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8,就能看到你

2016-08-28  本文已影响0人  鹿过丛林

爸:

   动笔写下这第一个字,对我而言,艰难得不啻于接受你已经离开我这个事实。

    是的,你离开我了,整整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中,除了你刚走的那个星期我表现过于失常,其他时间里我调整得还好,以至于身边人包括我自己都以为我已经走出来了,可以举重若轻,可以云淡风轻。

    我不知道要写些什么给你,爸爸。我在这一刻真的明白了什么叫大悲息声。你走后的漫长时间里,我重新被生存、生活、来往的人、纷杂的事以及一段倏然的感情所包围与困扰,无非是多喝了几顿大酒,多掉了些眼泪。却泪落无声,醉梦无你。即便每周回到你的坟前,我也只是沉默,思念太重,我说不出口,如鲠在喉。

 我曾跟赵同学说,我始终觉得,你并没走,还在毓璜顶住着,只是我好久没去看你了而已。就像我出了趟远差,就像那天我陪赵爸爸去医院拍片子,电梯来了,我下意识地差点按了8。摄片室、CT室、核磁共振……这些地方,我们都来过,那么熟悉。我蹲在走廊上,夜晚的检查室偶有急诊,我盯着CT室的门,恍然间看到你端着插着针管的手臂,皱着眉,在我笑你有点矫情时挤出一句“全身像有电流在走,不舒服”。我想上前挽住你,哄你两句以为方才的失言救场,你却片然消失,像魔术里的大变活人。

    爸爸,和文字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你,肯定要纠正我的修辞了,怎么能像大变活人。

    你明明已经不再活,你明明已经化成灰,变成粉,成为坟冢里我触摸不到的存在。阴阳两隔,真的是世上最凉的词。不必说“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不必说“君今撒手一身轻,剩我拖泥带水行”,不必说。

    你骨灰回家的第一天,在守夜时我凝望那张临时翻印的你身份证上的黑白照片,想要写些什么。事实上,在每个想你的夜晚,在每次大醉之后,我都意欲提笔。毕竟,我写过那么多文字,却不曾认真写过你;毕竟,在你短暂的一生中,曾无数次因我发表过一些或长或短的小说得过一些不大不小的奖赚过一些不多不少的稿费而骄傲地在他人面前炫耀。可是,我这双已经许久不再写纯粹文字而习惯于应对宣传稿和文案的手,在你走后,生涩地写不出一个开头。

    最爱的人,适宜放在心里;最悲的痛,理应盖棺而藏。

    只是昨日,当我在拥挤的公交车里,望着这个城市一如往常的车水马龙,莫名而突然地想起你。或许是耳机里恰巧在放羽果乐队的《父亲》,或许是我面前坐了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或许是在这一刻你也想我了。如同被上帝敲了一下脑袋,打开了房门的插销,闷燥的公车里我无法自禁地落泪。爸,此时我终于理解了那时被病痛折磨的你为何会对我们发脾气,为何常常呆坐病床边若有所思,为何偶尔与我们说着话便沉默下来。我都懂了,懂得如此彻底而令我如碾般心痛。

    一个少年孤苦、青年抑抑不得志的男人,读了那么多书,胸中装了那么多丘壑,在他中年来临,准备迎接臆想中安适的晚年生活时,被一纸检查宣告中了彩。

    从2016年3月30日至6月29日,我终于可以想象,你是如何盘打着手中的积蓄,思索着未来的安排,忍受着化疗的折磨,强忍着笑,期待着我每晚下班后去看你,然后在我走后因长久以来的失眠而辗转反侧,想着活,怕着死,等天明。

    我甚至想,其实你早已明了一直以来我们所刻意隐瞒的关于你身体的真实病情,只是你同我一样,怀着侥幸的心不愿承认。

    我们都曾相信,你一生未做坏事,上帝会让我们绝处逢生;我们都曾以为,我们凭借一己之力可以对抗命运的戏谑。

    爸,为何我明白地这么晚,为何在你生时我不曾坐下来,和你好好说说话。你拿着病房里发的广告册将你刻意折出的有与你相似病状的那一页给我看时,我知道你想活;你一笔一划在本上记录下听来的偏方时,我知道你想活;你每天按时在走廊上打太极时,我知道你想活……

