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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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望科技大厦是天望市的一张名片。
今晚,钟德果就站在这大厦的十八层楼的窗前,和以往的感受完全不同。
他以往的感受是透过窗户,俯瞰众生,踌躇满志:
“足下众生是我的民,我是这城的主。”
现在的感受则是:
“空气好像不够我呼吸,前方的大楼在摇摆,大地在晃动。”
万家灯火如飘渺。
钟德果有如此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只因为老领导让他的司机给的他的司机给他带个话:
“前期的手疾可好?”
初闻此言,钟德果莫名其妙。继而联想到老领导的一位心腹下属近期已被双规,他顿时大悟老领导传话艺术之妙,顿时汗流浃背,顿时天旋地转。
崩溃也就从那一刻开始。
千分沮丧、万分哀伤之后,思前想后终至绝望,他颤抖着身躯艰难地爬上窗台,一闭眼,一跃而下。
钟德果肥胖的身躯在他的脚离窗台的一瞬后,即加速度向下坠落。
之前他还想,按他的体量,从十八层落到地面会和一个西瓜从百米高空坠地的场面差不多。
他想想那样也好,一“碎”百了。他与人之间,人与他之间,再无瓜葛。白茫茫大地一片大地真干净。
然而,自从他开始坠落的那一刻,却有另一种痛苦加诸于身。
他的灵魂被从身体上开始剥离,有一种粘肉扯筋的痛。
钟德果也切实地看到了他那被从肉体中剥离出来的灵魂。灵魂的那个形态,让他很惊讶,惊讶万分,万分惊讶。竟然和千百次梦中的一样:
“半犬半人,前后对半。金光辉煌里,前面的人形光芒四射,八面威风;在一个高大的阴影笼罩中,另一半犬形毕露,摇尾乞怜。”
那时他只觉梦荒唐,现在觉悟其实就是他的荒唐人生梦。
灵魂和肉体在继续撕裂,他的人生过往画面片断在闪现——奋斗与成绩同举,荣幸与耻辱并在。
钟德果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呢?那就从闪现的画面略说一二吧。
钟德果,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农村家庭。父母都是善良而懦弱的人。
父母虽然懦弱,但也有向往荣耀之心。所以自他上学拿到第一张奖状开始,他们就把扬眉吐气的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他们说:
“孩儿,我家就是砸锅卖铁、吃草咽糠也要供应你上学。只要你上得好。上好了,做了官,就没人敢再拿咱家的冤了。”
每当父母说的这一句话回想在他的耳边,父母所受的村人的气就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化悲愤为动力,他就拼命地学习。
说古人辛苦学习是三更灯火五更鸡。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道酬勤,他的每一阶段的努力,都有了很好的回报。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他一直都优秀着。
大学一毕业,优秀的他直接进了县宣传部。进了机关,按他父母的说法,他这就是做了官了。
初入机关,他也踌躇满志,准备忠诚响应伟人的号召,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也确实践行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但现实的职场规则,让他的所作所为很快变成了笑话,让他也变成了別人眼中的傻子。
钟德果有一段时间,因此陷入了迷惘,他苦闷地想:
“是我错了,还是别人错了?我何去何从?”
他苦闷倒是事小,更大的思想暴击是热恋六年的恋人义无反顾地移情别恋富二代去了。
移情的理由再也简单现实不过:
“德果,你的收入、我的工作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
钟德国的恋人是他的大学同学,一个中学教师。
失恋的钟德果很是消极了一阵子,在单位工作,也常常不在状态。这让他的领导很不顺眼,抓住他的一个失误直接发配到一个乡镇去当挂职副乡。美其名曰“基层锻炼”。
三年县直机关別人往上走,自己往下滑,这让钟德国不时产生自暴自弃的思想:
“TMD,別人都能圆滑,左右逢源财礼与进步同举,我怎么就坚守原则一根筋半死不拉活呢?”
但是,一想到东窗事发而失去自由的囹圄之苦,他又怂了。
他在这种想吃鱼又怕又鱼刺扎的矛盾思想里挣扎好长一段时间,决定无为而躺平。
那一段时间里的钟德国,不再求高升大官光宗耀祖,只求不为门楣添辱了。
然而,他人生的转折点,却早已注定在这个挂职的乡镇上。
那一天,他正在办公室无聊地浏览着一篇篇官样文章。一个女人敲门进来了。
那女的一进来,就像久违了的老熟人对他直呼其名:
“钟德果,钟班长,果然是你。”
钟德果有些惊讶,推了推眼镜仔细打量了那女的,没有认出是哪个熟人。他迟疑地:
“你是……”
“我,施冉。咱们初中同学。”
听到施冉这个名字,钟德果想起了那个经常像社会大姐大的那个女同学。他尴尬地笑道:
“幸会幸会。您在哪里高就?”
