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那个叫二冬的男人
1
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他是我妈妈那边的亲戚,我叫他舅舅,大家都叫他二冬,因为他在家排行老二,生于冬季。
我对他没什么真切的印象,早年在家,在别人口中听过一些关于这个男人的细碎。酗酒,纨绔,不着家,媳妇也不怎么管他,不了解的亲朋对他也没什么好的评价,大抵就是这样一个人罢。直到有年家族聚会见了他个真切,才算是有了自己对他的印象。
因为我们家 人丁兴,家财旺,所以每年都会有一个大型的家族聚会,算是交流下感情罢。几十号来自东南西北各方的人齐聚在一个大厅里,说是亲戚,但很多我都叫不上名字,甚至见都没见过的。妈妈推着我叫这个舅舅叫那个阿姨的,好不热闹,我却觉得好生尴尬。
每个人都满面春风,闪耀的灯光下,他们活像是一支支刚刚熟透的樱桃,但不难看出,外壳很红,但果肉肯定是酸的。开饭前,人们不倦地细数着一年来自己的成绩,跑去和每个人做演讲,仿佛落下谁没发出“哇”这样听起来就违心的感叹,他们就心慌。
有的人,挺着被金边皮腰带勒的变形了的大肚子,腋下夹着一个夸张的鳄鱼皮包,食指和中指的间隙被烟熏得发黄。有的人,穿着一条紧致的珊瑚绒红色礼服裙,金首饰在胸前脸庞闪着,嘴唇涂着突兀的正红色,嘴角和苹果肌因为持续微笑而颤抖。有的人斯斯文文戴着眼镜,和别人侃侃而谈着自己所谓的事业与成就,露怯一笑。有的人,环抱着自己的孩子,洋洋得意一脸的骄傲。有的人,围在家族老人的身边,鞠躬哈腰,满脸推笑。
还有的人,就只是一个人的模样,或者也可以说像是一个影子,默不作声的在一片喧闹中慢慢消失消失,仿佛从来没来过那样。
富丽堂皇的棚顶上是倒坠的水晶灯,几个白色的大圆桌上是美味佳肴,几十盏射灯放出让人难分昼夜的光。口水四溅,手势乱舞,还有不时的清喉声或是倾倒酒水的声音,好乱啊,我站在离出口近的一处中央空调下面,让风狠狠的灌进自己的脑袋里,来确保自己还算是清醒着的。
这时,门开了。
一个干瘦的男人哈着腰走进来,怯怯的,像是个服务生。我刚想说话,他对我挤出一张很难看的笑脸,说:“嘿,这小丫头都长这么大了!”,听得出是临时想出的客套话,看来是某个亲戚吧,我也礼貌的笑了笑,叫了声舅舅。妈妈告诉过我,男人都叫舅舅,女人都叫阿姨,准没错的。
他像是一张弓,背总是弯弯的,但能看出个子是高的,所以是一张大弓。与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的是,他并没好好打扮一下自己。被冻的发红的鼻头边上还有没擦净的鼻水,青紫色的眼袋上是一双有些外凸的眼球,眼皮耷拉着没什么精气神,薄羽绒外套看起来他更显得单薄了,羊绒外裤的膝盖处还鼓起了两个“小山峰”,仔细闻闻还能闻到那析进骨骼里的一股酒糟味儿,我有点为难的皱了皱眉头。
或许他没注意我的表情,越过我向大厅望了望,百十平方米的大厅很旷,但他脸上的表情是只有在人满为患的地铁门口才看得到的。
“二冬!”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来了也不吱一声,快点进来,还没开始呢!”
“哎哎好。。。”他又是弯腰点点头,有些犹豫地脱下外套,仔仔细细地卷起来,然后放在门口的一个小脚柜上。
那是客人临走时方便穿鞋用的,用脚踩的。
2
一般,这样的聚会都会有个主事的,自从老太爷去世后,就换成是他的妹妹代理 。老太太是个很有个性的人,年轻的时候参加过抗战医疗队,上过前线,很有主见,九十多岁了依然精神。
老太太清了清嗓子,拉长了声音说 : “人,都到齐了吧?”
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就剩下些还没来得及响完的回音。没人说话,也没人敢说话,就连咳嗽和清嗓的声音也已全然消失了。
“那就都落座吧!”
