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天空再深
“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林夕·《暗涌》
图摄于15年5月27日,香港太平山顶苏白靠在门边目送沈一走,睡裙的肩带滑到胳膊上,她又拉起来,转身关门。
刚洗完澡,身上软得很,床上一片狼藉,余温尚在,苏白也顾不得了,躺下去裹着被子就睡。
每一次都是这样。
一起下班,回她家做晚餐,看电视或者听歌,洗漱,上床,然后她回家。
苏白知他不会留下,她也懒得纠缠,纠缠什么呢?她要的只是有人陪伴的温暖,哪怕是暂时的,也好过一个人屋寒碗冷的孤独。
苏白面试时踩个小高跟,中规中矩的白衬衫和包裙,因为过瘦,没有惹人注目的起伏曲线。虽是初夏,却已然生了暑热,胸间和背沟都有细细的汗流,酥麻如蚁爬过。手包搁在腿上,简历握在手里,等着面试官叫名。
面试者多是浓妆艳抹的美貌姑娘,操着本地话,自来熟地扯东聊西,仿佛是来围观趣闻轶事,并无苏白的忐忑自矜。相比起来,苏白像是初次被皇上临幸的妃,而她们是满楼红袖的招客。
轮到苏白已是下午六点半,日头偏西。她有胃炎,饿得反酸。面试官是个中年男人,淡蓝色衬衫熨得妥帖,有孩子气般的天生温柔感,配宝蓝间藏蓝的领带,持重大方。
他先是礼节性地道歉,说久等了。
苏白没说哪里哪里,也没说没关系,只是笑了一下。
他大致地看了她的简历,与她本人一样平平无奇:本地普通大学毕业,外省人,24岁,未婚,有过一份为期一年半的文员工作。对目前这个职业而言,苏白的专业和工作经历都不算对口。
还是按照流程走。他问,“方便问一下你结束上一份工作的原因吗?”
苏白说,“因为经常加班。”
“噢,太累了。”
“是太晚了,我回家害怕。”
他闻言抬起眼,探寻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落她脸上,不自觉将下巴都抬正。“嗯……说说你觉得你做目前这份工作的优势吧。”
“我是外省人,在这座城市除了工作外没有别的依靠,所以会尽心尽力。”
他双手交握,搁在苏白的简历上,看了她两眼,说,“回去等通知吧。”
两天以后苏白开始上班。那天面试苏白的男人是苏白的直属上司沈一,年长苏白十岁。
与苏白同期进公司的还有一个应届毕业生小姑娘,很明白人情世故,上班头一天就大包小包的零食饮料提到办公室,请前后左右的同事多指教多照顾。
苏白工作上向来谨慎细致,勤勤恳恳,一股子脚踏实地的愚钝感。在人际交往上却不甚用心,许是没想以此拉拢关系结交新友,许是压根儿不想浪费时间精力在现代人脆弱的社会关系上。
初初接手的两个项目苏白做得吃力,在公司埋头苦干,回家秉灯夜战,最后方案交到沈一手里。沈一坐在电脑前,一边扫着方案,一边扫着苏白。她交叠着双手坐在桌子对面,因为迎着他身后窗外的光,眼睛略略往下看,避免刺眼,一副从容平和又低眉顺眼的模样,倒缺了初见时面对上司的紧张。沈一指了几点可进一步完善的地方,但也夸超乎预期。
月底部门聚餐,同事们吆喝着放松放松,同时作为苏白和那个小姑娘欢迎宴。这样一来,苏白就不能推说不去了。虽不想刻意讨好,但也不愿悉数得罪。
苏白不喝酒。有人起哄说三杯接风酒、感谢酒和团圆酒苏白必须得喝。一是接受大家的欢迎,二是感谢上司的赏识,三是祝部门越来越好。没有理由推辞,苏白喝了三杯,作势想吐,去卫生间马桶上坐着刷微博,十分钟后再回到桌上。
饭毕,沈一送她回家,顺路而已,他饮了酒无法开车,便立在街边打车。苏白琢磨着该不该装装头晕,以免露馅,又怕孤男寡女的深夜此举有勾引之嫌。
拦到车,沈一拉开车门,护着苏白进去,自己再进去,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怕他找话题聊,苏白索性偏向一侧佯睡,掐着时间醒来,沈一却实打实地睡着了。轻轻地叫司机师傅停了车,付了钱,又轻轻地下车关门,上楼开门。
洗漱完躺在床上,手机突然响起来,在深夜的房间里突兀地响。苏白接了电话,是沈一,“你到家了?”
