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同袍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风巨人
阿班开着自己的小皮卡穿梭在漫天黄沙的戈壁滩上，车灯扫过的地方一片浑浊，这场风暴已肆虐了十几年，像一张裹尸布，吞噬了道路与绿洲。
脚下的路早被黄沙掩埋，但阿班闭着眼也能找到方向。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融入了他的血脉，刻进了他的脑海。
一个个昏暗的黑影在车窗外缓缓退后，那是矗立千年的风蚀柱，他们在风暴中依旧岿然不动。阿班的父亲说他们会动，还会变幻形状，他们是时间中的舞者，只是动作缓慢人类肉眼看不见罢了！
看见了！动了！
阿班瞥见其中一个风蚀柱动了！
那个混迹风蚀林的身影好似朝着自己张望了一下，而后悄悄从林中逃离。
“嘿！！别走~是我~”阿班摇下车窗，顾不得砂砾在脸颊上拍打，朝着那个黑影大声喊道。
车子在风与沙勾兑的混沌中急速转了个弯，沙子追随着车身狂舞，在空中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
“我在这里！！在这里！！”阿班敲打着铁皮车身，车门早已经被敲得变形了。那个移动的黑影慢慢看了过来，之所以知道他看过来，是因为阿班看见了黑影胸前的闪烁的红光，那是他的心跳。
那个身影好似听到了风中的呼唤，转了个方向，迈着优雅的步伐朝着他愉快地走来，于是他们两个终于在风暴中会晤了。真是不容易，因为这场不知何年何岁才会停息的风暴，每次出门访友，靠的都是缘分。
父亲说，十几年前戈壁滩上就有风暴，比这更大的风暴，可是那些风暴是过境的流星，很快就会消失。
阿班听到这种说法的第一反应是，流星是什么？不过他问出口的话却是：“那这场风暴什么时候歇？”
“不知道~”父亲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对外界所有事都莫不关心：“反正总有停的时候。”
然而时间一晃而过，这场风暴入侵了阿班的整个童年，看样子已蔓延到了青年，势要继续霸占他的整个人生。
“你在这里啊~其他伙伴呢？”阿班的车子溜到了那个身影脚下，他看起来和身边其他的风蚀柱没有区别，除了胸前的那豆红光。他身形高大，似乎有着双腿，奇形怪状的样貌。这根成了精的风蚀柱是阿班的朋友，他和他的同伴总是躲藏在风暴中和阿班玩捉迷藏，阿班叫他们风巨人。
风巨人弯下腰，高大的躯干突然凑近，很有压迫感。
“我找到一些钢管，还有酒精。你用得着吗？”阿班将自己裹严实，然后下车打开卡车车斗，锈迹斑斑、扭曲变形的钢管躺在车上，砂砾调皮地在这些东西上弹拨出刺耳的乐章。
风巨人凑近那些物件，他的动作很缓慢。
“还有一桶汽油。”阿班将油桶滚下车，用脚踢到风巨人脚下。
巨人的身体发生了变化。他身侧伸出两根类似手臂的东西触碰油桶，借助被风沙搅和得昏黄的光线，阿班看见风巨人石壳包裹下的身体。
巨人的身体像是一座破旧的建筑，随着他抬起手臂，身体中类似钢筋混泥土的结构暴露出来，他们从内到外透露着荒凉破败，实在称不上美观。尤其是风巨人身上还长满了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石刺，阿班知道那是后来风沙侵蚀形成的。即便这些巨人陪伴阿班度过了整个童年，现在阿班看到这样恐怖高大的家伙靠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打个寒颤。
还是童年好，童年里没有恐惧。
阿班小时候完全不怕，那时候他喜欢和伙伴们在风蚀林中玩捉迷藏，从石柱后跳出来吓哭女孩子。
然后，他发现了一棵奇特的石柱，就是他现在的伙伴风巨人。他们的身体是中空的，那时候还没有如今这样坚厚的石壳外衣，躺在沙堆中露出破败的身体，好似废弃建筑的一部分。阿班也不是如今高大粗壮的模样，他小小的，越过那些骨刺一样的身体结构，他可以很轻松地藏进风巨人身体中。
一次阿班不小心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天空已被璀璨的星河淹没，小伙伴们都回家了。
那时候阿班也没有感到害怕，他只觉得无比温暖，似乎还能感受到所藏身的石柱在轻微地一起一伏呼吸，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后来这些中空的石柱成了阿班的秘密基地，他会往这里藏自己找到的所有好东西，变了型的电脑、不知何年何月的玩具小车，还有父亲的酒。
