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混子（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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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桌右手边的第一个抽屉里搁着致岩师兄的三张游泳证、三张五十次的记次卡与一张三十次的记次卡。这些记次卡上边的孔全部打完，看来致岩师兄是学校游泳馆里的常客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李致岩经常会在办公室里吐槽文老师和自己的遭遇。说得多了，大家也有点烦了。当然也会有少数人觉得他其实是在嫉妒刘礼，久而久之，他们就会把李致岩说的话不自觉地引向这人不懂事、不争取而失宠的话题。
“我听刚来的师弟讲，刘礼在今年年底就要去国外访问交流了。那时周帅师兄应该就要回来了，他正好过去接班。不过我听说大老板的高博士也有想去的打算，但往年咱们组每年只能出国一个人。这就挺有意思的了。”一天，李致岩在办公室里与大家聊着实验室的八卦。
“谁爱去谁去呗！反正不关我的事儿，姐们我来年就要去到延庆当公务员去了，我可相当于进村了都。”一位刚考上北京公务员的姑娘应着李致岩的话，“姐们我之前工作过两年，回来辛苦考了研，现在毕业了我又不再干专业相关的工作了，他们谁爱去谁去吧。反正我工作以后又不用回来找他们办事情，我都不在化工口上干了呢！反正谁去谁就占有留校的先机，因为到国外交流访问相当于有海外经历了。你看咱们这几个老师年纪都大了，有几个过几年快要退休了。不过这都跟我没有关系了咯，姐们我没几个月就要进山工作去了。”
李致岩听着这姑娘满口都是我字，便觉得无意思就不再接话了。他便随手翻起了刚从图书馆借来的《骆驼祥子》。
“李致岩，我跟你说。”这位姑娘见李致岩没有搭话，又接着说了起来：“以后你上班，你可千万别这样，现在办公室人少，我跟你说实话。你想要什么东西你就要去领导面前争取。你不过去争取的话，领导就会觉得你不想要。你要明白，每次提拔评优的时候，在领导面前都会存在着太多的利害关系，他都很难摆平的。你再不去争取，领导就觉得正好，那肯定就没你的份儿。谁都不是天生欠你的，谁也都没有理由要对你好的，除了你的爹妈以外……”
“哦，我知道了。”等这姑娘说完，李致岩答了一声，又继续去读老舍的《骆驼祥子》去了。他知道他可不能再在办公室里吐槽了自己的遭遇了。他生怕他一张口，哪怕是想和大家聊些生活中的碎事儿，大家都会觉得他其实是在嫉妒刘礼、发牢骚感叹自己不受器重。
李致岩有段时间挺无奈的，自己的郁闷既没办法向家里的爸妈亲人讲，也没法跟办公室的同僚们吐吐槽。他的负面情绪似乎一直就在不断积累而无法发泄出去，不过，他还有一个长期坚持游泳的习惯。这三年里，他是游泳馆的常客。游泳成为他除了去雍和宫烧香以外排解负面情绪的另一出口。虽然游泳不能像去健身房规范健身那样给他塑造一个完美的身材，但每次两千米的游泳距离足够让他好好思考这个他所处的这个世界与自己不安的内心了。此外，他还在游泳馆碰到了很多有趣的人与事。比如旭哥就是一个例子，旭哥是李致岩本科班级的学习委员，为人和善，属于知识改变命运类型的大学生。在本科的时候，他是一个典型的热心学霸，身为学习委员的他不仅上课认真，他还在课下给同学们辅导开小灶、准备各式各样的复习资料。本科毕业时，他保研了，众望所归。李致岩和班上的同学都觉得他才是真正适合做学问的人。“旭哥，你怎么来游泳了？现在才是下午四点啊，你怎么就来了？”李致岩看见旭哥在上班期间也来游泳，他觉得很是惊奇。“你不也一样吗？”旭哥笑着说。“我是混子，翘个班很正常，咱们可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咱们都一样。”“你可是要做学问的人！你不读博士吗？”李致岩满脸困惑。“不读了。”“好可惜啊！为什么啊？我们都觉得你是适合走科研这条路的人。”“有什么可惜的。都是命啊！不说啦，下水啦。”
由于校游泳馆也是对外开放的，李致岩在这儿也遇到过附近学校的同学，校外的同学只需要来校医院体检办游泳证就可以来游泳了。李致岩曾经就在那儿就邂逅过附近学校的一个学社会学的女生，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他也没有要到这女生的联系方式。但在那十多分钟里，他和她还是聊得蛮开心的。李致岩记得自己在泳池里曾经问过这女生一个他认为较为专业的社会学问题：“姑娘，我发现我们学院导师培养学生一般分为三种模式，第一种模式是老师刚开始就会把他所有资源倾注给一个他认为资质基础较好学生，也就是一年只培养一个，或者是几年培养一个优秀的学生，其他的学生就不管了，或者是他们都得围绕着这个学生转；第二种的老师会给自己所有的学生一个相对公平的环境，过一两年后他们会再结合学生的兴趣与意愿，重点选择培养；第三种的老师就是都不管，他自己的项目最重要，学生自己安排自己的研究生生活。你们社会学上有没有人做过这样的调查研究：这三种培养模式中哪种模式培养出来的学生科研成才率高一些？还是都一样？