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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

2022-04-19  本文已影响0人  有溪

我知道,我是有一些坏毛病的,吃饭也不肯闲着,筷子在碗边缘“哒哒哒”地敲。我对于音乐没有研究过,也不甚感兴趣,可一见着碗啊碟啊,总忍不住拿东西敲一敲,有时是筷子,有时是铅笔,有时是树枝,没有固定的节奏,也不成曲调,是一个人在荒芜的原野里无声的呐喊。

一开始,妈妈会捉住我敲东西的手,漂亮的眼睛弯成一汪缓缓流动的溪水:“宝贝,敲得很好听呢!”后来,妈妈会夺下我敲东西的筷子或是铅笔,平静的溪流里翻起滔天大浪:“敲!敲!敲!就知道敲!”

现在,妈妈会坐在一边,流动的溪水成为一汪没有涟漪的死水。浅金的日光从玻璃窗上透进来,在冰冷的瓷砖上投下一块暖热的光斑,妈妈佝偻着背坐在椅子上,泪水从她蒙住的眼睛里无声滑落。

他们都说我有病。

不喜欢说话,不喜欢笑,喜欢一个人呆着,是病吗?如果是,那我应该是真的病得不轻。

在我大概八九个月的时候,姑姑从国外留学回来看我。我那时正躺在摇篮里,看天花板上一只正在吐丝的蜘蛛,姑姑俯下身来抱起我:“我的小星星,姑姑来啦!”

她用额头来蹭我的脸,又把我抱在胸前,“咯咯咯”地逗我笑,企图引起我的注意,我专注地看着绕着圈吐丝的蜘蛛。

见我不理她,姑姑又用手指来挠我的胳肢窝,拿手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姑姑手指上镶嵌着的莹白珍珠晃得我眼睛痛,此刻,天花板上的蜘蛛织好了网,躺在网中央,舒展手脚,随着微风的吹拂,荡起了秋千。

我有一点困了,盯着荡秋千的蜘蛛,打了个呵欠,闭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姑姑在说:“嫂子,我感觉星星有一点不正常,我给他说话,他从来不看我,逗他,他也从来不笑……”。

温热的嘴唇擦过我的额头,我听到妈妈说:“怎么会,星星只是比较安静。”

等我一点一点慢慢地长大,别的小孩会说话了,我还不会喊爸爸妈妈,别的小孩会抢玩具了,我还是一个人呆在角落里。

说我不正常的人越来越多,妈妈开始越来越焦躁,以前,别人说我不正常,妈妈会摸着我的头,温柔地看着我说:“没关系,我们星星只是比别人慢一点。”

慢慢地,妈妈会抓着我的手,尖利的指甲划破我的手,鲜血染红衣袖,妈妈弯着腰,两只手紧紧地箍着我的手臂:“叫啊,叫妈妈呀。”

有一次,我正在房间里搭积木,妈妈靠在一边的墙壁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她站起来,踢垮我刚拼好的四面环绕的小屋,积木块飞溅,破碎的噪声刺破耳膜,尖锐的嚎叫搅动耳廓。

混乱的音符从妈妈不断开合的嘴里迸射进我的耳朵,混合着窗外鸟儿的嬉叫和知了的歌唱,谱写成了一曲激昂愤慨的诗篇。

我咧嘴笑了起来,甚至迎合着曲调哼了出来。

我以为妈妈会开心,我终于像别的孩子那样学会了笑,可是妈妈将我推倒在地上,抓起地上散得不成模样的方方块块,扔在我的身上,泪水爬上她的脸颊,她摊在金色的阳光下,像一滩被火焰炙烤的烂泥流淌在干裂的河床。

“怪物,怪物!”

空气渐渐流失,窗外的鸟儿传来“呜呜呜”的呜咽,蒙住我视线的织物滚落在我的脚边,那上面匐着一截雪白的颈项,棕黄的色泽上纵横流过潮湿的雨迹。

我是怪物吗?也许是吧!

不管妈妈怎么说我,邻居怎么看我,我都不以为意。我喜欢聆听自然的声音,鸟儿的鸣叫、风吹动树梢、花儿羞嗒嗒地开放……

那种宁静而纯粹的曲调,我十分满足,不像人类的声音,杂乱而无序,像受到干扰的电流信号,“呲呲呲”,杂乱得好比利剑,逼退我到角落,我只有在一个人时才感到安全。

我喜欢做一个孤独的旁观者,过度的愤怒或淡漠使他们的眼睛变为焦黑色,滴落在冻结的冰面上。

至于妈妈,妈妈的眼睛,始终是一汪清澈的溪水,只不过这汪溪水,时而波光粼粼,时而风起云涌,时而无波无澜。

直到有一天,她的眼里掀起第四种颜色,我明白了,妈妈始终是爱我的,只是不能够了解我,只懂得以平凡之爱来爱我,逼着我开口说话,逼着我离开房间,用语言逼迫我,用利剑刺伤我,然后又痛心疾首地哭泣。

大概在我五岁时,是幼儿园的自由活动课,我正在完成一部抽象派画作,几个嬉闹的男孩儿,冲过来打翻了我的油彩,浓黑的颜料倾洒在浩瀚的星空里,变成了一个吃人的黑洞,正张着嘴,想要吞噬我。

我尖声嚎叫着冲过去掀到那几个男孩儿,用尖利的牙齿啃咬他们掀翻油彩的手,风吹着他们痛叫哭喊的声音,变成了悠扬而动听的配乐。

“这孩子一看就不正常!”