又是一阵子的喧闹,但不是人声,是椅子,凳子,皮鞋子,还有些衣服布料摩擦的声音,还有屁股坐在皮子上的声音。
有的一说的是,这样大的家族聚会连排坐也很是考究。
总共分为四个圆桌。
其一,坐着的都是些老人,岁数高,辈分高,还有一两个讨老人家喜欢的年轻人,就算是可以照顾下年龄稍长的人,也就坐在这桌了,一般也是最井秩的一桌。
其二,坐着的都是些男人,中年的或是二三十岁的,桌上一般会摆上些许酒杯,堆着些香烟盒子,一般也是最喧闹的一桌。
其三,坐着的都是些女人,中年的或是二三十岁的,桌上一般会摆上些许高脚杯,摆着些饮料罐子,一般也是最安静的一桌。
其四,也就是我所在的这一桌,坐着的都是些孩子,十七八岁的或是年龄尚小的,桌上一般会摆上些许玻璃杯,堆着些糖点冰菓,一般也是最混乱的一桌。
聚餐聚餐,聚已经聚完了,该吃点东西了。很奇怪的是,不知谁定的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菜没上齐不准动筷,就连孩子饿得哭闹也不行。我感觉,这确切是不合礼数的,每道菜的烹饪时长不齐,等到全部上齐,先完成的便也成了凉菜,寡味了些许。但大家仿佛都不太在意这一点,就好像,每年的聚餐只是为了聚在一起吹吹牛,重点并不在吃上一般。
但我是恰恰相反了的,聚餐的重点在其后那个字,我想我们这一桌也是这样想的,没等到上齐,就有几个乳臭未干的弟弟妹妹抄起筷子扎向一盘鸡丸烩莴苣,我算是孩子里面的大姐,所以还算是拘谨。
不时的,有些活跃分子向我们这桌挑起一声 : “嘿!孩儿们,吃的可还好啊!”没人应声,老人们也只是笑他,我不觉为他心生尴尬。那人也算是识趣,只是大笑了笑,坐下后接着张牙舞爪地举着酒杯,看来是喝多了的。
我讨厌这样的人,总觉得与这高雅的氛围相背道,有失尊敬。我反倒更喜欢闷头吃东西的那种人,旁听着别人的胡乱吹嘘,而后礼貌的笑上一笑表示倾听,这样才算是聪明。
我吃得很快,也吃得很少。就推远了凳子,表示自己已经下桌了,这也算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没什么意思,便听着大人们闲聊。
“最近江口的生意还算景气,这不,在西京又买了套三室一厅,留着给我爸妈养老嘿!”
“你不是让弟妹搬去了吗?”
“啊……是!这不,他们老两口不愿意挪吗这不……哈哈”
。。。。。
“我儿子今年高考617分!报考的时候好多大学争着要呢!”
“这么厉害!我姑娘今年英国留学毕业要留英,你说说这孩子从小就犟,真是舍不得她啊!”
“你孩子呢?不是也要高考了?有啥志向没?”
“对啊,有啥打算没啊?”
。。。。。
“老太太!一年不见身体还是那么硬朗啊!要开开心心的嗷!明年我还来看你!”
“唉,你要是能天天来看我我才开开心心呢!”
“这不是忙吗!”
。。。。。
我注意到,灯光下一群残影,那个干瘦的男人不紧不慢的吃着。起了球的黑色高领毛衣显得有点肮脏,但他还是不紧不慢的吃着,闷着头,有人和他搭话,他就咽下口中的东西,看着对方的眼睛,认认真真的回答,像是一种感激似的。显得有点卑微,有点古板,但在人群中很不一样。
“二冬子,你最近怎么样啊?”一个男人和二冬碰了下酒杯,轻描淡写地问了句。
没等他开口,就有人抢着说 : “二冬子可孝顺了,今年开春开的大车,这一年来来回回攒了好几十万,这不打算在老家买个房,把老太太安顿在身边嘛!”
“哦哦,那你儿子是不是要高考了?有啥打算啊?”
“没啥打算,就本本分分考个本省的大学就行。”二冬一边说一边笑,像是在尴尬,但更像是在满足。
“那也不行啊!得让他好好努力!”
“嗯,他自己有主意,我不想干涉太多。”
那男人的孩子跑过来,一脸埋怨的说:“爸你看!人家爸爸多好啊!谁像你似的管这管那!”
男人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头,哄走了那孩子,打岔过去了。
这很正常,因为没人想真的听别人的幸福美满,来到这里衣冠楚楚的,都只是为了在肉眼可见的悬殊比较中,找到些许所谓的优越感。而那男人确确实实是恼羞成怒了的,还是因为二冬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我想,这种情感的强烈一定是加倍的。
一个慈蔼的中年女人走过来,说 : “二冬,好好给自己买两件像样的衣服穿穿吧,你看看,你这衣服我上次见你,你就穿着了。”
二冬有些尴尬的笑了笑:“知道了姐。”
“再怎样也不能穷了自己啊!”女人拍了拍二冬的肩膀,被骨头硌得生疼。
“他家可不穷呵,”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紧跟着说,“老太太没了,得一大笔钱都是他的哩!”