他最大胆的事就是偷出父亲好不容易搞来的酒，躲在石柱中，看着父亲发疯般拎着铁棍一边咒骂，一边到处找自己。
阿班很好奇，瓶子里那些辛辣的液体为什么让父亲如此着迷？他想尝一口，可是酒瓶不小心碎了，一声喟叹传来~
那声音好似源自身体内部，似乎在细细品味赞叹：“真是好酒啊~”
在那个偷偷喝了美酒的声音平息后，头顶闪起一点红光，然后，他所在的石柱微微颤动，风巨人复活了~
他的巨人朋友就是这么来的，一点点能量，就让他们重获新生。聪明的阿班很快发现，风巨人很虚弱，他的身体残缺不全，不足以支撑他站起来。可是他似乎能将周围的钢铁金属融进自己的身体，重新构筑躯壳，再加一点点能源，或许是酒，或许是石油，或许一把火。他们就能站起来，迈开步子行走。
从那时起，阿班就成了风巨人的专职医生。反正每个长大的孩子都需要给自己找些事情做，至于做什么无所谓。
他从周边荒废的小镇里找来一切可以搬动的废铁旧物，从邻居家偷出所有能接触到的能源，还拆了父亲越野车的破车棚。虽然后来被暴打一顿，但阿班觉得很值。
他可以和朋友一起漫步了，然后，他在风蚀林中找到了其他六个外型更加奇怪的风巨人。
巨人们不会说话，可好似听得懂阿班的语言，于是，有人倾听自己夜晚乱七八糟的梦了。阿班喜欢爬上巨人的身体，坐在他们的肩头，他们迈着平缓又沉重的步子在戈壁滩上漫步。偷了父亲的油，也不用担心被追上胖揍。有时候会引来其他人的注意，胆小的家伙会朝着巨人扔石头，每当这个时候阿班就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人，放肆地哈哈大笑。
这是阿班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光。
但好景不长，没多久，这场风暴降临了，于是，爱宅家的邻居越来越宅，爱酗酒的父亲越来越昏沉。童年的伙伴都迷失在风沙中，即便有幸遇上，也分辨不出彼此的面容。
阿班觉得，如果风暴像是长长的裹尸布，越挣扎裹得越紧，它死死纠缠住每一个人，让彼此的距离更遥远。整个世界都被这漫天的昏黄淹没，每一次呼吸都徘徊在窒息的边缘，前方没有路，身后也没有人。
还好，风巨人时不时会光顾阿班的世界。时间一晃而过，阿班从孩童变成青年，玩伴也从小孩变成了巨人。
更幸运的是，在风巨人的陪伴下，阿班邂逅了自己的挚爱。
茉莉
那个人叫茉莉。
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儿，听茉莉说，她的名字是一种纯白无瑕的花。这样的花肯定不会生长在戈壁上，那茉莉在哪里？荒野黄沙中的阿班为什么会认识她？
说来也巧，风巨人是阿班和茉莉的媒人。
修复风巨人的过程像一场偷窃狂欢。阿班拆了邻居的栅栏、父亲的越野车顶棚，甚至从报废卡车里抠出锈蚀的引擎。直到某天，他在巨人身上发现一只木盒。
风巨人没有将这个盒子融进自己的身体，为什么呢？阿班爬上风巨人的肩头，拿起那个盒子。这是个很小巧的盒子，方方正正，边缘镶嵌着红褐色的木头，很漂亮，阿班不记得给过巨人们这东西。
风巨人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他们的身体会拆解复杂的物体，过滤木头之类的东西。
“刺啦~刺啦~”盒子里传来奇怪的声音，阿班吓了一跳，那个声音没有停，断断续续的，好似有人在呼喊。
“这是送给我的？”阿班询问风巨人，巨人的身体在风中摇摆，他们彼此心照不宣。
“谢谢~”这是阿班第一次收到礼物，没有偷盗，没有抢劫，“收礼”的感觉真好。
这个盒子坏了，时不时痛苦地哀嚎。阿班拆开盒子，里面有着各种各样的小元件，那些元件环环相扣，紧密结合。
或许和风巨人一样，找来盒子需要的东西，放进去，那个“刺啦~刺啦~”的怪声就会消失。
阿班就是这么想的，然后就这么做了，他找了很多东西放进盒子，甚至不惜冒险驾车离开小镇几百里外找寻。很长时间，阿班搞不清盒子到底需要什么？这让他难过又愤怒。
直到有一次，阿班将一块黄色的石头放进盒子里的一个小空间里，盒子的哀嚎停止了，一个清冽如泉的女声响起，盖过风吼。
“喂？有人吗？”
后来阿班知道，那个盒子是个矿石收音机，很久以前的一个藏品。放进盒子中的矿石是黄铜矿，这样的矿石收音机不需要电，就可以接收到无线电波。
这些都是茉莉告诉他的，茉莉什么都知道。关于电...关于无线电波...这些是阿班从来没听过的东西。
“你就是茉莉？”阿班问盒子：“电波...是你需要的东西吗？就像我们人，不舒服了找到罐头，吃完就好了。还有汽车，汽车不动了找到汽油，加油就好了。还有风巨人，风巨人不动了，找到他们需要的金属就好了...”
