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障”(四)
我叫伊田若幸,本是一名普通的关东军士兵。
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乃木大将在江户紧急募集士兵,并告诉我们说,“是男人就该明白,我们为天皇陛下效忠的时候到了!”在他那慷慨激昂的演讲的感染下,加之别人口中“这场战争将会轻松取胜,回到日本后全家都有奖赏”这样的话语,我——当时尚且是一名普通青年——很快下了决心,报名成为了乃木大将手下的一名普通士兵。
他并没有留给我们过多的准备时间。在我还试图与战友们搞好关系、适应军队的生活之时,那天晚上,一条指令,便将我们一并送往了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前线。
也正是那时,我才知道,我们将要在中国的土地上同俄国人作战。
“喂,中国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我们要在那里和别人打仗?打仗是为了什么?”
战船上,我躺在简陋的毯子上,有意无意地向身边尚未入睡的我孙子四郎打探道。
“我哪知道啊,这话你应该问长官。”这家伙乡下口音很重,还带着鼻音,一看便是家乡附近的乡下人。
“你为啥也要参战?为了天皇?咱们身上也没什么武士的血脉,至少我不是为了那个。我只是想打赢了回家多给家人弄点吃的用的,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我吗?我也差不多。我不知道什么中国俄国都是啥,他们到底是不是好人,我也是为了我家。最近收成不好,上头还半点补贴没有……说实话,来到这,我现在还有点迷茫。”
我歪了歪身子,看向他那双混浊而孤独的眼睛。那眼中散射出的光,和天穹上投射下来的凉意很像,又不完全一样。
“迷茫……四郎,你还会用这样的文词。我啊,在这什么第三军补充小队里没有认识的人,就你第一个愿意找我说话,我说,上了战场,我们都要好好的,平安无事回家才行啊。”
“嗯。伊田君,早点睡。这船挺安稳,珍惜这样的时候吧。”
我将头转了过来。四周还躺着不少同伴,我们都是没什么战斗经验的新兵,却被直接编成了一个什么补充小队,说是到时候作为后援支援大部队的一大利器,起到扭转战局的作用。
这个时代啊……真有什么能够轻松扭转的东西么?
天空中的星星隐到了云层之后。月亮笑着,人们落泪。
第二天,我是被一阵疯狂的喊叫声所惊醒的。不过凌晨四点多一点,天还没有亮,我们便被长官叫醒,一大群人迅速在战船上开始穿衣服、准备枪支,而就在收拾东西的空隙,我隐约注意到,这里是一个临时港口,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早已火光冲天。
“这是哪里?”慌乱中,我看向身旁正笨拙地扛起冲锋枪,准备下船的战友,他的军帽戴的有点歪,脸上的表情也是如此。
对方没有再回答我。
那时,我只感觉自己好像正在被拥挤的人群推动向前,双腿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起来,身体被周围人的枪管硌得生疼。我机械地扛起手中那无情而冰冷的武器,冲进了这个未曾被凌晨的薄雾所眷顾过的破旧海港。
补充小队的成员们在某个长官的带领下一路前进。我们从海边跑入荒郊野岭,又从废弃的垃圾场穿过,践踏着早已荒废多时的农田。又不知过了多久,我身上的汗水已经模糊了视线和思维,可我们依然在一刻不停地前进。
最后,我们到达了那个地方。
那是一个,即便是思维已经混乱,感知能力下降的人见到之后也会终生难忘的地方。
“二百三高地”,我在炮火声中听到了身边的战友们这样喊道。这里位于不知道什么地方,我所能见到的,只是远处一座巨大的高地要塞和冲天的炮火,枪响声和爆炸声几乎能让人发狂,在战线的最前端,我隐约可以看到数不尽的尸体,听见那本不应该属于人世间的痛苦喊声。
队伍停了下来,我也停了下来。
我望着这一切,多年之后,这样的场面仍然会不时出现在我的眼前。
“都听着!这个地方我们必须攻下来,前面第三军这个小队成员已经剩的不多了,过一会我一声令下,你们就都冲上前去,控制住他们阵地上的那些武器,疯狂发射炮弹!!”不知是谁从前面跑了过来,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跑到我们队伍前面,那高高的要塞上,一枚巨大的、燃烧着的榴弹在他身后爆炸,剧烈的冲击波直接将他席卷到了空中,那饱经风霜的身体直接被撕成了无数碎片。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战场上,生与死的界限变得不再模糊。