成才率高低就以论文、专利等传统科研评价指标来评判。据我观察，我们学院的老师至少有七成老师是以第一种模式在培养研究生的。”那女生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但她没听说过有人做过这方面的调查研究。她说以后若有机会她可以跟她的导师申请研究这么一个课题。要说李致岩这个大直男真是没救了，这时候他若以好奇心问人要个微信不就显得顺理成章，并有新的故事发生了吗？这样他的故事我也就能多写一点，多凑一些字数了。不过或许是因为他烧香烧过太多次，他对待这种事儿已经过于随缘了。他不但没问人要联系方式反过来还劝这女生说：“你以后还是别做这个课题了，这个课题可没办法调查。因为不会有老师承认自己偏心、一年只培养一个学生；也不会有老师承认自己只顾自己的项目、不教不管学生的。”女生说可以给同学们做调查问卷的，李致岩却说那工作量实在太大了，而且也不会有受到偏爱的同学承认自己……无论如何，李致岩有舒缓自己负面情绪的方法，这让他的内心能够长时间保持着平和与相对健康，这或许是他在硕士期间最为庆幸的事了。
到了研三下学期，这所学校的如意算盘打空了，教育部由于安排不过来这么多的老师而不接受这所学校提出的全体硕士研究生毕业论文送盲审的建议。这所学校也只能按往年的比例抽取盲审了，在这个过程中，李致岩并没有被抽中，文老师知道这个消息以后，也就没再过多地管他。他只是跟李致岩提了一个要求，就是让李致岩一定要用自己的定义方法来做数据分析。数据都已然写借用了，这个要求对李致岩根本就不算得什么，只是若按照这个方法来做的话，他就需要回到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实验室里再补几组小数据。可如今的实验室已今非昔比了，所有的装置设备全都焕然一新，实验设备也都趋向于世界先进水平，那些脏乱差已经全然不见了。按说由于实验装置发生变动，他已经没有办法再补出那几组小数据了。但在刘礼的帮助下，李致岩还是按照实际情况很成功地“创造”出了这些数据，进而他也顺利地完成了论文。每想到这些，李致岩总觉得自己很惭愧，他曾经这么误解人刘礼，到头来，他还来帮助自己维持住那一点就破的谎言。于是，在毕业前，李致岩专门请刘礼吃了一顿饭，或许这样对于他的内心，将会有那么一丝的赎罪感。
毕业前老师和同学们一块儿聚餐吃饭是这个课题组的传统。而因为需要避嫌，这个课题组的老师们会在毕业当月给每位同学多发三百块钱的补助。课题组的同学们这样就能以“自己名义”请老师们一块儿吃个饭了。但不知道是文老师故意的，还是因为文老师那段时间太忙而忘了，李致岩成了这个课题组里唯一一个没收到额外补助的学生。同学们也很好心，因为聚餐经费还有富余，他们也就没再让李致岩掏钱。
“文老师，祝您以后工作顺利。”虽然李致岩在这几年对文老师不满意，但他还是在聚餐的时候跟老师举起了酒杯。
“李致岩啊，都到毕业了。我也就跟你说实话，我觉得你这个人不够勤快。你去工作的时候一定要多勤快一点。”文老师端起了酒杯语重心长地对李致岩说，“还有就是你的为人处世，一定要学会和别人打交道，这几年下来我发现你这方面有所欠缺。这些东西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教你，但我希望你能学会、学好。”同桌的其他老师听到文老师嫌李致岩懒的时候，多少出现了一点儿惊讶的表情。这位在他们眼中十分勤快、热心于办公室的各项杂务的同学竟然被他的老师说成了这个样子。
“谢谢文老师，多的客套话我不太会说，对您的感谢都在酒里了，咱喝酒吧。”李致岩听到文老师这么说，心里虽说还是有点不爽，但他还是表现出了自己所谓的风度。不过说真的，李致岩这几年其实一直都在人脉科研，要不是小毛的出现和刘礼的加入，这个课题他都不知道怎么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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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弟，麻烦你把我的那三本笔记本给我寄过来吧？我忘记拿走了，你快递发到付就成。”
“师兄，我想留下来，因为我觉得这些文献笔记和编程笔记将会对我有很大的帮助，要不我去把它们复印完以后再给你寄回去？”
“你开什么玩笑，一个混子的东西怎么可能对你有帮助呢？说实话，那些我看的文献和编出来的程序早已是过时的了。相关文献在电脑硬盘上有，编程技巧你刘礼师兄那儿有，而且他已经完全学会了这个软件，并更新了很多内容。不过，你想复印就复印吧，复印完麻烦你将它们给我寄到我现在工作单位这儿。毕竟这些可是我作为知识分子的粉底液啊。”
“师兄，您说笑了。像您这么优秀的人应该是我学习的榜样。对了，我之前看到您毕业论文中的致谢部分了，我觉得写得非常动人。我个人觉得最出彩的是这一句‘文老师不管之于为人或为处世，均如《八骏图》所示之刚健优秀，无不砥砺着我前进’……”
“是吗？我也觉得我写得很好。”电话那头传来了李致岩师兄的笑声，这是我听到过他最爽朗的一次笑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