就在那里天天守到半夜,才摸到自己的炕上去。
可是有天晚上,老蛋要回去的时候,却感觉到了不对劲。
红红的灯盏在窗子前一明一亮的。也听不见娃娃的哭声,这半晚上点个灯盏干什么!老蛋就又蹲了下去,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观察那边的动静。木门吱咛咛地叫唤着开了,有手电的光一闪一闪出来了。老蛋站起了身,狗汪汪汪地叫起来了。老蛋又赶紧蹲下去,他不知道狗在朝哪边咬,但他知道狗平时不咬自己。但在大半夜的,他不知道狗咬自己呢还是咬打手电的人呢。他听见媳妇骂狗:“吵,瞎着哩吗!”狗又安安静静回窝去了。老蛋又悄悄站起身来,听那边的动静。似乎没什么动静。噗的一声,灯盏灭了。
老蛋站在原地,出了一回神,又蹲了下去。过了好一阵子,老蛋在半醒半睡间惊醒,那灯盏又忽明忽暗地在窗子前闪着,门又吱咛咛开了,手电的光又一闪一闪出来了,狗又叫了一声。老蛋立马振作精神。
那夜晚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老蛋只能听,但他没过滤出男人的声音,说话声,咳嗽声,哪怕脚步声,似乎一点都没有。但那声音也似乎不是红红的声音,他这会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了,更要命的是,那手电灭了。这狗日的多奸滑!老蛋心里暗暗骂。
老蛋蹑手蹑脚一步一步移到了媳妇的敞院里,灯盏都灭了,他凑近窗户,耳朵贴了上去。红红在呻吟,渐渐急促的呻吟,有掀开被子的声音。老蛋气冲脑门,握紧拳头,果然有人!下炕的声音,急切穿鞋的声音,“哎呀,这肚子,疼死人呢!”又是开门的声音。老蛋转身夺路而逃,红红一开门,看见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吓得“哎呦”一声,回转身哐的一声关了门。娃娃响亮的哭声突兀地响起来,黄狗急切的叫声愤怒地响起。
终于憋到了天麻麻亮,红红就啪啪啪啪啪啪啪地敲开了婆婆桃花的门。桃花穿着一条线裤倒拖着鞋开了门,顺手接过红红怀里的孩子。红红边哭边说,昨晚的恐惧还雾一样缠绕在她心头。这可咋办呢?桃花说,可咋办呢?
老蛋见红红进来,给光肩膀头子上掖了掖被子,翻过身,说,让你妈妈晚间陪你去吧。当晚,桃花就陪着红红睡下了。
一晃到了年底,老蛋的孙子已经开始挪步走路了。桃花的妹子的公公死了,桃花去给帮忙,要好几天才能回来。老蛋就尽职尽责地像先前一样蹲守在那个窑窝里。虽然穿了棉衣,裹了一床被子,但依然冻得鼻涕眼泪的。
但老蛋坚信,一旦自己这边有空子可钻,别人那边就可能钻空子,自己的儿媳妇就可能被别人钻了空子。
第三天晚上,蹲了一阵子,老蛋就感到异常——红红的灯早灭了,并且院里还无缘无故出现了一个自行车。老蛋就提高了警惕,一步一步挪到了敞院里,一进院,就听到男人女人说话的声音,他就热血直冲头脑,他继续往前挪,顺手提起了院里一根铁锨把。越到窗子跟前,男人女人的说笑声就越清晰。总算让我逮住了,有你好果子吃!
老蛋一脚踏开门就冲了进去,里面的男女被这突然的动静吓得不知所措,刚要抬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雨点般的棍棒就落了下来。二人赶紧缩进被子护住了孩子。老蛋也怕打坏了孙子,便丢了棍子,跳上炕,扼住了那男人的咽喉,骂了一句:“狗日的,老子今天把你弄死呢!”红红惊叫了一声:“爹!”老蛋骂:“滚!你还有脸说话!”孙子哭:“爷爷,你放开我爹!”老蛋就傻了,身下的男人上不来气,两只胳膊在空中胡乱撕打,两条腿在使劲蹬踏,红红光着身子使劲推了一把老蛋,老蛋身子一晃,松开了紧钳着男人喉咙的那双手。
这一年的春节,老蛋和桃花两个人单独过的。墙缝里吹进来的风,让两口子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老蛋的大蛋过完年又背起铺盖去了新疆。春天来了,家家的庄稼都安顿好了,红红的地还没有动静。桃花去给红红说,我给你帮着把地安顿了吧。红红头也没抬,说,就是荒了,我跟娃娃饿死,也不要你们帮忙。桃花红着脸出来了。
有人听见红红抱着娃娃在哭,哭得很伤心。
后来,红红带着娃娃一个人种地。别人的庄稼出土了她还在带着娃娃种地。忠厚的媳妇喊上忠厚牵着自家的耕牛,把剩下的地帮着安顿了。红红喊他们去家里吃饭,他们好歹没去。红红就给牛端了一盆子麦麸过去。正好忠厚一家正在吃饭,忠厚媳妇硬是给红红和孩子塞了一碗。
忠厚不知道老蛋的目光越来越凶狠。
忠厚家的狗无缘无故哭了好几天。
忠厚把铁绳节开,狗还是蹲在那里哭。
大家说,村子里怕是要出事,出大事。忠厚的父母孩子某一天就被老蛋全部砍死了。整个院子里都是血腥的味道,鲜血在阳光下渐渐干涸成了黑色。里面躺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斧头。
后来老蛋被押上刑场的时候,他看到脚下有一窝褐色的鸟蛋,他正犹豫要不要踩下去,背后的枪就响了......他倒下去的时候,那些蛋四溅飞散,一只母鸟在上空盘旋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