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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胜

2023-10-30  本文已影响0人  五月客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秋季限定写作【哑戏】


不容我解释,妻子就把我赶出了门。她说每月本就被房贷车贷压得喘不过气,再加上孩子马上要上幼儿园,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况且双方父母年纪也大了,万一有个紧急情况,手里必须得马上拿出钱来。那点积蓄是留着备不时之需的。她把门关上时,又让我出来好好想想那天到底是撞鬼了还是招邪了,还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才会那么不理智。

明晃晃的大晴天,和第一次去春游时一样。那是六年级,老师告诉我们要去一个有长城的地方。我们问是不是北京。他摇了摇头。看到我们有所失落,他又信誓旦旦地保证那地方会和北京一样好。我学着大部分同学那样,开始敲桌子跺凳子地嗷嗷乱叫,其实心里着急想知道要交多少钱。终于有同学问到了这个问题,我尽全力地屏蔽住同桌大胜激昂的吼叫,探着身子竖起耳朵听清了一个数字:一百元。

我拍桌子的手越来越轻,维持着笑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环视四周,任夹杂着失落的羡慕在心里不着边际地疯长。眼光再次回转落到大胜身上后,羡慕值呈垂线型陡然上升,飚出新高。他正在和老师大声讨论是坐着去还是躺着去的问题。他执意要加钱买躺着的票。老师强调大巴车不能躺。他又喊着要买五个连座票。

下课后,“你去不去”这句话就开始在教室上空乱飞,似一只渴到极致晕头转向找水喝的蜻蜓,这里碰一下那里点一下,莽撞得毫无章法。我害怕被点到,双手揉着肚子跑向厕所,却在拐角处停下了脚步。因为墙那边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声和嘲笑声像针一样刺向了我的耳朵。

他们说我家快穷死了,根本不用问就知道我肯定会找借口不去。还说要不是我学习好,他们绝对不会和我玩。还说我妈借他们家的钱一直都没还……

停止揉肚子的手不知该往哪里放,停下的脚步一时也不知道该朝哪边走。正准备掉头回教室时,忽然听到了大胜的声音。他把他们几个的名字一个个地叫了一遍后,就问他们是不是嘴痒,要不要给他们免费治治。又问他们的耳朵有没有毛病,最后说了一句我至今听到都感动不已的话。他说我是他兄弟,谁背地里讲我,他就跟谁没完。

他搭着几个人的脖子晃进教室,挨个把他们放回座位后才回来,一坐下就拿起我的数学习题册开始抄。我想说点什么,比如谢谢,比如其实你可以自己试着做一下……可直到上课我的大脑都没有下达嘴巴开启的指令。现在,我望着路对面的那个楼盘,也想表达点什么,对大胜或者对妻子,可最终也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又来到了这里。

楼房的墙体外依然挂着两条显眼的红色竖幅,“人间幸福地,城中富贵天”几个大字在风中鼓着肚前后左右地摆,像一个不会跳舞的人在拼了命地乱扭,极为滑稽。

脚下的草皮也已经开始无规则地大片剥落,这一块那一块,像牛皮癣广告中治疗前的图片。原始坑洼不平的地面没了遮羞布,等风一来,干脆变得更加没皮没臊,大石头小石子不管不顾地乱滚,微小尘埃肆无忌惮地乱飞,最后又落下,给这里又蒙上了一层更显破败的色调。而这里最初是为了提升对面楼盘的价值,作为其后花园来宣传的。

我找了个高点的小土堆坐下消磨时间,等妻子气消。那天中午我也是在坐着拖延时间。不同的是今天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合适,那天我却是盯着钟表一分一秒地走,要到一点五十五分的时候出门去学校。那是交春游费用的最后一天,可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和母亲说。父亲去了外地打工,很久才回来一次。母亲每天着急忙慌地回来给我做饭,再跑去不同的地方打零工。我之前劝她不要来回跑了,我中午随便吃点就行。她没答应。后来有一次父亲回来,我听到她说委屈我了,还说能给我的只有一顿热乎的饭。自此,我就再也没劝过。

大胜是一点半来的。他的喊声和钟表半点的响声重合在一起,吓得我浑身一抖。我忙把书包里的所有东西倒了出来,让课本,作业本和各种笔凌乱地堆在桌上。待他进来,我边拿起一本书往书包里装,边推脱说自己还没收拾好书包,让他先走。谁知他走上前,嘟囔了句有啥好收拾的,就帮我把书本胡乱地塞进书包,又提起来往我怀里一扔,摆了摆头,给了我个走的眼神。