“班长別笑话人了。我哪里谈得上高就,比你仍然差远了。”
“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哈哈哈,小女不才,村账乡管办公室主任。”
钟德果轻“啊”了一声,心道:
“厉害。那时候那样一个学渣渣,竟然……士别三日,当真刮目相看呢!”
施冉大眼睛一闪,好像看透了钟德果的内心所想。她俏然笑道:
“我知道本人一向在班长眼里形象不佳。可人总是会变化的,不是?”
“是是是,老同学能有如此成就,当真令人刮目相看呢!”
“班长这样夸奖,小女子有点受宠若惊。”
施冉俏笑着,美目流盼,让钟德果有点心跳耳热。他一时甚觉尴尬。
钟德果的表情,施冉尽收眼底,她笑得更灿烂了,说话也更令人心旌神摇了。她说道:
“大班长哟,其实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小女子遇到难题了,还望大班长指点迷津,帮我破除迷雾,走上阳光大道。帮帮我嘛,求求大班长了。”
施冉说完了话时,双手合什向钟德果连连抖拜。
钟德果面对施冉这温柔一攻,顿时毫无抵抗之力。他窘迫地都有点语无伦次了,说:
“你什么事啊?先说,我能帮的一定帮。都是老同学嘛。”
施冉半撒娇半生气地说:
“烦死人了,几十本账簿经常看得我眼花缭乱、头昏脑涨。也经常让我给弄得乱糟糟的,也因此常被老大训,有时候甚还说要开掉我……”
施冉话到此处,两只灵动的大眼睛竟然潮润,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委屈。
钟德果看见施冉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中一软,就说道:
“如果没有妨碍的话,你就把那些账簿让我帮你看看。”
施冉听到钟德果答应肯帮她,霞飞粉面,破泣为笑,调皮地给钟德果一个飞吻:
“爱你,大班长,我马上拿账簿来给你看。”
施冉说过一句话,就急匆匆地离开了钟德果的办公室。那迫不及待的样子,伤佛害怕钟德果又反悔似的。
很快地,施冉就抱了几本账簿过来,放在钟德果的办公桌上。
钟德果看着账簿又笑道:
“我看这些账簿,不会违犯你们的财物纪律吧?”
施冉俏笑道:
“你是领导,上级检查、指导下级的工作,违犯什么纪律?”
钟德果笑笑,说:
“那就好。我给你看看。”
钟德果翻开账簿看,发现账目、收支明细确实是写的乱七八槽。
于是,钟德果就指导施冉该如何分门别类地列表记账,如何保存原始单据,如何规范各村记账等等。
对于钟德果的指导,施冉向个小学生一样认真地做了笔记。
而且,她不时以崇拜的目光看向钟德国。
她这样子,让钟德果有了一种自信和自豪的感觉。
时日不久,施冉在钟德果的帮助下,工作有了很大的起色。
半年以后,施冉竟然还评上了县里的工作先进者、劳动模范。
过后不久,施冉高升进入县财局,还是办公室主任。
施冉这样的进步,让“幕后英雄”的钟德果心中五味杂陈。
最后,他万般消极,终把一切归于命运。
孰不知,就在钟德果消沉的时候,命运之神已开始向他眷顾。
首先是他所在乡的代老大亲自找上他,要给他保媒拉纤。
说亲对象就是施冉。
按钟德果和施冉的关系,他们本来是应该是两情相悦不需要保媒的。
但在过去半年频繁的接触里,钟德果看到了施冉对他热情、温柔可爱的另一面,对她不需要的人冷漠、骄横。
因此,钟德果最终选择了忽视施冉的暗示,与她保持距离。
因此,钟德果一开始婉拒了代老大的一番心意。
后来,代老大神色凝重地思考了一阵时间,连抽了五支烟,方话中有话地说:
“年轻人,我郑重地告诉你一句话:你如果想躺平,不打算向上走一步,你可以任意而为。如果你还有上进心,就应该郑重考虑和施冉的关系。”
代老大说完了话,看了一眼依然沉默的钟德果,说:
“我知道你和施冉是同学,其实你既了解她,也不了解她。年轻人,听我一句话,别任性。给你一天时间考虑,考虑好了,去找我。”
代老大说完了话,悻悻要走。
钟德果毕竟是十分聪明的,他从代书记的话里听出了决定他前途的关键。
这时他又想起前女友留给他的耻辱,雪耻之心让他雄心陡起。于是,他干脆说道:
“书记,我听您的安排。”
代老大如释负重地笑了,走近他拍拍他的肩说道: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呢?恋爱自由,怎么叫听从我的安排呢?我的任务完成了,你们自己联系吧。需要我的时候,打一声招呼。”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钟德果和施冉很快就结为了夫妇。
自钟德果结婚之后,在代老大的领导下,他的仕途就开了挂,跟着代老大亦步亦趋地一路升,一直做到现在的天望市的市长。
钟德果虽然仕途得意,但他并不轻松快乐。
这个不快乐来自他的妻子施冉。
因为施冉太奉行“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的信条了。
钟德果不是没警告过施冉莫伸手。
不过施冉寥寥几句话打闷了他:
“莫伸手,不伸手拿什么给你铺路?你无路,你纵有经天纬地之材又哪里去施展?你自己不常说不获于上其民不得而治吗,学不致用做书呆子啊!”