“嗯。”
“怎么没跟我说一声,我睡过去了。”
“就是看你睡了,才没说。”
“嗯,行吧。那个,你喝点水,免得半夜口渴。就这么着吧。晚安。”
“晚安。”
除了大学里谈恋爱,没人对她做过这样的事。握着手机按在胸口,咚,咚,咚。
沈一是能在工作上给她指点、生活中给她建议的人。因为年长,经历过更多的事,青涩轻狂已沉淀为洗练淡定,为人处事亦有成熟男人的风度和手段。
同时下班的话,没别的事沈一会载苏白回家,反正顺路,半道儿上就下。也会经常开些玩笑,不露骨的暧昧。
有一日沈一抱怨最近家中无人,只能一直吃泡面,日子太苦。苏白说,“那挑一天到我家去吃,我做俩小菜让你尝尝,算是感谢你让我搭顺风车。”这话半真半假,算邀请也算客套。她独居多年,饭量虽小,做饭的手艺却着实不错。
沈一当了真,直接将车开到她家附近的超市买菜。苏白报了想做的菜名,沈一咂咂嘴,“就是你不能喝,要不然这些菜配点小酒多好。”
“谁说我不能喝?我只是不喝。”
沈一玩味地看苏白,她说,“我觉得女孩子在外面喝酒,不好。”
沈一点头,又笑着摇头。看他不信,她扬起眉,“不信试试?”
酒水架在靠近收银台的位置,琳琅满目。沈一数着散装啤酒,转头却看见苏白提了一箱丢进购物车里。
沈一没想到她那么能喝,撂话说今晚不开车了,醉死当睡着,最后仍被逼得连连摆手,干脆认输。菜还没吃完,但也没人动筷子了。苏白捏扁手里的空啤酒罐,扔在茶几上,铝罐碰到钢化玻璃发出“嗑嗒”的响声。苏白靠在沙发上,眼神迷蒙,不知是有了醉意,还是困了。窗户未闭,夜风灌入,苏白紧了紧胳膊,起身说,“早点休息。”
软底的拖鞋摩擦着地面,苏白的步子也比平时软些,应当是高跟鞋和拖鞋的材质相差所致。
只有一间卧室,她抱了被子枕头到客厅沙发上,说,“委屈你了”。随即转身去卫生间洗漱。
戒烟多年,听着卫生间的流水声,沈一突然想下楼去买包烟,要烈的那种,能呛得人咳嗽流泪,瞬间清醒。喝了那么多酒,喉咙里跟火苗掠过似的干烧着疼,不得不吞咽口水去缓解。
苏白冲完凉出来,拿吹风机去卫生间吹头发。沈一没敢正眼瞧她,余光瞟到她细白的脚踝,急忙收身躺进沙发里。
“你不洗漱吗?”苏白的发刚洗过,很香,就在沈一鼻尖上方游移。
他没睁眼。她的手探上他的额,“真喝多了?”探出温度正常,她痴痴地笑了一声,遂转身回卧室。
“我想要你”。沈一熟睡般窝在沙发里,清晰地吐出这几个字。苏白惊讶地回过身看他,他还是合眼睡着。
苏白就站在那儿看了他一会儿,他解领带时松开了衬衫的第一颗纽扣,眉间淡褶,整个人有种慵懒的沧桑感。他没醉,从这句话就知道。
沈一鼻腔里长长地出了气,睁眼坐起来,脚重新接触到地面。没看苏白的脸,他伸手拉苏白的手腕,带一点力气,把她扯到自己身边。一个翻身就将苏白揉进怀里,当然是吻,苏白的唇薄,还带着刷牙后的凉。她没有抵触,甚至不娴熟地回应沈一的攻城略地。
他的手攀上她的背,瘦得很。她穿了内衣,不知道是什么颜色,隔着薄薄的睡衣,沈一轻巧地解开了背扣,手贴着她突起的蝴蝶骨,掌心生出绵绵的灼热感。
沈一要了苏白。
过程中才知道苏白是第一次,紧张得轻微发抖,因撕裂感咬紧了唇,有眼泪浸出。沈一忍了又忍,喘息间尽量轻柔,放缓速度。
沈一搂着她睡,就在狭窄的沙发上,逼仄的空间里相互依偎。苏白将额头抵在他肩窝里,呼吸均匀绵长。迷糊中他低头吻她的额。沈一有点后悔,又有点担心。没想过一夜情,更不能动情地承诺给苏白什么。
第二日起床苏白已梳洗完毕,穿戴整齐,桌上有简单的早餐,白粥,咸菜,煎蛋,半颗苹果。沈一赤裸着上身立在卧室门口看苏白,她朝他一笑,说,“动作快点,上班要迟到了。”