气氛凝固了,空气也凝结了。周遭还是混乱的,只有二冬的脸是青色的,他微微颤抖,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活像是一个哑巴。
“说什么啊你!说什么没不没的,滚滚滚,快滚,这什么孩子。”二冬的姐姐也面露愠色,挥手赶着那个年轻人。小伙子也算识趣,下了桌,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的长沙发上看起了手机,嘴里还嘟哝着些什么听不清的。
姐姐把手搭在二冬的肩膀上,拍了拍,又拍了拍,走了。
其二桌上安静了许多,更多的是酒杯碰撞的声音,男人们很少说话了,也不愿再说,有些只是压低声音头碰头的说,或是眼神交流,看起来像极了监狱里的可怜人。
二冬呢,只是闷着头,安安静静的吃着。有多安静?就像这里没有他这个人一样安静。
3
我有点不明白,他为什么不为自己解释解释呢,毕竟他看起来就朴实的像是煤炉子里的炉灰一般,根本不会有这样鄙劣的想法啊。但他就是什么都没说,闷得像是一块被晒干了的海带,被盐析进舌头,嘴张不开。
我总感觉,他的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他的脸越来越青,越来越青。射灯就像是石头投进泥沼一般,仿佛无论如何也照不亮他的脸。周遭的喧闹与他无干,他只是不紧不慢的往嘴里送着些菜叶子还有一些辅料,我越来越看不懂了。
一个人,悄悄地走到二冬身边的空椅子旁,坐下,然后说 :“让你好好买件衣服你不听,他们就爱拿软柿子开涮,好好捯饬捯饬自己比什么都强,别整天邋里邋遢的样子,怎么也不能受欺负不是?”
二冬慢慢的抬起脑袋,压低了声音却依旧听得出硬气 : “ 姐,我不愿意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老太太开心,我就开心,那些外人说的什么,我不在乎的……”
“还说不在乎,我看你那脸都要紫了,还嘴硬呢?”。 “噗嗤”一声,他们都笑了。
女人拍了拍二冬的脑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狠狠地吐了出来,说 : “ 甭管他们怎么说,姐知道你啥样一个人,你不用为难自己,好好照顾老太太,姐也帮不上什么忙,这么些年也挺对不起……”
“姐,你不要说这些话,谁都有不如意的,我不怪你……”二冬赶紧打断了女人的话,声音越说越小,脸越说越青,但是满脸写着知足。
我没再继续听下去,但也已经全然明白了。
那些口头上的大孝子,那些攀比中的可怜虫,那些以为一句话就能抵得上陪伴的愚昧者,把聚会的空气搅拌的越发浑浊。我本以为,聚会是用来交流感情的,不,是我大错特错了。聚会是为了吹嘘,为了嘲讽,为了拍谁的屁股一下,踩谁的脑袋一脚,为了一些人找存在感和生存安全感,为了所谓的证明自己,还有就是为了告诉别人,你们即使美好也猪狗不如。
我不明白,这种从黑暗中潜滋暗长出的快乐来源,为何现在能如此正大光明的放在台面上讲。就像是我们要被要求为小偷留门一样荒唐。
这样看来,这类乌烟瘴气的聚会还真是不可多得,也必不可少呢。
4
很难说清楚为什么,但我就是打心眼里觉得,二冬是个不错的人,不错的舅舅,没大家口中的那样令人沮丧,但也确实令人沮丧,但沮丧的不是他的为人方面,而是他的性格方面。
我对他的印象很浅薄,很片面,也很很主观。他就像是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在秋季里苟延残喘。他总是怯怯的样子,像一张弓。总觉得他不像是我的一个舅舅,更像是一个流量街头的可怜人,像是一个走在街上都不会多看一眼的陌生人,像是那个门口的小脚柜,为了让别人方便,为了让别人踩着,也为了让别人寻找优越感。
不知道什么时候,聚会结束了,大概是我思考了太久太久。老太太自顾自的说了几句结束语后,大家就匆匆忙忙寒暄着离开了。只有二冬,他要等到最后,因为他还要把老太太送回家,因为他觉得自己该这样做,也必须这样做。
妈妈把我推到老太太身边来做个告别,这让我好生尴尬,因为一个良好的告别不该是这样的,这反而更像是一个刻意的仪式,只为了讨好或是谄媚,事实上,就不该有这样类似的仪式存在的。
我也学着那些大人的样子,挤出一个滑稽的微笑,客套的说着再见一类的话。出人意料的是,老太太很高兴,笑着挽着我的手,摩挲着摩挲着,久久不松。
好生奇怪,要换做是我被别人搪塞敷衍,可不会如此淡然无味的开怀。也许她只是需要这样虚假的表面的安慰和关怀,或者她已经不在乎是不是在搪塞,她只是喜欢被围绕的感觉,即使是虚假的也喜欢。毕竟像我这样拙劣的表演还是很好就能分辨的。
二冬呢,就在一旁站着,左手背后,右手放在老太太的椅子背上。他的腰直起来了,人很高,要仰视着才能看个大概。笑脸也没有刚见面时那么难看晦涩了,整个人也没那么单薄的感觉了。
我想,也许是人少了,也可能是因为闲人少了。但至少大家都是笑着,然后告别,然后离开,至少这样比笑着,然后寒暄,然后虚伪要来的爽快的多得多。
之前对他的印象是,记得有这么一个人,而现在对他的印象是,一个叫二冬的男人,个子很高,心气也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