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一只仰望星空的猪(一)
我今年二十五,依旧算不上男人。男人心中有围子,我没有,准确地说是没有建成,没有建成就不是围子,风一吹就进来,所以我没有,所以我算不上男人。如今的我多半还是个男孩,依旧像赶着倔驴一样,奔赴在而立之年的路上。这一路上,生活常常鞭笞我,就像鞭子抽打在倔驴身上,让我分不清是我赶着倔驴还是倔驴赶着我。
我数学不好,好在还能数数。十八岁的我便常常掰着手指数数,数数还有几年到三十岁,也便是而立之年。我假想每增一岁,便掰一根手指,可十根手指掰完了,才发现还差两根。那两根去哪了,这让我思想卡了壳,没有那两根手指,我发现我数不到三十岁,因此十八岁的我常常感到困惑,因此十八岁的我询问过很多人。他们多数只是笑笑,像看傻子一样,然后淡淡地说一句,李阿水你真是个傻子。好在大学时代没有人在意你是否是傻子,因为只有傻子才在意傻子,因为所有人都感到困惑。
偶尔会有几个人蹦出来,拿着手机,做着三十减十八的算术,告诉我十二便是答案。我自然感到怀疑,一是我没有十二根手指;二是手机和计算器一样信不过,程序语言由人写成而人会说谎,这是不可争议的事实。我把想法告诉了他们,他们也笑了笑,像看傻子一样,然后对我说这是公认的事实,是权威,没有错。随后他们又拿出了各自的手机,结果都一样,是十二。这依旧无法让我信服,于是我们便陷入了死循环。我的事实,他的事实,都是事实,这无可争辩,只不过我站在了权威的对面,像气球碰上了针尖,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人建议我把脚趾算进去,这样的结果总该让我信服,可是我不愿意,因为我的脚是臭脚,辣眼睛,这让我没法专心数数。
如今我二十五,没了十八岁的困惑,数学依旧不好,不过我掰着手指头便可知道还有五年便是而立之年,这让我忐忑。二十五岁的我,像极了贴着标签的三无产品,没有产品保障,没有产品厂家,没有生产许可,活脱脱地需要盖章认证,就像猪肉上的蓝色圆章。我像极了去势的公猪仔,生来即是卖肉,合格的才能盖上蓝色圆章。于是我成了去势的公猪仔,生来就要卖肉,盖章认证成了兜售自我的过程。
我从六岁开始着手盖章认证,一直到二十五岁才进入流程,整整十九年。对于我,盖章认证是艰辛而漫长的。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是一辈子,我还要挣扎在盖章认证之中,挣扎在兜售自我的过程之中。我常常幻想在临死之际,我内心悔恨,脑海中想着一生兜售自我的过程。我自然开始悔恨,兜售自我本就是一个走向悔恨的过程,只是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争取盖章认证来获得心理上的安慰与满足。
因此,我常常羡慕有些人生来便盖上了“检验合格”的蓝色圆章,我常常羡慕有些人生而便成了种猪,有猪食、有猪圈、有母猪,不像我,除了要挨上一刀还要卖肉。这是个死循环,不卖肉得不到盖章认证,不盖章认证就不能卖肉。这让二十五岁的我很苦恼。于是,除了白天幻想成为一头种猪,夜晚我还要思考如何不卖肉就可以得到盖章认证或者不盖章认证就能卖肉。经过无数个思绪横飞的夜晚,我得到的结论是不盖章认证就能卖肉是行不通的,这违反了规则,违反规则是要受处分的;不卖肉就可以得到盖章认证也是行不通的,因为我本质上是挨了刀的肉猪,不卖肉难以实现人生价值。这让二十五岁的我很苦恼。
在这苦恼中我继续思考,思考盖章认证,思考卖肉,这是我二十五岁的人生常态,就像猪吃完饭就睡,睡完了再吃而我思考完就睡,睡完再思考。因此,我常常陷入混淆,混淆了我是一只会思考的猪还是一个会睡觉的人。问题的本质开始赤裸裸地暴露出来,我生而贫穷。这就要求我卖肉,要求我盖章认证。它跟随我出生,也将跟随我死亡,这是事实,无可争辩。至于混淆,它来源于我的一个梦,梦里我是一头公猪仔。
我是一头公猪仔,一只会思考的公猪仔。因此我与其他的公猪仔格格不入,他们除了吃喝拉撒睡,别无所想,长肉是他们生活的第一要义,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即使如此,我的生活依旧乏味可陈,每天便是等着投食、吃食,如此循环往复。