“该送去医院看看!”

“为什么不送到特殊学校去!”

“疯子就该送去精神病院!”

“疯狗就该关在笼子里,别放出来咬人!”

……

这种话我已经听腻了。可妈妈显然不能忍受,她端起桌子上的水,泼在还在叽叽喳喳叫嚷的几人脸上,橘子、苹果、香蕉滚落一地,那本来是妈妈买来赔罪的,此刻它们以另一种方式交到了他们的手里。

“我的孩子才没有病,你们怎么不说你们的孩子得了多动症,我孩子好好的画着画,是他们过来捣乱,照我说,该打……”

翻滚的火焰在无尽的溪流上蔓延,妈妈变成了一团灼热的怒火,狂怒的火苗伸展长舌舔舐吐露流言蜚语的唇舌。

我能够感受到妈妈狂躁的情绪,这种情绪由爱衍伸,爱越多,爆发的越势不可挡。

我拧紧眉毛,视线聚拢在妈妈火红的眼睛上,心脏好似被扼到一起,想要奋力挣开某种束缚。

搏动声十分清晰,回响在耳边,我走过去,握住妈妈冰凉的手,说了第一句话:“妈妈。”

“我们去看医生吧。”

虽然,我不认为我有病,我只是不喜欢那些吵闹的声音,但是比起那些声音,我更不喜欢妈妈的眼泪。

在我还是个小婴儿时,爸爸就说过:“爸爸的小星星,我的小男子汉,以后要代替爸爸保护妈妈哦。”

妈妈难得地摇了摇头,她蹲下来,用手擦掉我嘴角的血迹,暖融的光落在结冰的溪面上,哀伤的情绪她的眼睛里流淌。

“星星,妈妈……妈妈希望你能快乐一些。”

风吹动妈妈乌黑缱绻的头发,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像鼓点落在我心上,我试着把注意力放在妈妈微微摇曳的头发上,可耳边杂乱的呼吸声把焦躁暴露得一览无余。

隔着门,我听到笔尖滑过纸张的声音,哗哗,哗哗哗……

失控感再次笼罩了我,我尖叫出声。

“啊!”

紧闭的房门从里面打开,我看见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男人双手插兜站在我面前,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平静无波,神色淡然地看着我。

等我停止了吼叫,他拉着我走进房间的天青色沙发,扶着我的肩膀坐了下来,随后蹲在我面前。

“星星,我是你姑姑的朋友,我也叫星星,我是沈灿星。”

我注意到房间左边的角落里倚靠着一架陈旧的琴,琴身斑驳,已经掉漆,琴键却闪着时常被人抚摸的光亮。

沈灿星轻轻敲了敲我的手臂,又指了指他的耳朵,一双弯起的眼睛坠落星辰。

我才注意到,房间里似有似无地飘着悠扬的乐曲,我搓了搓指尖,突然站起来,走过去,拿起了那把琴,手指不由自主地敲了上去。

生涩的曲调流淌,妈妈匆忙站起来,随后又颓然地坐下去,泪水爬满她的脸颊,细小的呜咽声混杂在不成调的乐声中。

沈灿星站在我身边,弯起的眼睛里溢满笑意,“我可以和你一起吗?”

我愣怔,手指忘记拿开,琴键发出“嗤……”声,见我沉默,他蹲在我的身边,目光迎上我的眼睛,刹时,听到阳光倾洒的声音从他的嘴角溢了出来。

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尊重,便抓着他的手指按在了琴键上。

“你也不喜欢那些声音吗?”

他摇了摇头,我有点失望,金色的阳光被灰蓝色的云朵遮挡,风把窗帘吹得猎猎作响,光芒在蓝色的房间里忽明忽灭。

“没关系,我们本不必都喜欢,每个人都有选择喜欢与不喜欢的权利。”

这话似乎有撼动灵魂的魔力,我的手慌张地按在琴键上,单调的噪音刮擦着耳膜,似乎是发现了我的不安,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放在我的耳朵上,目光直抵我的灵魂,“不喜欢,捂住耳朵就好。”

我一时嗫嚅,脸颊莫名有点发烫,阳光撕裂灰色的天空,大片的光芒从窗口倾洒下来,那一刻,我以为,我终于不再是独自游荡的游魂。

后来,我们在房间里敲了一下午的琴,妈妈就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翘着嘴角轻轻的笑,粼粼的溪水上荡起一层浅金的波光,柔软和暖,温柔得不成样子。