失去了指挥,我们小队的队长只得审时度势,在看见前方战线中死人数量已经远多于活人时,这个古铜色皮肤的矮壮汉子一声令下,我们就好像是从农场中跑出的禽兽一般,扛起手中的武器,喊着意义不明的话语,冲向了那由尸山堆积而成的前线。
我自然也是这些禽兽中的一员。
多年以后,当有人评论起这场残酷战役的指挥巧妙与失当之处,亦或是战争是否正义、在战争史上起到的作用如何时,他们总认为参战的士兵们身上也被印上了有关战争本质的标签。实际上,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来说,无论我生在日本、俄国或是中国,我参加战争的目的只有一个——为了我的家庭,而战争带给我们的也很简单——恐惧、绝望、痛苦,这些情感将会始终陪伴在我们身边,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刻。
到达“前线”之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卧倒在地上,四周到处都是尸体的臭味和已经凝固的血液。手中的武器完全不受控制,我只是不断上膛、扣动扳机,根本不知道自己打到了什么地方,命中了敌人还是战友。我不敢起身——这也是我唯一能够支配自己身体作出的决定。
短暂的枪炮声过后,一个熟悉的身影扛着一架大炮,进入了我的视线。
那正是四郎,这个从来没有摸过大炮的农村汉子,在获得了上一个惨死的炮手几秒钟的指导之后,代替他担任了这一工作。发射炮弹,巨大的后坐力险些让他向后倒了下去,可他咬紧牙关,青筋暴起,居然实现了平生第一次发射炮弹后身体岿然不动的奇迹。
看到他,我的内心凭空升出了一份信念。作为士兵,我们之所以这样拼命战斗,是因为我们已经无路可走,战争胜利,我们也有生还的可能。看到四郎发射炮弹的奇迹场面,我微微抬起头,为了自己和家人的未来,我至少不能这样就退缩不前。
我艰难地支起上半身,看向手中的那杆枪。这是一支步枪,型号和参数等我一概不知——就算训练时听到过,现在也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随后,我又看向不远处的要塞——正对我们的那部分之中,墙上有七八个人为凿出来的炮口,敌人正是从那里向我们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有没有一种可能,从这里发射子弹,直接打进那些炮口所在的地方?
理论来讲,也许未尝不可能。
眼下,我方主要采取重炮轰击要塞的方式,同时利用“尸山”作为掩护,可既然这么久都没有攻下二百三高地,至少可以说明要塞实在太过坚固。而且占据有利地势。至于为何没有人拿枪,答案也显而易见——要想在敌方可怕的炮火交织之下将子弹射进要塞炮口,可以说没有半点可能性。
可是,眼下我手中只有这一把枪。
如果为了能够生还回家的梦想,趁我这条命还在,那就必须冒险试一试。
想到这里,我握紧枪管,眼神逐渐变得坚定,望向那令人望而生畏的要塞,我尝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就像在军营里第一次训练那样稳定自己的呼吸,考虑好后坐力带来的影响,三点一线进行瞄准,随后一次深呼吸,在二氧化碳逸散到烟尘中的同时,我扣下了这支枪的扳机。
砰。
我闭上眼睛,任由思绪和身体一样向后倒去。
到目前为止,我做的一切的的确确像极了战争片中常有的英雄桥段。我就像那些人一样,用有限的实力作出了让人难以想象的事情。然而,理想和现实之间有时隔着的并不是一座桥梁,而是一道深渊。
后坐力强迫我向后倒去,我的手一抖,那支枪掉落在地。我的耳朵中依然能够听见猛烈的交火声,而且比以往更加清楚。日本军队的伤亡人数逐渐增加,而敌方似乎也有了某些漏洞,但在漏洞被注意到之前,我们注定会是失败的那一方。
无论如何,我还是太过于高估了自己的实力或是运气。子弹显然没有按照预想的方向行进,更不幸的是,偏离的并非一点半点。当我回过神时,两枚榴弹在我的左右两侧炸开,而在我面前不远处,四郎停止了填装炮弹的姿势,以一种无比诧异而悲伤的眼神看向我。这位乡下人从来不会隐藏自己的感情,现在也是一样。
