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小团圆》

      几年前读了张爱玲的《小团圆》，对心灵的冲击很大，读了一遍后即放下。最近心里有些波澜，于是又找出重读。

      如九莉便是张爱玲，那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且不说她特立独行的个性，也不言她异于常人的天才禀赋，只絮叨几句她对胡兰成的爱恋。

      她是彻头彻尾地爱着他的。小说的结尾，讲她做过的一个梦：“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有好几个小孩子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小木屋里拉。非常可爱，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如若不爱，便没有“家”的渴望，“小木屋”、“孩子”都暗示着她当时是多少想成为他的唯一和最后。“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读至此，不由心痛------因为没有现实，梦中相逢也是好的。

      她为什么如此爱他？他的“汉奸”的政治背景、他的朝三暮四，在我们看来，都应成为她却步的理由，可是她“孜孜然”一往情深，飞蛾扑火去了。他风流倜傥、他文采斐然、他欣赏崇拜她、他每日从早到晚与她相对、他从南京到上海来不回自己的家直接到她这来，最要紧的是，他是她第一个男人。

      在遇到他之前，她已成名，《倾城之恋》、《金锁记》等作品使她名噪一时，但用她母亲的话来说，是“没有恋爱经验，光靠想象是不行的”。胡是她二十四年的寂寞生命遇上的第一个男人，所以刻骨铭心，到她的血肉之中去了。

      他到武汉办报，一样的沾花惹草，和护士“小康”两情相悦。最要命的是，每次的来信，总是要提“小康”，回到她这来，也是“小康”长“小康”短的。她想：“你如果还想保留她，就必须听他讲，无论听了多痛苦。但是一面微笑听着，心里乱刀砍出来，砍得人影子都没有了”。

      不知道是当时所处的年代，还是她遇到他时，本身就是以第三者的面目出现，还是他认为她是与众不同的，不在意此事的（胡的《今生今世》中写道，张是毫不在意的，每次他提到别的女人，张总是微笑地听着），很难想象，自己的爱人会沾沾自喜地毫无保留地讲述与他有瓜葛的女人。

      胡自诩很懂女人，确实他也很讨女人喜欢，但实际上他还是没有真正懂女人。抗战胜利后，汉奸胡日子不好过，躲到浙江的一个小地方。她千山万水地找了去，在灯影中重逢，孰知他又有了新的女人“巧玉”。本来她是要他在她和“小康”之间作个决断的，不想又有了新枝干。

      她爱他，本来以为可以容忍。“九莉渐渐感觉到他这方面的精神生活对于他多重要。人是这么个人，有什么办法？如果真爱一个人，能砍掉他一个枝干？”

      可是爱是自私的、排他的、占有的。

      所以她梦到“手搁在一棵棕榈树上，突出一环一环的淡灰色树干非常长。”“棕榈没有树枝”，她是要他只有她一个人的。

      从浙江回来后，她终于幻灭了。她是个自视甚高的女子，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在黯淡的灯光里，她忽然看见有五六个女人连头裹在回教或是古希腊服装里，只是个昏黑的剪影，一个跟着一个，走到他们前面。她知道是他从前的女人，但是恐怖中也有点什么地方使她比较安心，仿佛加入了人群的行列。”她只是其中一个，前面有五六个，后面还会层出不穷。他为了她和前面两个女人离婚，姑姑倒比她有远见“将来他对你也是一样。”果不其然。

      于是她只好转身离去。在其后的几个月里，食不下咽只能靠罐头度日、停经几个月，迅速变成一个“苍老的瘦女人”。爱有多深，痛苦便也有多深。痛苦向来是与爱成正比的。

      “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她只好期待自己“灵魂过了铁”，让自己坚强起来。只有经历过真正的爱与痛，才会有如此彻肤的体验。

      她最后远走美国，再也没回来。但仍为他痛苦。

      “这时候也都不想起之雍的名字，只认识那感觉，五中如沸，混身火烧火辣烫伤了一样，潮水一样的淹上来，总要淹个两三次才退。”

      看到这里，不禁泪下。张是个真女子。

      作为读者，无意谴责或鄙视胡的为人，每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和爱情观。只能和张爱玲一起为爱情殇。

      张爱玲说：“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潦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因为有了他的这一段，她生命有了宽度和深度，她自己活在金色的梦之河中。

      掩卷后，关闭了台灯，长时间地坐在无边的黑暗中，无言长叹：张爱玲作为一名女作家，首先她是一个女人，其次她才是一个天才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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