    可是爸爸,我却从来不曾明了,你不是想活,你是怕死。6月28日下午,医生告知我们你食道中的癌细胞已经侵入主动脉,随时可以瞬间没命,你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差点松了牙关去了鬼门关。你说你眼前黑了,看不到我了。后来姐姐、姑姑、大伯相继而来后,一边输血一边吐血的你是否真的如你口口声声对我们说的那样坚信着,“打完这个吊瓶明天就好了”?你蜷缩在病床上,身上粘着各种管子,薄薄的床单盖在你腿上,无助的像极了一个无辜的单薄少年。我蹲在你身边,紧紧握着你,也被你紧紧握着,从未有任何一刻像那时那样,我们被死亡之布盖了半个身体,却用疲软的双臂试图掀开它的笼罩。我满面泪水,你面容沉静,我说着要你坚持下去,要你参加我的婚礼要你看我生儿育女,你点着头算作应答。我知道,这不过是谎话,是今生你对我说过的最后也是唯一一句谎话。

    没有任何遗言,你只对我又说一句“我的小宝贝”。

    然后凌晨,一摊血吐出,你松了牙关。

  大家都说,生命对你我已足够善意与宽宏,至少在你走时面容饱满,一脸平和。是的,或许我该知足并感恩。

    可是,我翻看你年轻时候的照片,意气风发、眉目俊朗,想到这个鲜活的生命曾衰老,曾枯萎,现在已消逝,还是会哭出声来。

    我并不知足。我拥有的与你共处的日子,短暂得像一声叹息。

    人说父母和子女之间也是一场缘分,缘起缘尽早有安排。然,我们之间为何如此缘浅。少年时代,我长时间地与你对抗,争执与冷战几乎塞满了我整个青春;等我渐渐去理解你时,又远赴异地求学,每年不过在假期与你匆然见面;毕业后回到烟台,真正与你相处的时光也少之又少。待你生病常住毓璜顶,我也心怀侥幸,以为陪伴你的岁月尚多。想来,我们父女一场情缘,我竟不曾陪你有过哪怕一次的长谈,说过哪怕一次的“我爱你”。

    而你定然不知,你对我有多么重要。我少年时代的启蒙,我写过的那些字,读过的那些书,拥有的那零星的被人称羡的才华,全来自于你。抽丝断茧,自此我不再有根。

    爸,原来人死后不过只占据小小一方盒子,原来火化之后肉身不完全化为粉末,还有坚硬的小块骨头。推进殡仪馆前有人对我说,在最后一刻可以摸下你的下颌骨,如果是凉的那就代表你在人世已无憾事,没有牵挂。

    你的是凉的。但我想,那是因为你在太平间的冷库里存了一夜的缘故。你怎么可能没有遗憾,不剩牵挂?

    你那么想活,那么不愿死。你那么留恋这人间,那么爱我。

    而我们不愿发生的事,并不会因我们的挣扎而延迟脚步。你的死对于这浩瀚世界来说,不过是多了一块坟冢,对我来说,却是大半个世界被埋葬了。这怀念,足以折磨我一生。

    在你刚刚走时,我仅仅因你的离去而难过,但当昨日我终于感同身受你的不甘与无奈时,我才懂得何为心痛。我下了车,沿着路边走,眼泪一直掉,我不想这么难堪,可是我做不到。

    陪赵妈妈吃过晚饭回来的路上,坐在副驾的我再次泪如泉涌,秋风佛过我的脸,但那不是你的手。下了车,我扶着树一边哭一边吐。我没喝酒,却好似醉了。爸,无数个夜晚,我盼你入梦来,盼你对我说“我的小宝贝”。

    这么多年,我们都不善言谈,不知如何更好地相处。我只是沉默地爱着你,如同你沉默地爱着我。

 如你尚在,我想我会坐下来,陪你喝场酒,即便会遭你责骂,我也要干了这一杯,假装醉了,假装口不择言,然后轻声又羞涩的对你说一句:

    爸,我爱着你,我害怕失去你。

    夜深了,没有酒,没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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