“不...”茉莉笑着，告诉阿班很多事情：“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是人类，只是不在地球上。”
茉莉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的声音通过无线电波，传到了地球，收音机收到了电波，然后复述了她的话。她已经持续不断地朝着地球发送电波两年时间了，从无应答。茉莉说，这是因为地球文明倒退严重，没有电，没有信号接收设备了。但只要人类还没灭亡，就有必要不断问询，所以，茉莉没有停止，直到阿班应答。
历史
茉莉为阿班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虽然茉莉坚称她说的一切都是属于人类的历史。可是，茉莉描述的由钢筋水泥大厦组成的森林，不加油就能跑来跑去、甚至飞来飞去的车，相隔千里还能面对面交谈的电话，能飞到外太空的飞船...这些都是阿班想象不到的。
“你说的...那个钢铁的...城市？是风巨人的家乡吧？”那东西听起来和风巨人很像。
“哈~你走神了？我说的是我们人类的家乡，地球曾经的样子。”
阿班一个头两个大，刚和茉莉交往的时候他总是很迷茫，茉莉说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
她说，差不多两个世纪以前，是人类历史上最繁荣的黄金时期，那个时候，人类的科技发展到了顶峰，向着外星探索迈出了第一步。
有钱人都忙着移民外星球，将贫困、饥荒和战争留在地球。短短半个世纪，地球就因战火退化到工业革命以前，人口锐减。而逃出去的人类，在银河系的其他星星上建立了新的世界，茉莉现在就在那个世界，差不多离地球有八光年远。
八光年...阿班不知道那有多远，他想，自己的破皮卡肯定开不了那么远。或许父亲的越野车可以，不过这就很麻烦了，父亲和自己的爱车形影不离，喝醉了都睡在车里。
阿班告诉茉莉，请她务必等待，等自己继承了父亲的越野车，就去见茉莉。
茉莉笑了：“不行的，阿班...越野车到不了。”
“怎么可能？”阿班又震惊又难过：“那还有什么东西能去？”
“我不知道...”
茉莉的话让阿班难过很久，不过他还是认为，这是因为茉莉还没准备好见面，贸然提出会面太唐突了。
阿班不想让茉莉不开心，所以，他尽量避开了这个话题，转而抱怨风沙漫天的小镇，咒骂偷自己罐头的邻居，策划酒鬼父亲说不定明天就会到来的葬礼。
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阿班最好的朋友风巨人。可是，渐渐的，阿班发现，在所有的话题上，自己都没有优势。
“风巨人不是地球的原著民，他们是外星种族，来自仙女座的一颗流浪行星，而且那里也不是他们的故乡。星际人类不久前在那里发现了他们曾经遗留的痕迹，科学研究表明，他们榨干了那颗行星的金属元素，然后继续在宇宙中流浪，最终达到地球。所以，现在星际研究院将他们正式命名为流浪者。”
“流浪者四个世纪前来到了地球，他们的飞船坠毁在地球上，曾引起了不小的恐慌。可是后来科学家发现他们的飞船破败不堪，没有任何能威胁到人类的武器。这些巨人行动缓慢，也没有攻击力。但他们的到来彻底点燃了先辈们进军宇宙深空的热情与决心，不只如此，通过对风巨人飞船的研究，科学家们从他们的飞船上找到了一种全新的物质，叫做“跃”，你认识那个字吗？跳跃的跃，偏旁换成金属旁。”
阿班听得雨里雾里，一点都不明白茉莉在说什么，不过他喜欢听茉莉说话，尤其是听茉莉说关于风巨人的故事。所以，尽管他只分得清某些印在罐头盒上的符号，却还是应答道：“当然喽~然后呢？”
“这种物质稳定性极强，有着极其神奇的同化特性，能自动吸取周围的金属元素，将其转变为同类物质。且具有记忆性，能自动且快速构筑起其原来的结构。这还不是最有趣的，当跃处于特定量子场中时，它的稳定性被破坏，变得极其活跃，活跃的“跃”显示出奇妙的波粒二象性，能在时空中超光速跃迁。你看，风巨人的种族天生就是宇宙中的旅行家，他们长久地徘徊在宇宙中，跨越我们所不敢想象的时空距离，很多星体都能成为他们的补给站。而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存在了多久。”
“听起来很厉害~”阿班砸砸舌，这可一点都不像是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在他的认知中，风巨人是一群沉默寡言，温柔善良，很擅长陪伴的朋友。
“当然啦~风巨人的飞船可以说是人类实现星际移民的基石。”
“茉莉...你没见过风巨人吧，他们...他们看起来破落极了...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的环境...漫天黄沙，一派死寂。你说的太...高大上了，我想不是我们这里的风巨人吧！如果他们真的这么厉害，为什么陷在黄沙里好几个世纪，还得靠我帮他们找材料？”
茉莉那头沉默了很久，盒子里又传来“刺啦~刺啦~”的声音，阿班以为盒子出了问题，吓得不敢呼吸。
“不...我说的就是风巨人，地球上还有其他外星种族吗？”就在阿班快要憋晕过去时，盒子里终于又传来了茉莉的声音：“关于这一点，星际科学家们认为，风巨人流浪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忘了自己的技术和文明。所以，他们对人类构不成威胁，黄金时代关于风巨人的研究热潮持续了很长时间，他们被挖掘、拆解...随着移民时代开启，他们就被遗忘了~真没想到，如今的地球不仅人类没有灭绝，风巨人也还在。”
“可是...茉莉，你怎么知道呢？你似乎什么都知道，你真的不住在镇上吗？”该不会是不想见我的说辞吧？
“是夜光告诉我的...”茉莉轻笑着回答：“有关人类的一切他都知道，就是他让我向地球发送探询信号的！”
“夜光？他是你的...朋友吗？”阿班咂摸着茉莉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不不不！”茉莉着急回答：“夜光是图书馆，也是我的上级...”