苏白没有问沈一要过什么,连客厅要换的花都是她自己买,偶尔去逛超市顺便买一盒避孕套,连这种心都让沈一省了。两个月后苏白过生日,沈一买了一条项链给她,精致细碎的铂金链子,坠了闪亮的钻。这样的礼物,让他觉得好受得多。
苏白知沈一有贤妻幼子,也未想过拆散他们,然后占有他。她只是贪恋他的温暖,绵密的,不吝啬的。无论沈一想走到哪一步,苏白都可以配合,但她不主动要求什么。要什么呢?要得太多必然被拒,若撕破脸,连最初这点温暖也消失,岂非得不偿失?
说到底,苏白还是怕。
也许遇见一个合适的男人,苏白会马上断了和沈一的往来,她素不纠缠,那么分开的时候他亦应如此。可那人没有出现。
爱吗?不见得。上床不过是现代男女交往内容之一,性与爱不见得分不开。不爱吗?也未必,因偏偏是沈一,不是别人。
意外来得太突然。苏白怀了孕。
苏白的月事一向不准,这次已迟了两周,她不放心,买了验孕棒来查。
小腹平坦得如冬日强光下结冻的湖面,也没有恶心孕呕。他们每次都会做好安全措施,唯独一个多月前那次,家里没有了,沈一也没带来。如果真的一次中奖,这倒是苏白前半生好运爆发。
验孕棒显示两条杆,苏白慌了。
有了孩子,苏白就想安个家,却又怕被贪心反噬。就连要不要告诉沈一,她都没想好。要不要这个孩子,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因验孕耽搁了,上班时间有些赶。苏白匆忙收拾了出门。走了几步又折回家,把小高跟换成平底鞋。
苏白不清楚孕期有哪些东西不能吃,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刺激性的食物,酒,辣椒,连同事买给苏白的热咖啡都不敢喝。一天下来,苏白决定拿掉那个孩子,因为她不能拿这个孩子要挟他离婚,更不能作为单亲妈妈把他养大。
下午五点多开始下雨,冬季的雨,缠绵无休的冷。沈一上午就出去参加招标会了,一直没回公司,这时给苏白打电话,说客户修改了源材料中的一项原始数据,他们报过去的案子涉及到的大量后期数据需要立即修改,让她马上过去。
公司很看重与那个客户的合作,许久不做案子的沈一亲自操刀,相关资料都由苏白协同准备。招标会晚上八点半开始,还有三小时不到,苏白迅速撑伞下楼打车,一辆小车打滑,从街对面甩到了她身前,她下意识地捂住小腹往后退,那车溅了她半身泥水不打紧,却实打实地惊到了她。
车主摇下车窗道歉,苏白惊魂未定地低头看看小腹,硬扯出一个礼貌性地笑容给车主,随即继续打车。
沈一注意到苏白身上的泥水,但看她身上无伤也就没有多问。沈一把她领到房间,放下两个文件夹的资料,“大数据我已经改完了,今晚招标会上应该能应付过去。中标的话,明天早上就要商榷细节,所以今晚可能要班,这些资料都要改,尤其是后期预算要大调。”
“嗯,我知道了。”
沈一伸手将苏白的耳发掖到耳后,身体有一个向前倾的动势,似乎要亲她,到一半又停了下来,整了整西装领带,坐下继续看待会儿招标会的内容。
招标会在二楼的会议厅举行,苏白在房间里对着电脑和资料不知疲倦地修改数据。晚上十一点半招标会结束,沈一们公司中标。沈一欢天喜地地回来,雀跃得像个少年,轻佻地在苏白脸颊一吻,坐下和她一起调数据。
天色由暗转灰,雨仍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冬夜生寒。快早上五点,所有数据才修改完。沈一连西装都没脱,抱着苏白在床上眯了两个小时,又起床洗漱,准备参会。
