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少年
茵茵绿草,艳艳红花,垂柳拂风,一潭绿水,几点落花。一袭白衣,手持红笛,伫立在流水之畔,一株古老沧桑而挺拔,粉雾缭绕绚烂如西边红霞的杏花树下,英俊的身姿整个的浮浸在一团粉白的云雾里。涤然出尘,雅洁如仙,袅袅笛声随着他修长的指节或高昂或轻柔,长长的睫毛如初绽的花蕊,时而微颤着,歌声悠扬催花笑,清雅悠远绕树梢,如高山流水,清泉涓涓,音美乐柔,宛如天籁。
我闻笛声悄然而至,笑对粉雾里的人说:“尹珞轩,干嘛总躲到这么僻静的地方来啊”笛声并未因我的到来而停止,索性找了个净处坐了下来,双手拖腮,面带微笑静静地看着与我对立面站着正沉醉于抚笛中的哥哥。我这个哥哥啊,平生最大的优点亦是他最大的缺点:视笛如命。曾经还发过豪言:这辈子就以竹为子笛为妻,沉醉笛乐时,任何人不得打扰。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姐姐,你们在哪儿呢?我也要跟你们一起玩。还未等我反应过来转身去看就被刚还在古杏花树下吹笛的尹珞轩拉住从杏林的另一头跳下,飞速的奔跑着,无视身后小男孩的哭声和随之跟来的姑母的轻斥声。
一路我不断挣扎试图摆脱那只死拽着自己飞跑的手,一片竹海前,我终于跑不动了,珞轩也终于放慢了脚步。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扪胸问到:“你跑啥呢”他给出的解释是,要是带着寺童这个小家伙,不仅哪里也去不了,他还有可能把我们谈话内容告诉姑母。说着他松开了我的手,朝着竹海张开双臂,闭上眼,唇角微微上扬,来了个深呼吸。
“就算睫毛真的很长,也不用动不动就这样闭上眼睛来显示给旁人看吧”累的不行的我看着刚才被他生生拽红的手臂又瞥见他那夸张的姿势超不爽的说。他只竖起食指朝我嘘了一声,随后仍旧闭着眼睛就像在听什么美妙的歌声一样陶醉。我环视四周,屏住呼吸,侧耳努力倾听了半天,除了几声清脆的鸟鸣确信没有其它声音,刚准备怪他只是拉着我陪他到荒山野岭来发神经,结果就看到他的手指缓缓地在身旁的竹子上轻轻的跳动着。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一样对我说一番什么,自然的歌声才是最美的,对于我这八九岁的小娃娃,是说不清楚的,长大了自然明了的言论。
虽不理解他在嘀咕些啥,但觉得也算有点道理。竹林里静密清幽,旁边溪水涓涓细流,竹尖上翻飞跳跃的小鸟就像乐谱上的一个个小音符,在阳光的照耀下在地上投射出摇曳的碎末光影,霎是好看。也许这种氛围正适合打开心结释放心底的压抑,引得珞轩徐徐的拉开了话匣子,问我是否相信在这个世上有一处桃花源,与世隔绝,在哪里无病无灾,人们生活美满,健康长寿。我不知所谓的摇摇头,看着珞轩抱着头,痛苦的表情刻满五官。
尹静芙是他的亲妹妹,从五岁起发病诊断出羊角疯后,爱女心切的姑父姑母就不分昼夜的背着她四处寻医问药,千金散尽,在所不惜,坚持不抛弃不放弃任何一丝希望。特别姑父又是出了名的女儿奴,但是依然没有任何效果,在越来越频繁的发病后,终于一年前夺去了她年仅12岁的生命。静芙姐人如其名,文静的犹如一朵亭亭玉立的芙蓉,纯洁而美好,知礼节,善人意,说话轻言细语,面带微笑,生怕声音大了会吓着别人,走路小心翼翼,唯恐踩痛了地上的花草虫蚁。然而温润如她还是躲不过像一朵初生的蓓蕾未来的及绽放就由枯萎到香消玉损的命运,就像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知道他在思念离开的表姐,便轻轻的走了过去,说自己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桃花源的存在,而且表姐一定在里面过得很快乐幸福,像我们一样会慢慢长大。