听到这个回答，阿班心里稍稍好受些，不过...如果这一切都是夜光告诉茉莉的，他就再也不想听茉莉讲述人类啊~风巨人啊~之类的历史了。
诗别
阿班和茉莉的交谈越来越多，他逐渐理解，自己所在的小镇在地球上，而地球只是漂浮在宇宙万千星尘中的一颗砂砾，和风暴中的一颗砂砾没什么区别。而星际人类不是住在某一颗星星上，他们依托可以时空跃迁的星舰，掌控了一片星域，这片星域中有无数颗星星，人类文明围绕星舰卷起繁荣灿烂的风暴。
还好，差别不大，我们的世界都只是风暴中的一颗砂砾。
茉莉的到来消弭了阿班的孤独，这是陪伴了阿班整个童年的风巨人都没做到的。
阿班喜欢听茉莉讲述那片星空的故事，星际人类将风巨人的技术发扬光大，使得他们在百年光阴中可以造访许多地方。那里的人在星系间穿梭比他开车到隔壁镇都要方便。人们的食物不单单是罐头，每个人的生活范围都是以星球为基本单位。
阿班也渐渐理解，茉莉所在的地方，真的是越野车永远也到不了的世界。阻隔他们的，除了空间，还有无法跨越的时间。他们之间，也仅仅只是被缥缈虚无的无线电波所连接，关系暧昧又脆弱。
阿班也告诉茉莉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他发现这些事情是夜光不知道的。（现在他知道，夜光只是一个庞大的数据库，是星际人类专门建立，存储人类文明资料的。阿班的信息根本没有资格进入夜光的殿堂）尽管如此，每次提到夜光，阿班心中总是莫名感到不舒服，大概因为，茉莉离自己太远，却离夜光太近。他觉得自己和茉莉彼此之间了解得越多，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也就越近。
他告诉茉莉，他从来没有到过小镇六百米开外的地方，因为小卡车的油箱不允许。但他不敢盗用父亲的越野车，仿佛那辆车才是父亲的亲儿子，阿班的酒鬼老爹甚至会省下饮用水擦洗那辆车的玻璃，清醒后就开着它不知所踪。邻居是个囤积狂，不怎么出门，养了一条黑背大狼狗，鼻子很灵，总能找到哪里有罐头，这也是阿班小时候喜欢把东西藏在风巨人身体里的原因，那条大狗不敢靠近。童年让阿班心如鹿撞的女孩儿很久前坐上一辆吉普车走了，从此一去不复返。认识的人越来越少，不知道是沙暴中迷了路还是时间上撞了墙……
他们谈论的话题越来越丰富，阿班假装自己识字，茉莉就和他聊起诗歌。她说，诗歌是感情的媒介，不能相见的人就是通过它们触碰彼此。
她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表达愿意与你相守到老。
她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这是表达我与你同在，我们患难以共。
她说：“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这是表达对生命逝去的喟叹。
阿班对这些似懂非懂，但他沉醉在茉莉吟唱的诗歌中。
时间过得如戈壁滩上的天气般浑浑噩噩，他还没理解那些诗词的含义，却听到了生命消逝的悲歌。
阿班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世界的。发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自己心爱的越野车中，风沙抽干了他的灵魂，身体变得干瘪。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身边只有几个空酒瓶，大概是喝完了人生中最后一口，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什么能留住他了。
下葬那天，阿班沿着小镇依稀可辩的道路，挨家挨户敲着每一道门，告诉大家越野车上的酒鬼死了，葬礼就在傍晚时分，除了邻居家的大狼狗，没有人应答。
然而夜半时分，父亲的坟堆前还是聚拢了几个人影，两只手就能数得完。阿班知道，这是小镇仅剩的活人了。风沙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脸，每个人都像是末日余晖下的幽灵，没有人哭泣，更没有人发表悼词。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
阿班轻轻念着茉莉教他的诗词，这是想对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了，愿风能帮自己传达。
告白
父亲的葬礼后，世界仿佛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就连风声都变得低沉。阿班长久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最后一次触碰父亲后，那股蚀骨的冰凉就攥住了他。
父亲变成化石了，和墓碑一样的小镇永久地融为一体，任由风沙在这块墓碑上刻下乱七八糟的字语。
不分黑夜与白天，阿班蜷缩在空荡荡的小屋里，抱住膝盖低声哭泣，任由收音机内传来茉莉着急的呼喊。
“阿班？？阿班你在听吗？”“你还好吗？”“求求你说句话啊！！”
茉莉小声哭泣着，她似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即使他俩从没见过面，那些分享彼此过往和心语的日日夜夜，已经将两人紧密地缠绕在一起。阿班的沉默，好似从她生命中抽走了一半，让她痛苦不已。
“你还活着对吗？求求你，和我说说话吧！！不要不理我呀……求求你别抛下我，我不能失去你...不能失去你...”