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在他的后背上,出现了一个可怕的血洞,他的生命不断从里面流出,而造成这一切的,是我和我手中的这把枪。
也许是因为完全没有经受过长期专业的训练,也许是当时心情无论如何也平复不下来,也许是其他的状况,我的那颗子弹并没有射入敌人要塞的枪口处,而是击中了右前方正在发射炮弹的四郎——我在战场上唯一能勉强算是“朋友”的人物的后背。
他就这样望着我,很长时间。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很多东西,但当时的我脑海已经空白。我连逃避都来不及,而那种眼神仿佛直击我的心灵,他在质问我:
“伊田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不是说好了,战争结束,我们一起回家……吗……”
我想解释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可回过神来,他已经倒在了地上,一枚榴弹炸了过来,爆炸声成为了他人生最后的挽歌。他当然没有说一句话,我也没有。
战争是残酷的,残酷到甚至不会留给我们忏悔和愤恨的机会。我身边的大部分人都已经阵亡,后面的人还想要上前补位,长官却开始急躁地大喊,示意全队伤亡过度,不得不撤退。我环顾四周,自己——一个杀死了战友的人,一个甚至没有机会做些什么的普通人,一个辜负了他人希望的罪人,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没有中弹,没有受伤,甚至没有被爆炸所波及。
我拼命站起身,以我自己都不知道的飞快速度向后跑去。子弹不断从我耳边呼啸而过,可并没有一颗击中我的后背——四郎突破了身体的极限,却被唯一的一颗子弹精准命中,丧失了生命。虽然牺牲在所难免,但我只感觉自己不该庆幸于自己的运气——我恨不得直接被炸死,或是被子弹击中,也不想作为一个那样的人回归大部队。
但我最终还是回去了。我顺利生还,成为了这场失败战役中少有的生还者。
那天下午,在陌生的军营中,我和无数陌生的人一起,听着陌生的长官的指挥,那时的我,只感觉一切都是陌生的。我亲手杀害了四郎,这件事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因此,我也许会受到军中的制裁——一死了之,也无所谓。
但是死亡恐怕也无法弥补我对于他的歉意。
如果当时身边还有别的人,他们也许会劝我不要这样想,会将一切归咎于意外,我并没有错;亦或是我的家中还有人等我回去,不能带着去死这样的想法继续接下来的战斗。可是,在战场上,我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个我所认识的人。
我也想回家。在这里半数以上的幸存者们都想要回家。可是,没有人会天真到给我们那样的机会。
“补充小队成员伊田若幸,你过来一下。”
一个陌生长官的声音响起,我眼神呆滞地望向他,猜到了接下来自己的命运之后,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了他的面前。
“长官,我……”
“不用多说了。我们知道你在攻占二百三高地的战役中利用一颗子弹射入了要塞炮口,这样的战绩勉强能算上一次三等功。希望你在之后的战斗中也能继续保持下去。”
“什么……”我瞪大了眼睛,差点以为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我很确定自己根本没打进炮口,子弹击中四郎的画面真实得可怕,可是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足以令我感到震惊和不解。
咽了咽口水,我没有急着离开,面对着长官那认真的面孔,我试探一般地说道:
“可是,我孙子四郎他……”
“哎,我知道你们是关系很好的战友,他不幸中了敌人一炮,已经牺牲了。现在,你先去休息吧。下一场战役说不定什么时候开始。”
我离开了。
那时的我,满脑袋感觉到的全都是讽刺。明明失手击中了队友,却没有受到惩罚,反而获得了一份不存在的功劳,就像是幕后有人故意这样安排,目的就是为了摧毁我的内心防线一样。
我不想战斗,不想这样继续下去,同时再也没有勇气说出那时的真相。拖着沉重的步伐,我离开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在那之后,仿佛是上天想要再次捉弄我一样,在接下来我参加的战役中,每一次都是毫发无伤,我因此也被战友们冠以了“奇迹般的幸运之子”这样的称号。