珞轩哽咽的诉说着,从来不敢相信,曾经那么活泼雀跃在身旁的以为会一直在身边的静芙,竟然这么快的离开,一直感觉她从未走远,依然像从前一样围绕在他身旁,笑着让他吹笛子给她听,她最喜欢听牧羊曲,在这一年里,他时常感觉这一切都只是个梦不愿醒来。忆起表姐从前的好,我也不禁红了眼眶,同时也明白了珞轩来这个地方,并不是因为贪玩,而是为了不让家人跟着伤心,独自一人舔舐着淌血的伤口安抚着自己的心,他知道在家里他不能,因为有比他更伤心的存在。他努力使别人能感受好一些,自己却承受着莫大的痛苦。而且一年来一直是这样,偷偷跑进山海里哭,该有多难受。看着他伤心欲绝的样子,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劝慰他,扭转这个沉痛的话题,只能霎霎的说着,让他不要太难过,不然静芙姐姐在天上看着了也会跟着伤心,还不能说话。而且,我不也是你的妹妹吗?他终于勉强的笑了笑,走到竹海边缘对着一处空旷的山谷大喊,像是回应他的喊声一样,从山谷的那边断续的重复着他的话。突然他大笑着,那么放肆歇斯底里,撕心裂肺的狂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惊讶不已。遂试着问他还好吗?有没有什么事情。他对着天空自言自语道:“我一直以为苍天无眼,夺走了我的妹妹,没想到老天爷你也有公平的时候,竟又给送来一个妹妹。”
说着,他拉着我的手神秘地像我使了个眼色兴奋地嚷道:“走,带你去一个地方。”伴着一串串笑声,两只欢快的身影追逐在寂静的山谷里,不时惊起一群白鹭,给这死气沉沉的山谷带来了些许生机。快乐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山谷,仿佛每一缕空气中都弥漫着欢乐的气息。拨开丛丛灌木,忽见一清澈如镜的大湖,如一块镶嵌在深山里的水晶碧玉,在阳光的映照下折射出五彩的光芒,四周垂柳萦绕,随风飘荡,雾霭袅袅,几声鸟鸣,几片枯叶,几许落花,我惊呆了,好一个人间仙境。珞轩还在拉着我继续前行,走在狭窄的小路上,不停地躲避着两旁的荆棘。我们的到来,就像一个意外,踏着湖岸上松软的青草甸,惊起野蚊嗡嗡作响,那潜伏着的引吭高歌的青蛙,此刻,也应着我们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一阵微风吹乱了湖面的平静,溪流呜咽着,飞萤点点,轻烟缭缈,远山近树,都在幽幽的蝉鸣里朦胧地显现出轮廓。空气中弥漫着一袭奇异的香味,再往前走,仿佛整个人身在万花丛中香气浓郁,然而环视四周,并未见到一朵花开,甚至于花蕾,这可奇怪了。
正欲问珞轩,却见他早已来到目的地,不知几时已攀到像棋子一样圆润叠起来有七八层高的岩石顶上,羌笛为乐。我欲跟上,却见参差不齐的岩石缝里进进出出穿梭着爬来爬去的壁虎和不知名的四脚生物,那密麻程度,足以让一个密集恐惧症者头皮发麻敬而远之。找了块松下干净的石块,闻着沁人心脾的花香,听着犹如天籁的笛声,虽未攀上岩顶,倒也乐在其中。
突觉背后有根树枝不时袭击着怪痒痒的,就随手折了下来。这不折不知道,原来那浓郁的花香竟是从这木棍里散发出来的,我马上起身,寻了一把,坐下来嗅着这不可思议的香木。听到有声响,抬头见山下不知何时聚满了农人,他们丢了锄头双手叉腰,仰头看向上方。许久,珞轩似乎是有所察觉,从岩石顶上下来,径直走了。我很奇怪的问他既然有那么多听众,干嘛不继续吹笛子了。而他则觉得是我们两个没事得闲人,打扰了别人的正常工作。然后给我讲了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话说一次上寄宿学校的尹珞轩在被关了半个月后终于可以有机会回一次温暖的家了。