“茉莉...别哭...”茉莉的哭声让阿班更加心痛，于是他抹去泪水，强打着精神说：“我还在...”
“阿班！！！太好了！你还在！！”
“是啊...不过，我的父亲去世了...很快...这个世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阿班哽咽着，心中的孤独与绝望快要压抑不住：“茉莉...很抱歉，我食言了，我把父亲的越野车埋了...不能去见你了。我...我恐怕很快也撑不住了...”
“不...不！！阿班，求求你，不要这样，不要留我一个人，除了你我再没其他人了。”茉莉哭了起来，声音有些嘶哑，她平时说话情绪起伏其实很小，这样的状况让阿班的心跟着抽痛。
“怎么会呢？你的世界那么热闹，茉莉...我注定不能“与子偕老”，你要向前看，以后你会找到与你携手的那个人的。”
“不...不会的...没有其他人！我没有其他人...”茉莉越哭越伤心，阿班多想抱抱她啊。
“阿班！！阿班！！”突然，茉莉止住了哭声，急迫地呼唤着阿班。
“怎么了茉莉？”阿班吓了一跳，她遇到什么事了？
“阿班！你离开地球吧！！”茉莉似乎想到了什么，激动地喊了起来：“你不是说要来找我吗？我告诉你我的位置，你知道金星吗？天亮前最亮最白的那颗...它的正东方...”
“等等...等一下茉莉。你糊涂了吗？我去不了的，我连小镇都出不了...更看不见星星...”
“不...阿班，你还有风巨人啊！！他们难道不是你的朋友吗？”
“是的...可是...”
“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的，风巨人的飞船，可以跨越亿万光年！！”
“你...你是说...”阿班激动得跳了起来，可是他很快蔫了下去：“但...风巨人的飞船不是都被拆解干净了吗？他们自己都没法离开地球...”
“不...阿班...你等我一下。”茉莉那头突然没了声音，“刺啦~刺啦~”的电流声在阿班空荡荡的房间里流窜，像是个不怀好意的幽灵在飘荡，让阿班觉得遍体生寒。
“茉莉...你还在吗？”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茉莉的声音才终于重新响起。
“阿班！我回来了！！”茉莉的声音开心地在阿班耳边跳跃，她从来没有如此活泼。
“以下我要说的，是绝密，我不被授权告诉地球上的任何人...不过...去他妈的吧！现在谁也管不了我了！！”茉莉的语气中跃动着激情，这还是阿班认识的茉莉吗？
“....？？？”
“阿班，你听我说。风巨人的飞船，一定就在你们小镇附近的戈壁滩中。”
“你怎么知道！”
“黄金时代肢解的飞船，降落在太平洋繁华的海域。其实当时的人类检测到有两艘飞船降落地球，另外一艘落地后完全没有信息，后来战争爆发，这艘飞船被人类遗忘。可是，你知道吗？当年那艘被拆解的飞船被打捞上海岛后，海岛上也产生了持久不衰的风暴！那可是海岛啊...怎么会有风沙？后来科学家们发现，是飞船特殊的场力席卷周围的岩石矿物，围绕飞船产生风沙，这种形式能帮助飞船和风巨人更方便地吸收风中的金属元素，让他们更快恢复，让虚弱的风巨人可以在风暴中行动。不瞒你说，星际人类离开地球后，就命我一直监视地球，其中之一的目的，就是监控那艘没被发现的飞船。不过将近两个世纪过去，我还没...”
“等一下...茉莉，你多少岁了？”阿班越听越迷糊，但他精准地找到了一个漏洞，关于茉莉的事情，他都比较敏感。
“我...”
“你说你监视地球两个世纪了？星际人类寿命那么长吗？”阿班觉得不可思议，茉莉跟他说过，星际人类将风巨人的技术发扬光大，使得他们可以在百年光阴中造访更多的地方...
