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了不起的邓平
第四章了不起的邓平
邓平很了不起。
认识邓平的人没有不这样想的。邓平有很多了不起的地方,但是最了不起的地方却是:一经道别你就很难再找到他。即使你就守在他昨晚酣然大睡的那张床边,也未必能再见到他。他几乎没有固定的地方久驻,尤其最近甚至每天都会换一张床,或长或短或圆或方或木或水泥或马路或桥头或桑树或驳船。他那么难以寻找,有很多原因。第一,他是一个万事不求人的人,这导致了他几乎什么都会做;第二,总会有人求到他,所求的事又总是他能够做到的,大到领土纷争,小到针头线脑,远到波罗的海,近到鱼塘西山。有人说他有三头六臂,也有人不听前者瞎说,认为邓平应该是二百头八百臂,否则很难解释他怎么能会做那么多事,那些事又神神鬼鬼包罗万象。然而人们仍然很难找到他,他会化妆易容,有一次他竟然化妆成美女,在女澡堂里当了八天搓澡师,还有一次他又易容成某大官员的老爸,在那人家里好吃好喝,听媳妇喊老公公,听儿子喊爹,临行还带走了两瓶波尔多。但是他又太容易暴露,因为他太容易做成事,因此很快又有人终于找到他。
你一定以为邓平肯定天生是个天才,又非富即贵,家财万贯而出身非哈即牛,头顶上的名师能排队从漠河排到三沙市,或者简直就是个最新研制的机器人,再次也是脑子里插了芯片。
你如果这样想,那你就错了。
邓平的父母都是农民,祖传的基因是交租纳税种麦子高粱收地瓜黄豆。这个人少年时非常懒惰,小学留级三年主要是因为早上起不来床来不及赶学校里的下午课,不仅如此,品德还有问题,他被女同桌告发他的理想竟然不是做三好学生而是有朝一日加藤鹰饭岛爱一起谈谈人生。每次升级邓平都会带头闹事,以至于终于留级三年,等到了比他低三个年级的,对他来说一个十岁倾城十一岁倾国的初恋女孩。然而刚一起上初中,他们又分开了,因为女孩竟然直接被特招进了北大,因为她虽然才十二岁,就据说已经懂得泰勒展开鲁宾斯坦模型甚至低空弹道导弹轨道演算和修正,而且她叔是北大招生办主任。邓平为爱痴狂,奋斗一年之后蹭了火车扒了三蹦子到北大对那里一个四眼老师说,他懂得泰勒展开鲁宾斯坦模型甚至低空弹道导弹轨道演算和修正,能不能有情人一起上学?
也许如果没有那个四眼儿的一番刻薄,就没有今天的邓平罢。没有人知道四眼儿究竟说了什么,我们知道的是这货改变了邓平的后来的人生。邓平的九年义务教育没有完,在学校打了给女学生开房上思想品德课的校长的脸,还用仙人掌对校长造成了终身的伤害,随即光荣入狱。大狱三年,倒是正好芳龄二八。
流落江湖的邓平,半工半读,用了整整十年,读了二十所职业技校,拥有四百多个专业技能,而且自学成才在撬锁砸金花方面颇有独到心得。老师个个庸庸碌碌三教九流,朋友非痴即傻无恶不作。
邓平说,我并不会做很多事情,我只是会动脑子。
江湖险恶,邓平帮人办事,也仇家满天下。邓平说,我并不是只会动脑子,我跑得快。他早有先见之名,自己文质彬彬,只会骂人,不会打架,因此苦练长跑短跑跨栏撑杆跳,体育真的很重要。你在青岛栈桥边手起刀落,他已经跑到了杭州跳进了西湖。
然而邓平一直很贫困,他的衣服也许好像换过,只不过是反过来穿了而已。他每天都会找个新工作,然而老板还没来得及激动地发现这个小伙子真了不起恨不得把自己儿子变性了也要嫁给他,他又已经辞职上路。很多时候,他只不过是给老板出出主意而已,就想要多少钱就能得到多少钱,你说他是不是很了不起?