逐渐地,我明白了日本军队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无非就是和俄国争夺中国东北地区的控制权。心里早已如死灰一样的我,不再去在意战争形势如何,我只是无言地参与着每一场战斗,直到胜利,心里也没有丝毫波澜。
在那之后,正如我预料的那样,我们中的一些人根本就没有被遣返回国,换句话说,压根不具备那样的可能性——我们被编为“关东军”的一员,驻扎在这片陌生而又充满苦难的土地上。而我,作为一名普通士兵,身上却肩负着一个特殊的使命——我可以脱离大部队,作为一名特工,铲除掉那些可能威胁到祖国计划的人。
也许是因为那场战役中我的“枪法”出神,上面发给我一把莫辛纳甘狙击枪,是日俄战争时期从俄国人手里抢来的。我看着这个和我一样没有感情的大家伙,心里无奈地笑了笑。
“从小,我的父母就认为我以后能交上好运,因此为我取了这样的名字。到目前为止,从某个角度来讲,我没有死这件事确实很难得,但我真的是幸运的吗?”
大家伙没有回答我。也是,他的心中可能和我一样都有苦衷吧。
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到了现在,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只有无聊的任务。
不久之前,我偶然发现了一个中国人,正试图将一些重要情报传递给当地管理局的人。我没有将这件事上报,单纯是因为我习惯一个人行动已经太久,打算等到完成任务后报告也不迟。
我找了许多个适合埋伏射击的位置,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早上,他带着情报走到民国管理部门,试图进去,可是由于太过紧张,似乎和守门的两个暴脾气官员发生了冲突。那两个人并没有让他进去。在多次争执无果之后,这个中国人气愤而绝望地在附近走了走,随后或许是猜到了日本人已经注意到了他,只好匆忙离开。
他恐怕还不知道,不过今天下午,他的性命就会葬送在我的手里。
我杀怎样的人,都已经无所谓了。一个或许不应该活下来的人没有必要去在意他人的性命。
这个中国人一路向郊外跑去,我猜到,他八成是想要离开四平街,去往别的地方。
不能再拖延了。就在郊区把他解决好了。
我来到了我的最后一个埋伏点。这是一座废弃的小楼,早已无人打理,十分适合伏击。那个男人没有离开我的视线——他拎着皮箱,匆忙地走着,但在经过一座正在建设的庙宇时,他停下了脚步。
也许是为了寻求些慰藉吧,他望向那座庙,似乎相要把自己经历的一切尽数倾诉给佛像和尼姑。当然,对我来说,这些我都不感兴趣,我只知道,这是一个绝佳的杀死他的时机。
我在窗前卧倒,把那个家伙摆好,眯起眼睛,看向瞄准镜,他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那样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现在,我只需要扣下扳机,他就会倒下,我的任务也就解决了。
我动了动手指,心里毫无波澜。
好,就是现在——
突然间,我的身后一凉,微微转过头去,好像是一个黑影状的东西贴在了我的后背上。我本以为是错觉,可当我再次看向瞄准镜时,我看到的并不是那座寺庙,而是一片流着血的战场,我所瞄准的也不是那个男人,而是眼神中带有茫然的四郎——他还处于被我杀死前的那个样子。
“不要。不要!别这样!!”我暗中叫道,但是思绪已经不再平静。也许这是报应,告诉我不要忘记自己罪人的身份;抑或是我的错觉,告诉我已经不再属于这个世界。望着迷茫无助的三郎,我无声地惨叫一声,随后无意识地将枪管弄偏,扣下了扳机。
等我回过神来时,已经晚了。
倒在血泊中的,不是那个男人,也不是我的战友,也不是我自己,而是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完全无辜的小男孩。
怎么会这样?
伊田若幸,这就是你的幸运?
这就是你要做的事?
这就是你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做,以后也要做下去的事情吗?
我很后悔。
但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