我故意放慢脚步,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心里却提前预演着到学校后将要面临的局面,不由地脸红心跳。他们肯定会大喊着问我去不去,有没有交钱,准备带多少钱去,是不是又不去……我盯着来回前后交替的脚尖努力拉扯着注意力进行转移,不管哪里,这双鞋也可以。这双布鞋还是母亲去年给我做的,用的布料是我最喜欢的蓝黑色,样式也不同于之前的一整个脚面,而是仿着运动鞋的鞋面做的,有舌头,有鞋眼,还要系鞋带。除了鞋底硬邦邦的不是橡胶,在我眼里简直和大胜穿的一模一样。

可惜现在已经有点小了,特别是大脚趾顶的地方,布料已经越来越稀疏。我总是刻意蜷缩着脚趾,却还是避免不了它破了一个小洞,且洞会越变越大的现实。当年的欣喜硬生生地被磨成现在的焦虑,注意力的转移又让这方焦虑在心头愈加浓郁。

千疮百孔的生活专注当下的一个问题即可,转移,只会是加倍烦恼。我用感叹劝解着后悔的自己,不曾发现大胜何时退了回来,直到他往我书包的边袋里塞了一下,扔下一句先走了,我才慌不迭地抬起头哦了一声,而后微微侧头,伸手去边袋摸。纸?不,是钱!我看着手里掏出来的两百块钱,停下了脚步,迅速抬头向前看,大胜的背影刚好消失在转角处,只留下飘忽不定的微尘在阳光下打着漩涡。

那是身影迅速走过后带起的风,但是之于大胜,我更相信那是他衣服上花里胡哨的各类装饰品搅动的浪。他总是有数不尽的奇装异服,上面要不垂着长长的带子,要不挂着闪光的亮片。可这松松垮垮的衣服套在他身上却毫无违和感,甚至还有一种恰到好处的酷。所以那天远远地看到他,我一直都不敢确认。

时间太久了,自初中毕业后他去了自家的沙场,到如今已有十二年了。当年临近毕业的时候,有人学着电视里的桥段,双手抱拳,煞有其事地喊他胜哥,苟富贵莫相忘。另一个人一脚就踢了过去,并告诉他胜哥现在就富贵。大胜斜倚着宿舍的门,抖着腿吐了个烟圈,让大家晚上出去搓一顿。说完又特意指着我,让我必须去,别天天咸菜馒头地瞎吃。其他几个同学马上附和,一起嚷嚷着让我必须去,我不去这席就不开。我架不住他们的哄闹,点了点头,又马上走到宿舍门口,从窗户往外看了看,转头把大胜又准备点燃的烟拿过来,提醒他老师有可能检查宿舍卫生,别留下烟味。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把我上下一打量,随即拍了拍我的肩膀,取笑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看着他重新把烟点上,我无奈地张了张嘴,没吭声。上次也是这么一个周日的下午,那天恰好是我生日,好多同学都聚在我们宿舍撺掇着让我请客。我却在他们一口一个的亮哥声中思考着我那点生活费是否够用,以及用完后这周怎么熬下去……

大胜开口后大家才安静了下来。他说别一个个饿死鬼似的,还没到饭点就瞎吵吵。我看气氛有点尬,况且谁生日谁请客本就是班级默认的规矩,到我这里肯定也是要遵守的。我默默地清了清嗓子,刚准备说话,却还是被大胜抢了先。

他甩出一包烟让大家先抽着,还说我早有安排,等到饭点就直奔得月楼。没等他话音落下,大家就互相叫喊着点上了烟。我没有抽烟的习惯,倒不是因为学校明令禁止,而是我真的没觉着有什么好。可我还是点了一根,只是夹着,任它自然燃灭。事实证明,烟还是吸起来燃得快。因为当老师冷不防地推门进来时,他们早就把烟头掐灭扔掉了,而我手里却还有半根。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下意识地把它压到了毯子里。

后来学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总是想起这半根不屈服于命运的烟,在老师教育我们抽烟有害健康时,它特别捧场地隔着毯子刷起了存在感,而且还带来烧焦的味道。大胜反应极快,端起一盆水就浇了上去。老师看到证据来得如此及时,脸色立马变了,由劝说转为质问:谁抽的?

一片寂静。

老师又问谁的床,我举了举手。老师接着又盯着我问是谁抽的,我低下头没敢承认。在这短短的几秒,我的脑海浮现出很多让我恐惧的画面,有全校通报批评的,有罚款的,有不让中考的,有让退学的,有让叫家长的……我正在这些画面中惊慌失措地游走,忽然听到有人说了一句我抽的。这三个字把我从画面中抽离了出来,我抬头看到老师仿佛松了一口气一样,来回踱了几步,斜眼看着大胜,开始一项一项地报他的罪行,最后又把他带去了办公室。我一直盯着办公室的门,看到他大摇大摆地出来才终于放下心来。我问他老师都说了什么,他说还能说什么,来来回回就那几句话,听得耳朵都生茧子了。我说明明是我放的。他哈哈一笑说现在是他放的了。我又问会不会有处罚。他啧了一声,起身就往外走,路过我的时候猛力一撞,大声喊道走啦,得月楼!他一出门就被同学们簇拥着往前走,我在队伍后面看着他,依然穿着老师口中不正经的衣服,昂着头,懒洋洋地走在最中心的位置,有着少年的我永不可得的无限风光。