我的父亲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花花公子,长得膘肥体壮,两颗硕大的睾丸如同毛桃一般,夹在他的屁股之间,走起路来左右摇晃,好不威风。在十里八乡之间,他有着“博大精深”“金枪不倒”等众多美誉。我一生只隔着围栏见过他几次,至于其它时间,他都流连于寻花问柳,因此我没有机会和他进行灵魂深处的交谈但我幻想他也是一只有思想的猪,寻花问柳只是他的迫不得已。因为猪可以有思想,但却难逃围墙的束缚,这一点我深有体会。我的母亲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育种“一枝花”,和我父亲算得上门当户对,不过他们却没有机会谈谈爱情,充其量只是一夜风流。
但即使这样,我也算得上名门之后,不过我却没有接过父亲的伟大旗帜,做一只优良种猪。在我出生不足一月,我便丢了我的伟大旗帜,以至于我现在走起路来总是遮遮掩掩,丝毫没有我父亲的雄风。隔壁的母猪自然对我也没了兴趣,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悲伤,毕竟我们隔着围墙,谈不了伟大爱情。除此之外,自从丢了伟大旗帜,我便没了出生后的暴脾气否则我一定用我粗壮的猪蹄好好教训一下拿走我伟大旗帜的人以及那些没有思想、只知道吃喝拉撒睡的猪。
我出生没多久,我的父亲便去了极乐世界,听人说是精尽猪亡。这也难怪,一天七次,哪只公猪也受不了。但我的父亲给我上了猪生最后一课,即使是死他仍可以继续实现猪生价值,卖肉。我不同,我是肉猪,我生来即是卖肉,这是我的猪生价值,这是人设定给我的猪生价值。我不以为然,毕竟我是一只有思想的猪。我的猪生价值不应该由人来设定。我想有伟大旗帜,我想爱,没有设定而自由的爱,我大概还会写一本书,书的名字是《关于人和猪的灵魂交换》。在这本书里世界上所有的人与猪实现了灵魂交换,人本质上是只知道吃喝拉撒睡的猪,猪本质上是有思想的人。有思想的人受困于围墙束缚,只知道吃喝拉撒睡的猪满世界奔跑。我想,这才是我的猪生价值。
可我没了伟大旗帜,我便没了精神,白天我百无聊赖地透过门栏的缝隙看看围墙外的世界,夜晚便在黑夜中思考。我常常思考为什么我不能像对面的猪仔一样,做一只优良的种猪,有细面、有单间还有母猪,毕竟我也算得上名门之后,毕竟我身强体壮。起初我以为是因为我有思想,这让我稍稍安慰,这让我内心有些膨胀,这让我更加瞧不起那些只知道吃喝拉撒睡的猪。后来我才发现,对面的猪仔是国内外选得优良品种而我只是乡野农猪,我的心至此跌入低谷,因此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抑郁。吃不好,睡不好,好不容易长得膘都打了水漂。人们怀疑我害了病,给我找了间单人病房,换句话说我被隔离了,成了瘟疫的观察对象。隔天便来了一个穿白大褂的陌生人,包裹地严严实实,拿着工具,有模有样地捯饬着我的身体。他说的那些话我大都忘了,只记得他谈论我的伟大旗帜时,说去得干净,要不然我不会那么轻易任人摆布。
后来每每想到此事我既害怕又庆幸,我听说和我在一起的兄弟们在我得病的期间都上了餐桌,变成了美食,实现了他们的猪生价值。我因害了抑郁症而那几人又抱着我没害病的侥幸心理,没有将我烧成一抔焦土,埋到荒野土地,这让我感到庆幸。再后来,我住进了单人间,过着没有猪鼾声的生活,日日夜夜地思考着我的猪生,单人间的生活最终让我发现了问题的本质:猪不由己,下辈子投胎做人才是。
没了伟大旗帜,加上又患了抑郁,到了晚上住在单人间的我常常睡不着觉。我趴在草垛上,周围本应一片漆黑,因为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但我还能看得见四周的围墙,尽管有些模糊,但我确信我看到了围墙,这让我好奇,一定有什么东西照亮了黑暗。我听人们说夜晚的天上挂着叫做月亮和星星的东西,发着惨白的光,我从没见过。因为作为一头猪,只能低头寻找食物或者平视看着前方,我从没想过我头顶的天空还会挂着发着光的物件。从那一天,夜晚的月亮和星星时不时地抓挠起我心中的痒,我发誓我一定要看看它们的模样。于是我开始思考,思考如何才能看到它们的模样,日复一日。终于在某一天的晚上,我的前脚攀上了围墙,我像人一样站了起来,我看到了满天繁星,点点缀缀地映衬在我的眼眸之中。那是比白面更让人兴奋的感觉,是否比有了伟大旗帜更让我兴奋,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伟大旗帜。