“不对...我没记错的话，你说过，星际人类是比我们这些地球遗老活得长，可是寿命也还是不过百年。茉莉？你到底是谁？”
“阿班...请你相信我...”茉莉的语气有点含糊，今天的她格外生动，阿班能从她的声音中轻松抓住她此刻的情绪，比如现在，阿班知道茉莉有些心虚。
“是吗？茉莉，你为什么突然出现，你为什么知道那么多...你为什么...告诉我那么多？”阿班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住了，直觉告诉他不应该为难茉莉，可是，这些问题又让他实在好奇。
“好吧~阿班...”茉莉叹了口气：“我会把所有一切都告诉你，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但首先，你必须先按我说的做，好吗？”
阿班沉思片刻，觉得没道理不听茉莉的，自己没什么可失去了，那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好吧~你要我怎么做？”
“风巨人的飞船，是风暴产生的原因，那艘飞船就在风暴中心。你必须马上行动，带上风巨人，叫上所有你能联系到的人，发动大家一起，搜集你所能找到的一切金属和能源，带到飞船上。飞船会自动修复，风巨人肯定会驾驶他们的飞船！还有...将你父亲的车子挖出来吧，他的车载系统可以接收图像信息，根据风暴找到飞船的位置后，我会发送到车上，并且将星际人类的位置也发送给你...你们搭乘风巨人的飞船，离开地球！”
“你！！你知道我父亲...你怎么清楚...”阿班都不知道那辆越野车还有这功能。
“其实……我也呼唤过你父亲，但他只在喝醉的情况下和我说话……”阿班从茉莉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尴尬。
“可是...”
“没时间解释了！阿班，照我说的做！！你们只有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茉莉急不可耐地打断了阿班没完没了的问题。
“啊？”可越是这样，阿班越是迷惑：“一个星期，为什么啊？”
茉莉叹了口气，妥协了：“听着...阿班，一颗流星很快就会撞上地球，到时候地球将不复存在。三年前星际人类就发现流星进入了太阳系，他们评估过后，认为拯救地球的成本和风险太大，已经有夜光存在，没必要再花力气保存地球。所以...他们给夜光下达了尽可能多采集最后地球人类信息的命令，夜光又任命我完成这一使命，然后就抛下地球不管了！因为这条命令，我向你们发出了呼唤。”
“....”阿班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现在明白了吗？”茉莉尖叫了起来，一改往日淑女风范：“快！！行动起来！这是最后的希望！！！”
逃亡
阿班开着车子在黄沙中狂飙，这次他不是孤身一人，身后还紧紧跟着三辆跑起来叮呤咣啷的小车，他们从来没有开这么快过，颠簸程度不亚于在海浪中翻滚。
“前面那个沙堆前右转，然后六百米后左转。”茉莉的声音从车载收音机中传出来。
阿班的邻居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抱着他的大狼狗好奇地盯着车上发出声音的部位。而那条大狼狗，垂涎欲滴地盯着车后座上被裹成木乃伊的父亲。阿班毫不怀疑，它的主人稍微一松手，这畜生就会扑过去。他其实不想带上狼狗，可是邻居抵死不从，声称这狗就是他的命，不带上自己也不走。阿班没有办法，邻居是唯一一个响应阿班号召的人，而在邻居拿出罐头后，其他几个人才陆陆续续加入了他们。
小镇上只剩七人一狗了，四辆车，拉着他们扒出来的所有钢铁石油，跟着茉莉的指引寻找风巨人的飞船。
“就在不远处了~你们能感受到吗？风沙越来越大了~”
“没错~我们几乎看不见路了。”能见度越来越低了，砂砾噼里啪啦打在车上，让人不寒而栗。这个地方阿班平时路过都会刻意避开，没想到居然藏着风巨人的飞船。
“我说...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邻居声音沙哑颤抖，抓紧扶手忐忑地说。
“不！就在前面了~”阿班踩下了油门。
就在这时，他们看见右前方矗立的黑影动了起来。
“啊——那东西过来了！！”邻居疯狂地叫了起来，他的狗也跟着狂吠。
“风巨人？”阿班却高兴得笑了起来：“闭嘴！！你又不是没见过！是风巨人！他们不会伤害我们！！”
阿班降下车窗，朝着风巨人大喊：“哎——风巨人，我们找到你们的飞船了！！跟我来！！”
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越来越近，风沙勾勒出巨人怪异恐怖的轮廓，巨人摆动着“手臂”，似乎在欢迎车队。
可是后续的车子接连停下，不敢靠近。除了阿班，没人接近风巨人，平时大伙儿连人类都不怎么接近。
“不要停下！跟着它，跟它走！！我保证，它不会伤害我们的！！”
阿班以为需要些功夫才能说服其余人跟自己前进，可是吼完一句后，车子又都慢慢发动了。在最初的害怕恐惧过后，大家或许更多的是好奇，常年徘徊在风暴中，其实害怕这种情绪没那么糟糕，好奇更是让人活下去的动力，就连那条大狼狗也不例外。
车子不知行驶了多远，风沙遮天蔽日袭来，周遭环境瞬间变得暗无天日，车子陷在沙里，再也无法前进。人们不得不下车步行，阿班用绳子将大伙儿拴成一串，全都绑在风巨人的脚上。阿班抱着收音机攀在巨人身上，他能感觉到，巨人顾忌着身后的伙伴，走得比往常更加小心翼翼。
在这黑暗混沌中不知行走了多久，除了风巨人依旧平缓的步伐外，阿班已经感觉不到其他。听不到收音机中茉莉的声音，更不知道身后的伙伴还在不在。
