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破鱼活
1．
阿毛嘴里叼一根芦苇杆子，把自己沉在水底下，那些嘲笑和责骂声就听不见了，世界只剩下他平静而有序的呼吸。
阿毛有一个修仙的梦，他总想着像小说里的主人公那样，在被人看贬，受尽屈辱之后，偶然地拥有一件神秘的宝贝，然后一路开挂，杀出一个绚烂的末来。他爹觉得这孩子着了魔，看见他偷看小说就拿着火钳一瘸一拐地一路追着打。
这两年，县城里工厂工地里都在招工，村里初中毕业的孩子都去挣钱了，他爹腿脚不好，只能算半个劳动力，偏让他继续读高中。现在马上高二了，成绩还一直排在末尾，村里的人都等着看他笑话呢。
河水微微地荡漾，阿毛感觉自己快要入定了，突然背上吃痛，他猛地跳出水面，夏天正拿着一根长棍子，在河边嗤嗤地笑呢。她白色的喇叭裤和微卷的刘海迎风飘动，就像大人们说的七仙女下凡。阿毛顿时气就消了。
阿毛和夏天找了一块玉米地钻了进去，玉米正是长势旺盛的时候，两人一走进去，就如同蚱蜢跳进草丛，杳无影踪了。寻了块地坐下，夏天递给他一个罐头瓶：“喝吧，这是杨梅汁，别人送我妈的，可解暑了。”阿毛接过瓶子，打开咕咚咕咚就喝了一大半。他长长地吐出口气，见夏天看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又被你爹追杀了？”夏天看着他笑。
他点了点头，从地上抽了一根草放进嘴里，“村里的人都嘲笑我，为啥你还跟我玩，你不觉得我没用吗？”
“没有啊。我觉得你可厉害了，小时候不管玩什么游戏，你每次都能赢那些大孩子。”夏天摘下一片玉米叶子在手心中玩，“还有，你下象棋，村里那些老头都下不过你。你说是不？”
阿毛没说话，喝了一大口杨梅汁。
一只鸟儿扑拉一声从头顶飞过去。阿毛仰头看着玉米叶子中间小小的天空，说：“夏天，等我以后有钱了，盖了房子，我就娶你。”
“你说什么不要脸的话。”夏天的脸红到了脖子根，“我要回去了。”她推了他一把，借势站了起来，一扭一扭地向玉米地外跑去。
2.
夏天长得漂亮，成绩又好，学校里有很多人都喜欢她，余光明是狂热追求者之一。余光明和他们同一个班，是村长的儿子，长得帅，成绩也好，村里人都说这孩子是锦鲤，以后要跳龙门的。虽然他比较狂傲，但是班上喜欢他的女孩子也很多，可他就是喜欢夏天。他总是找夏天说话，把家里一些好吃的好玩的东西拿来给她，夏天从来都不理他。
县高中高二开始上晚自习。上晚自习的第一天，夏天就被堵住了。“下课了，我们一起回家呗，你一个人不怕吗？”余光明站在门口，用手拦住门框，身子挡着门，看着准备出门的夏天。夏天今天收拾书包慢了一点，教室里剩下的人少，几个孩子都坐在位子上不吭声，有一个准备出门的孩子也重新坐下了。
“你走开。”夏天瞪着他，他痞笑着愣是不动。夏天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胳膊，他哎呦一声，假装没站稳，顺势向她的怀里倒去，却被人从后面死死地钳住了肩膀。
“滚。”阿毛刚上完厕所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他左手抓住余光明，右手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手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阿毛个子长得比较魁梧，看着他愤怒的样子，余光明的心里也有点发怵。他把阿毛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拿下来，嘟囔了一句：“你小子等着。”然后斜挎着书包走了。
从那以后，为了保护夏天，每天下晚自习，阿毛总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夏天的后面，直到她到家。他俩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关于那天玉米地里说的话，两人都没有再提。回家的路边上有一片树林，里面的树又高又密，每次经过树林的时候，他们都走得很快，生怕从里面跳出来什么东西。
这天晚上，走到树林附近的时候，一群人从林子里跳了出来。夏天赶紧往后退，阿毛往前跑几步，一把把她拉到了自己身后。他本来也很害怕，一拉住夏天的手，她抖得厉害，他的心里一团火就烧起来了。他借着月光死死地盯着最前面的人，大吼一声：“余光明，你想怎么样！”