苏白也跟着醒来,饿得胃里反酸,烧了杯热水喝。沈一说,“昨晚辛苦了,继续睡吧,今天给你放假,公司那边我会交代的。”苏白点头,起身帮他整理衬衫衣领,送他出门。
头昏脑胀的一夜,苏白摸摸小腹,说,“辛苦你了。”
收拾妥当了回家,从房间走廊拐到电梯口时,一辆堆满床单毛巾的的小推车撞上了苏白的腰腿,力度不大,清洁工阿姨连声道歉,她想着也无大事,便作罢了。
受惊,熬夜,饿肚子。怀孕初期最忌讳的几件事苏白凑了三件,但侥幸并无大碍,苏白庆幸地想着。打车回家的途中却开始腹痛,下体有温热的液体往下淌。
车开到医院,急诊。苏白的孩子没了。
失魂落魄地回家,苏白窝在沙发上泣不成声。她本不打算要那个孩子,如今莫名奇妙地流掉了,又撕心裂肺地痛,甚至咬自己的手背让自己理智一点,剧痛会让人清醒。
沈一下班过来,苏白已哭过劲儿,做了两菜一汤热在锅里,温柔地给他盛饭。
脸色苍白如纸,下唇被咬破了皮,红肿着。沈一的手探上去,指腹轻轻地摸,“怎么回事?”
“磕到了,不要紧。”
吃完饭沈一没打算停留,因为昨夜加班就没回家,沈一需要立马回去,连陪苏白看会儿电视、做一场爱的时间都没有。
苏白说,“你留下来。”
“嗯?”
“你今晚,留下来陪陪我,好不好?”
苏白从来没做过如此要求,沈一想留下来,嘴却没有心快,面色犹疑,不是不答应,而是奇怪她为何这样。
苏白蜷腿坐在沙发上,伸手要沈一抱,“就今晚,我保证没有下次。”
灯光下苏白的长发呈现出朦胧的栗棕色,施施然垂在肩侧。沈一放下公文包,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边,拥她入怀。
沈一抱苏白去床上,熟练地解开她的衣裙,手掌四处游移。苏白像一只猫,顺从地卧在他身下,齿颊间冒出喘息。他身躯滚烫,她突然哭了,不断抽泣,“今天,不行。”
“怎么了?”沈一用手臂支起身子,缓了缓呼吸,问苏白。
“今天不太舒服,不行。”
沈一低头吻她的唇,撤了手肘,将重量悉数置于苏白身上,在耳侧问,“我没问这个,我问的是,今晚为什么要我留下来,发生什么事了?”
苏白想告诉沈一,又鬼使神差地哽住了喉。眼泪一汪一汪地化作涓流,有点收不住的态势。沈一重新睡到她身旁,伸手抱她,轻轻地持续地用手指梳理苏白的发,这种老掉牙的安慰方式,苏白很受用。
苏白牵过沈一揽在她背后的手,有意地放在自己平滑的小腹上,用一点点力气往里压。苏白才刚刚知道他们的孩子在里面发了芽,还没感受过爸爸掌心的温度,就夭折了。原本几个月后那里就会长出一个蓬勃新鲜的小生命,似他的眉眼和她的鼻唇。
“怎么了?”沈一不肯罢休地继续问。
苏白敛了哭腔,在枕头上蹭干眼泪,环着沈一的脖颈爬到他身上,舌滑进他的口,深深地吻他的唇,耳,喉,胸膛。
沈一诧异,因苏白从不这样主动,还在不舒服的日子。即便不能得逞,他也热切地回应她。冬夜,没开暖气,两副滚烫的身躯纠缠着睡去,被窝里如春日升温的暖。
苏白想,再这样下去她会死的。可不这样,她应该会立刻死——孤独太苦。
苏白靠在门边目送沈一走,睡裙的肩带滑到胳膊上,她又拉起来,转身关门。
刚洗完澡,身上软得很,床上一片狼藉,余温尚在,苏白也顾不得了,躺下去裹着被子就睡。
每一次都是这样,下一次又能怎样。
END.
作者的话:此前出了一场车祸,所以很久都没更新。这篇我个人很喜欢,望诸君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