一阵欣喜之后,我突然意识到少了什么,我扶着围墙,昂着头走了一圈,看了一圈,确认我的眼眸中没有月亮,我以为月亮今天没有出来,于是我怀着满心期盼等到了明天的夜晚。遗憾的是,我还是没有看到,如此几天都是这样,我有些失落,我的内心开始着急。我又开始趴在草垛上思考为什么看不到月亮,日复一日。我一度以为人们撒了谎,这世界上只有星星没有月亮。终于在某一天的晚上,在我思考猪生的时候,我发现了问题所在,我的眼前有比围墙更高的围墙。
于是臆想成了煎熬。我开始幻想月亮的模样,幻想它是我生活中一切美好的形象,像面条一样细长,像馒头一样滚圆……我确信它不像我两腿之间的伟大旗帜,那么萎靡不振。因为人们提到它时,眼眸中总是闪着亮光,像我看到了馒头与面条。这让我更加想要看看月亮的模样。于是,那幻想的形象便时时刻刻抓挠着我心中的痒,像拧股的头发丝儿同时打着双耳的耳碎儿。
我开始思考,趴在草垛上思考,思考如何翻越围墙,日复一日。终于在某一天,我发现我的身躯太小了,即使前脚攀在围墙之上也只有一半多高。于是月亮重新让我有了食欲,我发了疯地吃食,不在乎糟糠还是面条,我成了一头只知道吃喝拉撒睡的猪仔。后来我变得膘肥体壮,即使四肢着地,我也有了围墙的一半高,我重新成了人们眼中的健康猪儿,可他们不知道我是一只有思想的猪,一只心中怀着月亮的猪,一只准备逃脱围墙的猪。
我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连灯光中都透露着刺骨的寒意。我踩着石槽,前脚攀上了围墙,后脚蹬踏着墙壁,心中充满了激动以及一丝对愚蠢人们的鄙视。我翻越了第一道围墙,忐忑与兴奋让我毛发颤栗,我甚至感觉到我的伟大旗帜又重新回来了。
我顺着小时候的记忆,那是我与那些只知道吃喝拉撒睡的猪的不同,我会睁眼看世界。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沿着牙子石走到了大门,幸运的是门开着,不幸的是那只拴着铁链的大黄狗如一尊石像般守着大门,比我的身躯还要高大许多,我隐隐可以看见他锋利的獠牙。我听说过这种生物,它们不同于我,我生来卖肉,他生来守门,忠诚是他们存活至今的要义。能否打败他,我心中没底,因为我没了我的伟大旗帜,没了我的暴脾气,但我知道他如果发出一阵狂叫,我必定难以逃脱。
那一刻,我与他四目相对,我发现他的眼眸中藏着和我一样的东西,虽然我不确定那是什么,因为我没有经过思考。没有经过思考的东西都值得怀疑,这是我的人生信条。我学着猫步,蹑手蹑脚地向他走去,虽然有些别扭,但没有伟大旗帜的妨碍,我也算走得轻巧。这是我唯一一次感受到没有伟大旗帜的好处。我一边走,一边与他四目相接。他没有叫,我的胆子便大了一些,脚下也走得轻快了一些,我就这样一直走到了门槛。这时,我与他的距离之近,甚至可以让我感受到他的呼吸以及它嘴里的恶臭。
它没有任何动静,像极了一尊石像,只是一双眸子看着我的眼睛。我避开了他的眼神,确切地说我不敢直视它的眼睛,我迈出了我猪生的第一个门槛。它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像极了一尊石像,只是眼眸中多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我看得出来。此刻,我的胆子更大了,兴奋与恐惧同时交汇在我的心头,我索性整个身子跨越了门槛,我翻越了第二道围墙。
这时,我回过身来又看向它。它转了身,面对着我,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像极了一尊石像,我开始怀疑他真的是一座石像但他的眼眸又让我确定他不是一尊石像。我已经来不及思考,我匆忙转过身去奔向了大山深处。那一刻,我知道,什么也不能阻挡我,即使没有伟大旗帜,我依旧可以有精神让我一路狂奔。
我一路狂奔,不敢有一丝懈怠,直到大山深处我才停歇下来。这是我为数不多地几次离开猪圈,但却是我唯一一次闻到芳香。我迫不及待地攀上了一颗已经完全没了树叶的大树,学着攀上围墙的模样,仰望星空。那一刻,我终于看到了月亮的模样,她很美,光芒照亮了黑暗。那一刻,我感觉我的伟大旗帜又回来了,我成了一只仰望星空的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