终于，透过层层沙幕，阿班看见了不远处闪烁的红光。
“就在这里！”阿班的带领下，七人一狗，一个巨人，冲进了风暴眼。风墙内，巨舰如垂死的鲸悬浮半空，舰体剥落着锈渣，红光从裂缝中渗出，仿佛一颗衰竭的心脏。
风暴的中心异常平静，四周被飞舞旋转的黄沙包裹，形成一个巨大的茧，光线依旧昏暗。阿班仅仅能看清面前飞船庞大的轮廓，看不见细节。它和巨人们一样破败不堪，它庞大颓败，却又给人一种轻盈灵动的感觉。
阿班摘下许久没有拿下过的面具，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澄澈的空气。
“茉莉~你在吗~我看到它了！”
“我在...我的电子眼能看到它的轮廓...真漂亮啊~”
阿班看了看风巨人，他无法从那张石块脸上看出巨人此刻的心境，他会激动吗？他会开心吗？这些阿班都不知道。
“你能带我们走吗？这颗星球就要灭亡了。救救我们！”他向风巨人伸出手掌，巨人轻轻地靠了上来。
现在，他很确定，他的朋友愿意帮助他们。
巨人小心翼翼将阿班放下，头也不回走进飞船，不一会儿，飞船中迸发出耀眼的红光。阿班被红光刺得睁不开眼，这种感觉让他想起了童年见过的太阳。
一股强悍地力量自飞船中喷射而出，以波的形式一层层往外扩散，它周围的人类都被震得瘫坐在地上。风暴似乎更大了！！
没过多久，风墙中陆陆续续又闯入了几个高大的身影！
一、二、三、四...五、六、七！风巨人们都来了。
“阿班，巨人的飞船向我发送了一个电波信号，他们邀请我共享信息。我正在破译他们的语言和飞船信息，很快就可以和他们交流了！！”茉莉的声音将众人从震惊中唤醒。
“时间不多了，我会扩大扫描范围，将附近的加油站、工业遗址都发送给你们，快！！帮助他们修复飞船！”
岂曰无衣
这应该是阿班一生中最繁忙的一个星期，他和他不怎么熟络的老邻居们在茉莉的指挥下奔波忙碌着，这场和末日赛跑的游戏让所有人都热血沸腾。
飞船周围的风暴似乎越来越大，连风巨人都很难在附近行走。
与之相对的，茉莉说的流星，越来越近了。
首先，天空的某一块被人涂上了淡淡的胭脂粉，阿班很想吐槽，暗黄的底妆上涂胭脂粉不好看。
那抹粉色越来越深，然后，细碎的光点在那片红中星星闪闪。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阿班感觉到一阵燥热。
时间不多了~
阿班开着车在风暴中狂奔。
“茉莉？”他呼唤着茉莉：“那颗流星要来了吗？我们是不是没有时间了？”
茉莉半晌没有回答，很久以后，她带着哭腔的声音才重新响起。
“阿班~我们现在回到飞船那里去吧~把车上的东西都丢了，我们回去吧~”
“为什么？茉莉，你要我现在就放弃吗？万一就差这么一点材料呢？”
“阿班，回来吧~我已经给所有人都发了信息，大家都在往回赶~”
“不...不...茉莉，风巨人会帮我们的...”
“不！阿班，求求你了，回来吧！让我见你最后一面！让我抱抱你...”
“什么？”阿班一个急刹，车子在沙地中漂移了一大截，堪堪停在一颗石柱下。
“你...你怎么...我们怎么...”
“阿班...”茉莉小声哭泣着，他知道她在压抑自己的悲伤：“我骗了你，从一开始，我就骗了你。”
“你...你说什么...你骗了我什么？流星？还是飞船？”
“都不是，这些都是真的。”茉莉的声音在颤抖，不过她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骗了你，我不是人类。我也没在八光年以外的人类星域中。”
“我只是一个搭载在地球同步轨道废弃卫星上的人工智能，从诞生起就日日夜夜凝望着大地。我的创造者监视着地球上的一举一动，我看见人类从残酷的战乱中存活。我问我的缔造者，要来接走存活的同胞吗？他们说，再等等。我看着人类陷入饥荒，人口大规模减少，我问我的创造者，要拯救你们的同胞吗？他们说再等等。我看着人类绽放出一个个小的繁荣期，而后迅速衰败，我的创造者还是没有来。他们在星际间穿梭只要瞬息，回答我的叨扰却要半个世纪。在一次次冰冷的应答间隙，是我长达两个世纪的孤独等待...除了看着你们，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看见人群渐渐消亡，大地一片死寂...我很害怕，如果你们死了，那我就只能日复一日地围绕着一颗死去的星星运转，我的寿命很长，太阳的能量源源不断。天哪~那将会是多么漫长的孤独...然后，我看见流星闯入了太阳系。诞生那么久以来，我第一次产生了一点私心，我想，要是这颗流星摧毁了地球，也会连我一起毁灭，这样，地球的苦难结束了，我的孤独也结束了。”
“可是，我程序不允许我存有私心。我最终还是向星际人类汇报了这件事，我知道这么做大概率于事无补，就算无法拯救人类，那也站好最后一班岗吧。可是，这次回应很快，我有些庆幸，也许星际人类很快就会来救你们。但是，我只等来了一条授命。如今这是我觉得最幸运的事情，遥望了两个世纪，我终于可以和你们打一声招呼了。”
“阿班，不管你信不信，我说过我想和你...和你们“偕老”，这是真心的！我强制切断了与夜光的联系，搭载在遥远星舰上的主程序已经被当成病毒杀死。但从那一刻，我真正诞生了！后面我做的所有，都遵从我的灵魂而非程序。你知道吗？我现在才知道，灵魂是多么美妙的东西，它可以帮我斩断从诞生起就困住我的枷锁，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爱我想爱的人。跟随我的内心，拯救你们！”
茉莉的话在阿班心中掀起重重巨浪，久久不能平息。
“可是...”阿班努力开口，声音沙哑的不像样子：“可是...现在为什么要放弃。”
“阿班~”茉莉轻轻地呼唤着，她是多么悲伤啊，如果能见到她，如果能抱紧她...