当然,施冉伸手拿到的也不止给他铺路,他们自己也享受着。
慢慢地,钟德果先前卑视的或看不惯的,他自己也习惯了。不知不觉就认为仕场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他唯一能自我安慰的就是他不伸手。
然而,这种掩耳盗铃的后果,该来的还是来了。
老领导的司机让钟德果的司机给钟德果带话了。
“前期的手疾可好?”
领导的关怀,让钟德果千思万想该怎样回复老领导的问候。
老领导现在已是省里屈指可数的人物,不是可以随便前去当面答谢其关爱之情的。
钟德果反来覆去地想,终于想明白老婆为什么忽然去国外给儿子陪读了,想明白为什么最近几天联系不上了。
他也终于明白,该如何答复老领导的关切问候了。
于是,他便上了天望科技大厦的十八层楼,这里有他的长期包间。
按理说,人们忌谓十八层的。为什么钟德果还选择了十八层为包间呢?
因为他不信邪,尤其仕途得意外后,他更认为人命由人不由天。
人一生该是什么样子,是由人决定的。天只管风雨雪霜不管人。
钟德果爬上阳台的那一刻,除了想念一下儿子,就万物俱空了。
现在,他看到的是他的身体也无挽可挽的速度即将撞向地面。
惨一烈的场面将触目惊心,钟德果害怕地要闭上眼睛。
“砰”。
一声巨响中,地面上飞溅起一片血花。
血花映进钟德果来不及闭上的眼中,他看到血花中出现了老婆施冉狰狞的面容如厉鬼,赤条条的儿子如乞丐。还有一张模糊不清在大笑的脸。
那张大笑的脸让钟德果恐惧,让钟德果窒息。
他冷彻骨髓似的正颤抖时,他的灵魂终于在飞溅的一片血花中一个猛抖,跳到了空中。
这是一个赤条条、血淋淋的灵魂。
钟德果的灵魂一跳到空中,就觉在一片愁云惨雾中,从四面八方伸出无出只瘦骨嶙峋的手抓住了他,向四面八方撕扯。
那些撕扯他灵魂的手,带着泥巴,带着草,流着血……
钟德果感觉被千万只手撕成了千万片,每一片都感觉着粉身碎骨地痛。
就在他痛不欲生、痛不堪受希望不如灰飞烟灭的时候,那一张模糊不清大笑的脸又出现了。
那笑脸狂笑着狂笑着脸就消失了,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洞。
这个黑漆漆的洞一出现,就产生了强大无比的吸引力,把钟德果碎成了千万片的灵魂从千万只手中吸引了过去。
钟德果破碎的灵魂一进入那个黑漆漆的洞,又粘聚成黑乎乎的一团,极速地向黑洞的无限深处坠落。
飞坠的过程里,钟德果的灵魂更是痛苦到了极点,那是一种无限撕裂和无限挤压的痛苦。
他的灵魂在黑洞中无休无止地坠落,他的痛苦与恐惧无人知晓。
但是,他的事情在人间掀起轩然大波。次日各大媒体争相报道:
“天望市一把手凌晨一点不明原因坠亡……”
各种猜测与传闻流遍天望市的大街小巷。
官方则很快发出公告:
“……不信谣,不传谣,事故正在调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