余光明领着几个手上拿着棍子的人，慢慢地走了过来。阿毛低声对身后瑟瑟发抖的夏天说：“往学校跑，不要回头。”夏天没动，阿毛又低吼了一声，“走啊！”然后用力地甩开她的手。她这才转身向后跑去。
阿毛向余光明冲了过去。他一把抓住余光明手上的棍子，一用力就抢了过来，举起棍子向他砸了过去。余光明用胳膊挡住了，吃了一棍，他抱着手臂向后退去。这时候，后面的几个人都围了上来，七八个木棍劈头盖脸地向阿毛砸了过来。阿毛纵然体格强壮，吃了几记闷棍以后，身上痛得不得了，手里就松了劲儿。
这时，有人从他身后一个闷棍打到他的脖子，他眼前一黑，就倒下去了。倒地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了夏天叫他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阿毛醒了过来。地上只有凌乱的泥土，所有人都不见了。他顾不得脖子后面隐隐作痛，迈着松软的步子向村子里跑去。他一口气跑到了夏天家门口，在不远处就听到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他用两只手掌呯呯地敲门，却一直没人开门。他继续用力地拍打着门板，过了好久，听到里面传来夏天妈妈冷淡的声音“谁？”
“阿姨是我，阿毛。夏天回来了吗？”他焦急地问。
“回来了，她没事。你回去吧。”
3．
夏天已经一个月没上学了，要不是那晚听到她的哭声，阿毛还以为她出事了。转眼到了抢收的时候，阿毛请假在家帮阿爹在地里做农活。好久没看到夏天了，他的心里沉甸甸的，他弯着身子低着头收割麦子，烈日照在背上火辣辣地疼，他仿佛完全没有知觉。
到了下午的时候，实在干不动了，他从田里走出来，躺在一个麦垛后面休息。忽然听到另一边有几个妇女在说话，依稀听到夏天，树林，强暴。几个词语在他的耳边轰地炸响。他的脑袋仿佛要炸开了，他一跳起身，撒开腿向村子东头跑去。
到了夏天家门口，他疯狂拍打着门板，门终于咿呀一声打开了，夏天红着眼睛站在他面前。一个月不见，她瘦了很多，面色苍白，头发散乱地披在身后。她伸手把他拉进院子。
“那条臭鱼欺负了你，是真的吗？”他站在院子里，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眼珠上已有明显的血丝。她低下头，没有说话。他明白了。
“我今天就宰了那个家伙！”他冲进她家厨房，抄了一把菜刀出来。夏天急了，用力地抓住他，他一下就挣开了。夏天飞快地跑到门口，用身子挡着门，看着他，一动不动。“夏天，你让开！我去为你报仇！”他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握着拳头，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地响。
夏天摇着嘴唇，拼命地摇着头，眼泪从她的眼眶里奔涌出来，四处飞溅，有几滴泪水甩进了他的眼睛里。他感到血往头顶上喷去，不顾一切地要推开她。眼看拦不住了，她突然扶着他的手腕，跪了下去。
“夏天，你干什么？！”他惊讶地怔在那里。
“我怀孕了。”她抬头看着他，说不清的情绪在她的眼神里交集，“我会嫁给他。”她的声音轻轻地，却仿佛一个晴天霹雳。
“你听我说，夏天。”他缓过神，拉她起来，却没拉动。“你应该去派出所告他。他是个畜生，他应该坐牢！孩子……”他咬了咬嘴唇：“我和你一起养。”
“不，”她摇着头，“我妈说了，这是保全我名声唯一的办法。”她的泪水又涌了出来，“我嫁给你，我们都没办法抬头做人，会被别人说一辈子的。我嫁给他，就是你情我愿……”
她转过脸去，“他是孩子的父亲，我嫁给你，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无论如何，孩子不能有一个……有罪的父亲。”“我已经决定了。请放过他，放过……孩子的父亲……”她瘫软在门上，泪水又一次无声的冲出眼眶。
阿毛站在那里，仿佛被卸去了全身的力量，手中的菜刀哐当一场掉到地上。良久，他木然地扶起她，把她扶进屋子里的长凳上。然后转过身子，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
“阿毛……”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