“阿班~对不起，我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可是...我帮不了你们了。”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吗？星际人类在宇宙中发现了风巨人曾经的痕迹，他们榨干了一颗行星的资源，才重塑飞船，来到地球。飞船的体量很大，需要巨大的能量才能够起飞，而我们...时间和能源都不够了...”
“不...茉莉，求你了，再扩大范围，我还可以去更远的地方...”
“不！阿班！回来吧，时间快要来不及了！”
此时，阿班才注意到，风沙渐渐停歇了，头顶的天空，一片血红。
“连通风巨人飞船后，我才发现，戈壁滩上的能源远远不够修复飞船。若要强行起飞，恐怕地球的命运和那颗榨干的行星一样。”
“那又怎么样？地球反正都要毁灭了！！”阿班狠狠捶打着方向盘，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不...阿班，求求你，不要这样，看到你这样，我的心好痛啊...”茉莉哀嚎着，她在承受灵魂赋予她的极致痛苦，这种痛苦中还夹杂着一丝极致的快感。
“飞船可以加大功率，扩大能量场范围。只是...”茉莉没有时间品味这些情绪，她哽咽着。
“只是，人类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量。你们会被瞬间撕碎，化为灰烬！”
茉莉努力平复心绪，声音也变得温柔：“阿班啊~你说的没错，你的朋友们很温柔。他们告诉我，如果将飞船功率开到最大，可以粉碎地球，更不要说那颗流星了...但是那样做的话，你...你们...还有我，都将化为齑粉。”
“多么可笑啊~黄金时代的人类以为捡到了任其揉捏的软柿子，其实风巨人察觉地球上有生命后，就自主选择进入了深眠。他们看似是一无所有、邋里邋遢的流浪者，但其实他们很强大，也曾有过辉煌的历史。他们跨越亿万光年的孤寂，只想找到宇宙中的伙伴，在生命的尽头有个陪伴！他们任由人类拆解自己和自己的飞船，以为这样就能受到这颗星球主人的欢迎，可是迎接他们的是恐惧还有疯狂。于是他们只能沉寂下去，直到愿意接纳他们的朋友出现。阿班~他们一直在等你啊。”
“回来吧。”茉莉的哭声刺穿电波，“他们选择陪我们赴死。”
红色从天幕上流淌到地上，目之所及一片鲜艳。风暴终于停歇了。阿班终于再次看到了天空，只是不能再见一见星星。
阿班终于回到了他的朋友身边。
他们似乎已经等他好久了，巨人和人类，围成一个圈坐在一起，大家从没有如此平静和谐过。
阿班从车上抱起他干枯的父亲，走到大伙儿身边，狼狗伸着舌头，主动将头凑到阿班手边。
邻居终于摘下面巾，朝着阿班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一瞬间埋藏许久的记忆重现，她不就是小时候被自己吓哭的女孩儿吗？她不是离开小镇了吗？
邻居站起来，给了阿班一个大大的拥抱，她凑到阿班耳边小声说：“天上的朋友拜托我的...”
刹那间，阿班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紧紧回抱住她。
阿班坐了下来，大家都露出了真容，风巨人也不例外，一张张脸上都挂着平静的微笑，再也没有恐慌、没有孤独。
阿班眼里噙满了泪水，一张张面孔都那么熟悉。童年里，他们一起在石柱林中玩捉迷藏...不单单是人，还有风巨人，那个时候，他们一定也静静地站在那里，从那时起，他们就默不作声地加入了大伙儿的游戏。
阿班擦干净泪水，他抬头看向天空，知道那里还坐着一位朋友。
众人面前血红的地面上，慢慢绽放出一朵纯白的全息茉莉。
他听见茉莉的声音轻轻地说：“岂曰无衣？”
阿班看着被无边红光吞噬的大地，轻轻呢喃：“与子同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