秦凡见到邓平是在一大早。
青岛冷晴,落木萧萧。
四方老菜菜馆已经开张,但是炉灶冷着,老平度关老头和关老太坐在一边,秦凡和韩方坐在另一边,面面相觑。
关老头道:“要有一个厨子。”今天早上关老头下床崴了后脚跟,因此不能再做菜了。
秦凡道:“我会刷碗、拖地、擦窗户、洗衣服、送外卖、换灯泡、跳绳、拿大顶。”
韩方道:“我会吃。”
关老头道:“要有一个厨子。”
秦凡道:“我会烧水、沏茶、倒酒、划拳、打哑谜、起瓶盖、搬板凳、摆桌子、切土豆丝。”
韩方道:“我会吃。”
关老头道:“菜还是要做的,不然刷碗、拖地、擦窗户、洗衣服、送外卖、换灯泡、跳绳、拿大顶、烧水、沏茶、倒酒、划拳、打哑谜、起瓶盖、搬板凳、摆桌子、切土豆丝都没得做。”他顿了顿,又看向韩方道:“你也没得吃。”
“那为什么不聘我呢?”秦凡看到邓平时,他竟然已经戴上了一顶一级厨师才带的高帽,施施然从外面走进来,顺手拿起桌上秦凡的茶杯一饮而尽,还把韩方的那杯也拿在手里暖着手。他自己拿了一把椅子坐在了他们的侧面,好像这里是他的家,而且他是这里的老板,不仅是这里的老板,好像连辈分也是他最大。
他见四个人都呆呆地看着他,喟然一笑,道:“鲁、川、粤、闽、苏、浙、徽、湘,咸、辣、鲜、甜、油、盐、香、酱,我能把萝卜雕成美人儿,能把面条做成龙蛇,盐以颗增,醋以滴减,青龙卧雪,绝代双骄,关公佛跳,蚂蚁撒娇,一枝独秀,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这么说,你给我一天五千的酬劳,今天我让你进账三万,少一分我就免费给你做厨子。”他伸出了三根手指头,洋洋得意地看着不敢置信的四人。
他果然立刻做了一道萝卜雕西施,一道土豆丝搭大雁塔,一道刀削面缠牡丹,色香味型堪称极品,甚至连韩方都恨当年没有认识邓平这号人物,否则倾家荡产的方向就极有可能转向饮食了。
关老头大喜过望,立即拍桌子聘了邓平一天。他乐得鼻水直流,颤巍巍回到卧室爬到床底打开尽头的地板砖拖出了一个铁盒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木盒子又从里面取出来一红袋子接着掏出来五千块钱,大步流星地转回交在邓平手里。
邓平的笑容很灿烂,像淳朴的农民喜得贵子,像村头儿的小寡妇远远见到了心上人。
可是五千大元很快又回到了关老头的手里,因为一天很快度过。
好像邓平还没有来得及收敛起自己的笑容。方老菜菜馆一天下来营业额才六百,倒是比老平度干多出来一半儿。
关老头觉得今天仍然是个好日子,他最近一直交好运,接二连三来了活劳力,他似乎看见了菜馆蒸蒸日上,自己的女儿风光出嫁。
邓平像是刚上岸的公鸡,连心情都湿漉漉的。
“怎么有这么好吃的菜大家却不来吃?”韩方仍然捧着萝卜雕西施舍不得下口,他问秦凡。
秦凡看了一眼发怔的邓平,道:“太贵。”
太高级的菜,放在吃家常菜一辈子的人面前,不免如同泥瓦匠看马列维奇的抽象大作《青色三角形与黑色长方形》。
夜月团圆,天清如水。后院。
邓平回到寝室,看到秦凡正在一脸倦容看一本书,而韩方这时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双眼炯炯地盯着邓平,像是看到了十八岁的大姑娘出了浴室。
韩方讪讪地笑道:“明天能不能再做个别致的菜吃吃?”
邓平平淡地回道:“听说老板打算让你娶他家的‘黄金剩斗士’?”
韩方马上叫起来:“我娶谁他怎么能管得到!”
邓平也马上叫起来:“我明天做什么吃你怎么能管得到!”
电闸突然一跳,整个屋子立刻漆黑一片。
接着,邓平惨叫一声,一头撞到了床杠上,转身碰倒了床头柜上的暖瓶,传来了韩方的惨叫。
菜馆外的马路上路灯坏了,一个匆匆赶回来的娇俏身影走向后院小门。
小门外是个胡同,几个醉汉在胡同口游来逛去找不到北。
电线杆上的乌鸦忽然叫了一声,吓!
一片云挡住了月亮,月光忽然暗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