临走时,沈灿星将琴放在我怀里,镜片后的眼睛落满云霞,眼里的柔光笼罩着我:“把那些不喜欢的噪音编织成美妙的乐章吧。”

我低头,轻轻抚摸发烫的琴键,紧闭的心门被敲开一道口子,远方的云霞带着梦幻的色彩,鼓动我的耳膜。

“高功能孤独症,对声音极其敏感,任何细微的声音都可能刺激他的神经,杂乱无序吵杂的环境会让他焦躁不安,从而尖叫、发怒,甚至自伤自残。”

“他不是病,只是比其他的孩子更聪明,无法融入平常人的世界。”

回家的路上,妈妈拉着我的手,坚硬的钢筋又变成柔软的枝条,轻轻抚慰我发红的手指。

“对不起,星星。”

我仰头,妈妈落日下的侧脸,一颗凝着的泪滴挂在眼睫上。这让我想起出生时,我被医生捧在手里,她躺在狭窄的病床上,濡湿的头发贴在头皮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湿漉漉地搁浅在岸边。

我无法忘记她那时的眼神。

疲惫、无力、哀伤又带着希翼。

我出生后一直没哭,屁股被拍打得通红,一双眼依然直直地望着斜对面嗡嗡响个不停的空调。

等我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妈妈黑色的眼睛变成淡蓝色,氤满水汽,就如同现在她的眼睛,诉说着一种无言的期望。

我握紧了妈妈的手,风灌进我大张的嘴里,吹僵卷起的舌头,我明明是想表达一种心愿,被风一吹却莫名被另一种情绪给堵住了。

“没关系。”

我从来不能共情别人的情绪,可此时此刻,灵魂的一条路似乎被打通。

我,感到了妈妈的自责?

公交车上,人比往日多一些,我靠在栏杆上,目光涣散起来,脑海里浮动很多过往。

欣喜的、扭曲的、落泪的、悔悟的……每一张都是妈妈的脸。

听从沈灿星的建议,妈妈为我找了一位音乐老师,她是沈灿星的同学,和沈灿星一样,她的眼睛是淡灰色的,里面藏着一汪清澈的湖泊,闪动粼粼波光,让人不自觉的心安。

她也叫星星,林星,她说我们都是遗落的星辰,只因光芒太盛,才被遗落在世界的角落,独自闪耀。

和沈灿星不一样,林星说:“星星,你不可能永远捂住耳朵,有些声音,即使你捂住耳朵,也会穿透你的灵魂。”

“你要做的是,把那些杂乱的噪声变成一个个悦动的音符”,她在纸上随意画了几下,“就像这样”,手指在琴键上跳跃,那些音符就化为宁静的乐章抚摸不断鼓动的耳膜。

“所有声音都由不同音符组合而成,星星要把听到的音符记录下来”,她温热的掌心包裹着我的手,带着我在纸上创造音符,窗边的玉兰花开了,紫红的花苞晕开洁白的云朵,柔软的光淋在光秃的树干上。

有一种力量慢慢破土而出,传进耳朵的声音变得有序而安全。

“所有声音都可以吗?”

“所有声音都可以!”

林星带我去听流动的云、吹动的风、盛开的花、发芽的草……

“你听!”

我将耳朵匍匐在破土而出的嫩芽边,小草们叽叽喳喳地吵嚷着谁要第一个冲出土壤,还有一棵站在一边伸着懒腰。

有时,林星也会带我去人潮涌动的车站、人来人往的商场、高声激荡的剧院……

——原来,并不是所有人类的声音都难以忍受,只是他们的声音太多,混杂在一起,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你需要摄取他们心灵的声音。”

我不解,“什么是心灵的声音?”

“用你的心去听,而不是耳朵,星星。”林星捂住我的耳朵,我们站在汹涌穿梭的人潮中,各色人群从我的眼前穿过,我闭上眼,好像真的听到了他们疲惫、忧伤、苦恼……的声音。

我的呼吸几乎停止,一种从没有过的冲动破云而出,我急迫地想要抓住,等我睁开眼,那东西又像天边的云,飘远了。

我只能够听见撞击声,无数次地贯穿我的耳膜,一种巨大的无力感从头顶浇下,我又置身迷雾重重的森林。

“慢慢来,星星。”

我感受到林星温柔的怀抱,她一遍一遍地在我的耳边哼不成调的曲子。

我恍惚觉得那曲调很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

后来,林星又带我去听了很多次人类的声音,也哼了很多遍那首不成调的曲子。

——直到我12岁那年,我完整地写下第一首曲子, 我才知道,那是我还未出生时,在妈妈肚子里就听过的,心脏跳动的乐章。

台下,欢呼的喝彩声唤回了我的思绪,我恍惚又想起那些午夜,妈妈把我抱在怀里,我清晰地听到她心脏跳动和眼泪滑落的声音,又仿佛是后来无数的人潮中,我躲在林星的怀里。

“一曲《星星》,送给所有的星星。”

斑斓的灯光下,两张女人交错流泪的脸。

我坐在舞台中央,终于学会了和人类交流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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