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如湟水河

人生活到某个阶段就会懂得沉默很重要。一条大河也如此。

沉默是金，有人挥金如土，有人吞金而亡。

湟水河泛滥的季节只有一次，却种下了恶果。很多人都开始记恨了。

恨湟水河早不涨水晚不涨水，庄稼正要开花时，泥水席卷了土地，还卷走了家里的金银和鸡鸭鹅。

恨湟水河在平日都不够灌溉田地，怎么一发疯水就上了炕。炕都煨了三十年了，从明天起再也见不到炕里冒出的烟。

恨湟水河真像个傻子，它乖顺了很久，怎么就不能继续在村民面前装装样子呢。

恨湟水河流向东流向西，滋润了万家，却始终没滋润庄稼人的心。

湟水河不懂分寸！村民们说。

它要是懂分寸，难道不知道我们挖走了沙子，搬走了石头，不就是让它流得欢畅一些吗？

它要是懂分寸，它就该知道，我们在它身旁种菜种庄稼，为的是不让它在夜晚时寂寞。

它该懂点分寸，就该知道什么季节流水什么季节结冰。

我们为它做了这么多，每代人都曾歌颂过它，今年过年的时候还带着香烛和青稞酒去湟水河边祈福。

村东头老李家生了二丫。二丫会走路时，一个人走出大门，跟着一只蝴蝶走到了湟水河边。河面波光粼粼，蝴蝶飞过草地，河中间有块露出石头，它停在了那儿。

二丫蹒跚走过去，河水先湿了她的毛绒鞋，湿了她手里的拨浪鼓。她喊都没来得及喊一声，顺着河水漂了下去。

放羊的爷爷看见河里有只粉红色的脚竖在空中。他扔下羊，一口气跑到河里，捞起那只脚，原来是二丫。二丫眼睛紧闭，脸上划了个口子，流着血。放羊的爷爷把二丫抱回家里。路上二丫醒了，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天空。

二丫的父母看见了，嚎啕大哭，边哭边喊，要不是湟水河，谁能把我家二丫弄成这个样子。

二丫的父母声音响彻了整个村庄。接着，村里的狗也跟着叫起来了。刚开始是李家的狗，狂吠，这只狗在平时见到一只苍蝇都会吠两声。紧接着是张家的狗，那只老狗嗓子里被痰黏住了似的，粗声厉气。最后全村的狗都开始响应，这下全村人都知道河差点淹死了老李家的二丫。

他们再也没有带着香烛和青稞酒去祭拜了，祭拜的对象变成了家家户户柜台上摆的财神爷。

湟水河当然知道这一切。它悔恨。不该涨水，不该淹孩子，不该在流水时结冰，又在结冰时流水。

等到二丫长大了，湟水河的悔恨早就消失了，因为它见得人多了，听得也事多了。

日落月升，湟水河看着对面村里家家户户的灯光，它沉寂了。千年来它与村民们相依相伴，它记得第一个人发现它，走近它时，阳光洒满了河岸，河水哗哗哗地响……

湟水河突然记起来它是怎么流到这里的。它源于天上降下来的雨雪，源于雪山融化而来的水，源于其他的地下水。它不为这个村庄而来，也不为村里的人而去。它刚刚成长起来的时候，还很天真活泼。

记不起从何时开始，它天天忧愁。愁得想停下来。以前它想解释，急切地想解释，给旁边的柳树或者给村民们解释。现在只剩缄口莫言。湟水河想， 让懂的人懂，让不懂的人不懂，我甘心做一条河流。