他当然特别高兴,骑着车子路过一个小山头,便兴致勃勃的下了车带上笛子登上山顶,吹起了乐曲,正聚精会神时,后背被人戳了几下,一看竟然是一农人,他当时就疑惑这人找他能有啥事。接下来就出现了让他匪夷所思的一幕,只听来人说:“唉,你这小孩,真是笨死了。要讨饭得到有人家的村里去吹,这样才会有人给的嘛,在这里?谁会给你送东西。”当时他准备解释,后面觉得没有必要,就收拾了东西走人,但心理直犯嘀咕,难道他就那么像乞丐吗?可想起农人那认真的表情又觉得万一他是真的认为他是以艺乞讨,那也算是一个善良的人善意的提示。
望一眼夕阳西下,橘红染了大片天际,同样也映红了我们的脸。看来,是时候该回家了。往回走时看到路边一株长长的麻藤,珞轩走过去蹲在那儿老半天,不知干什么,我也懒得去看。不稍一会儿,见他乐支支的小跑过来,变魔术般的拿出一个青绿色的精致小藤篓放进我手心。正准备夸他多才多艺,心灵手巧时,刚好走到刚才来时他刻字的那片竹海,这才发现,原来这里大多竹子都被刻上了字,默默地记录着珞轩与静芙之间的许多故事,或许这是静芙留在这世上证明她来过的唯一痕迹吧。一个个的看过去,才知道原来珞轩今天带我去过的地方,都是他曾经跟静芙姐姐一起去过的地方。就连刚才在岩石顶上的牧羊曲,也是静芙爱听的,原来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纪念着静芙姐姐,从未忘记,也不可能忘记。
走到村头时,远远看到寺童我的弟弟一人在那棵杏花树下,小小的身影,很教人心疼。我赶紧跑过去叫他,他却不理我。然后撅着小嘴气鼓鼓的说:“哼,姑母说了,今晚不给饭你们吃,叫你们去玩不带我”说完一脸得意的看着我们。然而,晚饭时,寺童像是早都忘了这回事,不仅跟我们讲了很多话还主动给我们夹了好些菜,呵呵小孩,总是健忘的,这个小不点小可爱。不过,今晚的饭菜显然丰盛的过了头。
果然,小酌中的姑父放下杯子慎重的说:“今年秋季珞轩要去当兵了,这也一直是他的梦想。来,让我们大家一起预祝珞轩前程似锦,梦想成真”说完率先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而我却再也吃不下了,凝视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珞轩又疑惑的问着姑父,那哥哥不再去上学了吗,不读高中大学了吗?他这个年纪总应该先把书念完吧。姑父说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希望珞轩可以抓住这次机遇,大展宏图。后来我知道,当兵不需要钱,部队里据说啥都可以发。而这个家庭早已为给静芙治病散尽家财。再后来爷爷身体不好妈妈从广东回来了把我和弟弟从姑母家接回了自已家。
临走时我是那么的不舍,正如当时姑母接我们去不愿意去一样。我静静来到珞轩身边,问了句几时走,我会去送你。他说大约在秋季,我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我们随妈妈离去时,背后想起了久违的牧羊曲,我不敢回头,怕眼泪会掉下来。
时间,就像一把温柔的刀,它可以切断很多回忆的丝弦却无法使这份记忆断乱。如今,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河之畔杏花依旧盛开灿若雨后彩霞,风吹过花心,落英如雨,忆起你我曾笑逐在杏花枝下,任花瓣飘落在发间额前……这一切,仿佛发生在千年之前,那年秋季,你果然走了,从此再也没有没来。记忆中那个杏花林里一袭白衣意气风发的执笛少年,不知你如今是否还会经常让笛声悠扬飘荡,天涯海角,惟愿你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