可是那天在商场外角落的一张公共休闲椅上,他身着黑色的西服套装,打着规规整整的领带,塌着腰低着头不停地快速滑动着手机,好像有什么特别紧急的事情。我一步步走近,试探性地叫了声他的名字。待他闻声抬头,我一阵激动,果然是他。他倒是一眼就认出了我,还说我这么多年了都没什么变化。寒暄过后我也坐下,开始迫不及待地和他说自己这几年一直在找他。

我告诉他高中放假的时候我就去找过他,发现锁着门才知道他家已经搬到了市里。后来终于大学毕了业回来工作,可也没联系方式,所以这么多年也一直不得见。我又说听说他家不开沙场了,去了别的地方开矿,问他是不是回来谈业务的,时间紧不紧,可不可以一起吃个饭……

他手机响起的时候,我还兴奋地没把这么多年的话说完。他挂了电话起身说还有点事,下次再约。我忙回答好好好。看他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我才想到只留了电话,忘记问他家住哪个小区了,忙又跑过去,正好听到他在打电话。

您放心,马上就凑齐了,您再宽限几天……不会不会,就这几天肯定给您……别别别啊李总,您看我爸都那么大岁数了,您就找我就行……对,认,我都认……

我看着他站在那里挂了电话,肩膀慢慢提上去又陡然落下,连带着腰背头都一起垂了下来。他随着人流开始走,纵然没了酷炫衣服的加持,却依然还是懒洋洋的步伐。我努力把年少的他,把我一直以为的他往这个身影上罩,奈何怎么也罩不上去。原来懒洋洋这个词是如此地经不住岁月的考验,只能留一份独属于年少的美好。

那天回到家,我就告诉妻子我终于又见到大胜了。妻子也很高兴,一直问是那个小时候就总是帮你的兄弟吗?是那个从小家庭条件就特好的大胜吗?是那个你一直想找到还人家钱的大胜吗?我说是。接着妻子就埋怨我怎么没请他吃个饭叙叙旧。我说他忙着呢,这不留了电话,随时可以聚。随后我发了微信验证过去,他到第二天晚上才通过。我发消息过去“胜哥,我是亮子,你看啥时候有时间,咱聚一下”,他也没回。我想着打个电话,可一遍遍地看着通讯录里的那一串数字,始终也没有拨出去。

我一直在等他的微信回复,没想到他直接打了电话过来。我问他有啥指示,他说见面说,地点还在那个商场外的小角落。我马上开车就到了那里,他已经在等了。他说现在房地产很吃香,投资的话稳赚不赔。还说他手里有好几套房,都是之前低价时购入的,现在想出手一套小平方的,还是按原价,问我有没有兴趣。我问哪个小区。他说东区的华富城。看我没马上接话,他抿了抿嘴,眼神左右飘了一下,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紧接着就开始给我介绍这个小区。中途他手机响了两次,都被他挂断了。在他第二次挂掉手机后,我说这小区挺好的,我正好也想投资。他听我说完,长出了一口气,身体向后靠了靠,又说现在暂时还不能过户,得等第二期……我打断他说没关系,我先订下来。

当天把钱转给他之后,我就一直在等妻子发现的这一天。虽说比我预想的晚了一周,但还是来了。妻子说那个小区是集资的,听说开发商都跑了。还说我天天上班经过都那个小区,竟然不知道它烂尾了。又问我是谁骗我的,她要去找那人算账。我说是一个朋友。她更生气了,一边说我交友不慎,一边说我不理智,就这样把我赶出了门。

坐得久了,土堆上的小石头硌得我屁股直疼。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看了看已经暗下来的天,又看向对面黑洞洞的华富城,那个大大的红色条幅依然是那么醒目。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它烂尾了,闹事的那天很多人堵在这里,害得我差点上班迟到。

轻轻地拨动钥匙,慢慢地打开门,一眼就看到妻子还坐在餐桌前。看我回来,她没好气地把餐罩拿开,压低声音说不是她想骂我,主要是因为我也活了小半辈子的人了,怎么都不懂得识人。还说要交像大胜那样善良真心的朋友。我停下筷子,问她如果大胜骗我怎么办。她说大胜怎么可能骗我,还说我告诉过她,大胜因为老师说春游的地方有长城,和北京一样好,结果只是一个公园的围墙是长城的形状就大喊老师骗人,还和老师打了起来……我点了点头继续吃饭,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她如果大胜遇到坎了,要不要尽全力帮他。

这还用问?当然要!

是啊,当然要。他是在我最需要自尊的年纪里帮我挺直腰杆的人。我看着妻子咧嘴一笑说那就好,然后继续大口大口地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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